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立中|《蓬塔努斯與大港》
當我走進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的灰盒子,舞臺上的佈置如他過去在台江文化中心一般,中心放置臺江古地圖繪製的屏風,面對舞臺的右邊堆放著大木箱、幾代麻袋裝的貨物,以及一面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旗子,面對舞臺的左側則用畫架假起了一張鹿皮,以及一個竹製小箱子。
我坐在第一排,閱讀他們發下來的中文逐字稿,因為他們說這場是全臺語的演出,而且說是臺南的臺語。隔壁與我一同入座的觀眾開始聊天,他們討論藝術家、作品,此時,其中一位開始打噴嚏。
「他們這次演出在灰盒子,地毯感覺有很多塵蟎,害我有點過敏。」其中一位打噴嚏的觀眾邊戴上口罩邊說。
「對啊,不知道他們地毯多久才清潔一次,不過,你看那裡有鴿子🕊️,會不會是因為鴿子的關係。」
「哎呦,真的誒,但不是啦,一定是塵蟎!」
順著另一位觀眾說出口,我也不由得關注起那個竹製的小箱子,在箱子的細小空隙,我看到籠內那小小的身影在晃動,我想我應該被破梗了。
此時,燈光熄滅,李立中走上舞臺,開始講述《蓬塔努斯與大港》的故事。李立中的講述演出中,使用更接近400年前的語言——臺語,來導航我們回到當時的臺江內海。他選擇了一種「小人物誌」的方式,採用檔案紀錄中出現的角色蓬塔努斯,這個被宏大歷史淺淺帶過的角色。蓬塔努斯的故事充滿自我帶入感,他在這些人物與鴿子身上看到自己。
他的講述分成三個章節,分別為蓬塔努斯、大港與鴿子,然而在每一段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停頓,然而當故事從第二段切換到第三段的時候,內容轉換卻顯得有點突然。我思索著這個切換的畫風,蓬塔努斯與鴿子,而後來他才和我解釋道,這些轉變的連結正是他本人,李立中熱愛著鴿子,他過去的作品也都跟鴿子有關。而他的駐村的過程也正好沿著蓬塔努斯的足跡到了蕭壠、臺江等地,於是他將自己視為當代的蓬塔努斯,也把蓬塔努斯的遭遇類比在當代的臺灣人在世界局勢中的困境。
他在講述中運用了三種主要手勢:第一個是兩手打開做出將東西捧給觀眾的手勢,第二個是雙手互握並放置於身體前方,第三種是比出食指在空中揮動幾下。前兩個肢體語言交互發生,呈現的是一種帶點老派的氣質,第三種肢體語言則更希望觀眾更關注當下他所說的話。臺語的聲調,加上這些熟悉的手勢,讓我彷彿回到成長過程中看過的那些類似演講,十分親切。而這份親切感也恰如其分的讓他將鴿子抱出來展示的時候,不是譁眾取寵也不是馬戲團🎪,而是他真誠的對於這種生命熱愛以及對於「賽鴿笭」文化消失的憂慮。
當他將鴿子抱出來的時候,掉下了一根羽毛,羽毛緩緩降落,結束後,我偷偷到臺上將它撿起,沒有重量的羽毛,就像他提到的這些歷史故事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但也如這根羽毛般真實的在我手中。
2. 區秀詒 × 陳侑汝(她的實驗室空間集)|《從前一隻獨角獸》
燈光暗淡,進入到這場《從前一隻獨角獸》之後,舞臺與上一場截然不同,這場將舞臺設定在角落,觀眾席呈現傘狀圍繞著,舞臺上放著幾個黃光燈泡(後來才發現那是手提燈),背後有白色的投影幕,先到場的觀眾滑著滑手機,手機的白光打在觀眾臉上,如遊樂園鬼屋中的雕塑。
區秀詒開始講述,他開始交代空間,開始幫我們定位,哪裡是南方、哪裡是東方,他在空中畫出了一個羅盤🧭,沿著象限開始了《從前一隻獨角獸》。投影布幕上出現了「獨角獸🦄」的檔案影像,一張一張,講述著一隻又一隻的獨角獸。有的是漂泊的犀牛,有的則是未確認的生物,而他們都死在過去。區秀詒身後的黃色手提燈,彷彿這些獨角獸的靈火。每當一個獨角獸的故事告終,陳侑汝便如守護亡靈的伊西斯般,在灰盒子般的空間中,引導牠們重返殞落之處。
講述中,他穿插著阿拉伯文詩句與故事中角色德川芳親致柔佛蘇丹的馬來文信件,並以英文和馬來文朗誦,檔案與故事書的界線在此反覆疊合。檔案的見證性與實證性,與故事的虛構和寓意相互映照。當獨角獸有被賦予名字時,區秀詒會強調牠的名字,就像童書裡主角的名字會被一再重複,好像可以標記並使觀眾認得牠的獨一無二。檔案與故事書的重疊,使那些被記錄的獨角獸們,無論是漂泊於現實還是被大部分人遺忘,牠們從既定的歷史位子中釋放。而這正是牠們特別又孤單的原因吧!這些故事中孤獨的生命,他們穿越著邊界,甚至墜落、沉入水底的獨角獸,都有著不可避免的故事般的宿命。
演出後半,另一位男性接續講述,他以不同的語調切換著多個角色,彷彿日本狂言中的演員,他的聲音與變色的獨角獸動畫相互呼應,投影上緩緩地轉為暗紅,伴隨逐漸被低沉而變造的音頻。同時,背景中傳來獸類的嚎叫,這似乎是獨角獸的聲音,在現實與想像之間游移。這些聲音彷彿帶有召喚的力量,低吟著、牽引著。
此刻,我感到不安,一種本能的恐懼。那變造的聲音像是一種召喚,召喚靈魂的低吟,我不確定他是否在召喚死亡與靈魂?這並非惡意的召喚,而是單純為了讓那些已消逝的靈火現身,讓觀眾得以感受牠們的存在。正如區秀詒說的一般,死亡或消失在哪裡,其實並不重要。但那聲音攜帶著與靈溝通的語調,依舊讓人感到畏懼。這畏懼不僅源於未知,更因那聲音與現場氛圍交織出一種難以抗拒的魔力。隨著聲音逐漸減弱,整場演出在這種似有若無中結束。
我坐在臺下,思索自己是否也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獨角獸。
語言,作為講述表演的工具
切換語言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了他們寫下這些故事的筆跡也隨之改動。切換語調的時候,也同時切換了他們無形的臉。
李立中在講述表演的過程中他選擇全部使用臺語,透過語言的選用來讓這個故事更貼近他講述的時代。而在這點上,區秀詒也不約同的有類似的呈現。例如,他以英文朗誦阿拉伯文詩句、用馬來文重現信件內容,這些語言的選擇不僅是工具性的,而是試圖最直接地呈現出文字的本質與文化與歷史連結。
然而,語言不僅僅是文字與音調,它們還攜帶著口音——那些指向性的地域特徵。當他們緩慢地對著麥克風朗誦的時候,幾個捲舌音出其不意的落在我耳上。我注意到了李立中與區秀詒的口音,它發生在字、詞、句的發音中。李立中的臺語口音讓故事帶著臺江內海的氣息,而區秀詒的馬來西亞華人口音,則將觀眾引向馬來西亞與蘇門答臘公犀牛Tam。這些口音成為一種聽覺上的地圖,標記了每個故事的方位——臺江的鴿子和南洋的獨角獸。
但這些語言的多元性也揭示了一個矛盾:中文、臺語、英文、馬來文,甚至是詩句原初的阿拉伯文,都需要翻譯才能被理解。正如觀