「你們可能會聽到很奇怪的碎動聲,因為我同時在化妝。」
視訊訪問一開始,未見跩姬寶貝其人先聞其聲。接著,是一陣連續快速的啪啪啪啪聲從漆黑的鏡頭彼端傳來。那不只是粉餅撲面發出的碎動,也是業務能力具象化的聲音—俐落準確有效的著妝。
準確,有效,如同跩姬寶貝講話,以主持見長的他,句句是重點,「我一直覺得變裝跟TikTok是一模一樣的東西。」、「變裝是一人劇場,但我也常常想,現在還有誰要看劇場?又有誰要看變裝?」鏡頭開啟,頂著未完成的妝容,跩姬寶貝現身。
手部動作依然很忙,話依然不落地,金句依然滿檔,但更多的是對自己、變裝藝術乃至整個表演藝術的現階段困惑,包括:變裝皇后其實正面對TikTok、Instagram等注意力商人的敗陣;在這(可能的)敗陣裡,變裝皇后如何找出路,連結觀眾也連結臺灣。以及,從2021年皇后申請藝文紓困補助被拒(其後又核准),到今年夏天妮妃雅引領變裝藝術登入總統府、巴黎文化奧運臺灣館的改變——真的,有改變嗎?
夜場與劇場,找一個可以兜售的自我
「在夜場,觀眾其實不會關注皇后的自我。」跩姬一語道破變裝跟其他表演藝術不同之處:夜場表演帶來的快速感。
「在那裡,大家期待得到的是一種滿足:個人與環境連結而生的新奇、愉快。當這些感受需要快速被滿足,皇后就是很適合讓觀眾得到滿足的『方式』。所以皇后是誰並不是非常重要,重要的是皇后如何快速滿足觀眾的期待。」
在夜店,一個時時分心也鼓勵大家分心的場合;表演時間只有三到五分鐘,觀眾又拿著手機、酒杯,皇后要吸引觀者全神貫注,確實像不可能的任務。這牽引出的是:「當娛樂變得很短暫,可以在十幾秒內完成的話,為何大家要花三到五分鐘看一個表演?」
皇后需要與手機競逐注意力,這個觀察來自跩姬雙重身分的體悟:表演主持與劇場人。前者讓他能以第三視角的身分綜觀台上表演者與台下觀眾,後者則是比較速度感的尺度:「當快速的滿足迴路跟變裝產生連結,我個人的表演就很難完成,因為我的表演是緩慢的,是情感積累的。」
因此,這兩年來跩姬有意識的區分夜場與劇場表演,「以前我總會想在劇場中加入夜場,在夜場中加入劇場,結果就是沒人知道我在幹嘛。」聽來喪氣,但跩姬話鋒一轉,「因為變裝,讓我知道我服務的觀眾不會是一樣的,這次的跟下次的觀眾不一樣,甚至連當下的觀眾也來來去去,永遠在變化。這樣身為一個表演者,我們就要提供不一樣的演出。劇場則相反,劇場要提供的是自我,至於夜場,只要大家開心,那個自我是可以被創造出來的。」如何看待這樣因需求產生的自我呢?「以前我總想要充滿情感的抒發,現在就是比較抽離——『我』的部分沒那麼重要了,或者說『我』還是很重要,『我』的重要變成在於讓大家讀懂。如果『自我』不能兜售,這個『自我』是不是也會失去某種藝術性。」採訪當下,跩姬正如火如荼進行自編自導自演舞台劇《煽情之嘟》的排練,把更私密更個人更想說的情感,放回劇場。

重返也新抵,《煽情之嘟》
擁有劇場背景,又讀跨領域藝術研究所,2016年跩姬寶貝獲「港都最佳扮裝國王/皇后」第二名而出道,2017年舉行結合變裝與劇場的《輕薄的假象》演出。一路以來,他的變裝都與劇場纏繞。但纏繞的結果可能是打結,也一度讓他灰心。然而自上一部劇場演出《我是既快樂又悲傷》兩年後,他帶來了新作,重返《煽情之嘟》。
「我想把阿嘟(Adju,原為排灣族女性友人互稱,後成為多元性別族群自稱)這名稱『拿回來』。」談做《煽情之嘟》這齣戲的原因,跩姬同樣不囉唆一語中的,「因為阿嘟是一直以來收納我、支持我的空間群體。」
「過去,許多阿嘟給我很多創作、應答、主持的靈感,這種與阿嘟相處的經驗很微妙—僅存在於彼此之間,在卡拉OK,在夜半聊天時,很難出現在公眾面前。有趣的是,這些相處內容或笑聲又很容易傳達。但現在我想把阿嘟拿回來,因為太多非原住民自稱阿嘟。」
「阿嘟不只是多元性別的自我認同,也是『指認彼此的方式』。當阿嘟這詞輕易散布出去,好像被稀釋了,雖然使用過程中消解了性別框架,但並未消解種族的不同。」對此,跩姬給了一個簡單的比喻:「這有點像部落開放觀光,我們允許你來看,來了解,但沒允許你成為我們的家人。」
最重要的是,「稱自己為阿嘟,是對自己的一個承諾。」阿嘟這名稱,更是藉由對自己的承諾指認其他承諾者,是「原來你也在這裡」的呼喚。先找回這個自我的力量,再透過變裝/劇場的自我揭露,發現更好的自我。三重以上的自我,(也許)輕薄的假象。這便是跩姬透過《煽情之嘟》的再抵達。
反叛的繼承,臺灣變裝文化與Diva們
但難道就只能變裝的歸變裝,劇場的歸劇場嗎?今年八月由新創立的變裝皇后品牌「灣島皇后」舉辦的《灣島 阮兜》演出,多少打破了這個界線。
「當觀眾都期待透過變裝演出,滿足自己對未知的期待,皇后就要不斷學大招,變出新花樣。只有自己一個人,會累死,這也是『灣島』誕生的原因之一。」作為灣島一員的跩姬說道。

至於他本人則在8月17日的《灣島 阮兜》演出中,致敬了陳珊妮的囉唆體。螢幕上出現一連串受夠妥協,拒絕鄉愿的文字,談臺灣身分認同,談再殖民與去殖民。文字真的是武器,也是調教性玩具,底下觀眾像抖M,被罵得高潮一片。之所以有這段表演,跩姬說是他知道《灣島 阮兜》屬於可以「安全執行這些演出」的場合——而陳珊妮本人也正在台下。
為何選擇陳珊妮?「因為其他Diva可能有『其他市場』要顧,而我們也可以思考是不是只有一種天后的形象?過去因為夜場的關係,觀眾很難跟陳珊妮這類天后產生連結,加上《灣島 阮兜》想思考『臺灣的變裝秀是什麼?』因為臺灣的本土性很難被定義,如果我們無法找到自己的認同,要如何去思考更大的題目?」在此,阿嘟跟陳珊妮稍稍疊合了,都是先找到自己,再去思索龐大議題的先行裝備。
如果像陳珊妮這樣不主流的Diva也可作為皇后靈感,我好奇跩姬如何看待過往的臺灣變裝系譜,尤其是綜藝節目上的反串演出。那些如今看起來不政確、充滿冒犯的變裝,能成為現在皇后的表演靈感來源嗎?
「其實我很討厭那些角色。」跩姬舉例,例如陽婆婆、董月花,甚至水果奶奶,「因為他們不是在性化就是在去性化女性,因為只有這兩種極端的女性,對社會來說才是可以接受的。」儘管如此,跩姬不否認他們的影響。拒絕、謹惕被影響本身,也是一種反叛的繼承。
「他們一直在變裝的系譜裡,只是因為以前沒變裝皇后這詞,一般人很難定義他們的表演是什麼。至於把他們放在身上的方式,就是透過他們來理解那樣的表演是不尊重女性的,同時知道變裝在臺灣是有可能的。」
唯一的例外,是大炳。「小時候看到他表演,會覺得『好想變成他』,雖然我根本不知道他模仿的是誰,只知道當他進行這樣的表演時,大家會覺得他是有才華,漂亮的,有技巧的。」
或許我們也來到了重溫大炳變裝火花的時刻。「如果看到有人模仿大炳,我會很感動。」我說。「對,還要表演吞拳頭吧。」跩姬在鏡頭裡,十分爽朗的回我。

正當與不正當,誰來定界藝術?
《煽情之嘟》受到「衛武營高雄雄厲害演出創意計畫」挹注,而此前跩姬的劇場演出也有拿到國藝會補助。但變裝皇后作為一項表演藝術,卻在2021年疫情時申請藝文補助時,一度被拒,經過陳情,方順利紓困。
談國家藝文補助,跩姬認為較三年前,現在變裝皇后去申請相關補助案「如果寫得好,確實容易過關。」但這又帶出新的問題,與變裝近一點的GOGOboy,或者遠一些的「廟會辣妹」表演者,如何(或應該)被國家藝文政策看見嗎?
「我覺得我們(皇后)很幸運,現在被視作一種『正當的表演』,但我會想,其他人呢?補助讓藝術的通俗又出現了鴻溝,好像需要上得了檯面,登大雅之堂,才能獲得補助。」一個例子是,就在妮妃雅登上巴黎文化奧運臺灣館報導鋪天蓋地、大家狂按愛心時,登上相同舞台的DJ妖嬌,卻被罵低俗、「好像牛肉場」。
「變裝還有一面是沒那麼高貴的,現在大家似乎忘了這一面的存在。變裝本來就處在高尚與低俗之間,這也是我們的優勢。」變裝如此複雜多面,會對政府的藝文政策有期待嗎?「還是靠自己吧,有期待就會失望。這也是『灣島』成立的原因,想尋找變裝更多的可能與空間。」
這不是未雨綢繆,已是存亡進行式,「夜場酒吧正在減少,隨時隨地可以看到表演,已經不是現在觀眾最想要的。但觀眾想要什麼,我也不知道,只能不斷嘗試,像『灣島』在做的,找到可以開展更多面向的媒介,讓皇后成為其中一員。」
「這就是人人都很討厭的開放式結局。」沒有解答,只有題目——「我們的表演空間一直在關,為何一直在關?人們現在想要看的是什麼?到底誰需要變裝皇后?」整場訪問,跩姬重複了類似問題好幾次,直至鏡頭中的他化好妝,直至所謂的碎動撲粉聲停止。
然而沒有解答,不是缺少行動的理由。該去下一個表演了,跩姬關掉了與我們的視訊。秀還要繼續。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11月號386期

翟翺,1987年生,花蓮人。曾任報社編輯、《幼獅文藝》主編,現任職科技媒體。合著有《一百年前,我們的冒險:臺灣日語世代的文學跨界故事》、《百年建築.今昔物語:國立臺灣文學館的空間記憶與生命紀事》、成人繪本《1+1+1》。喜歡看起來B級跟努力裝得很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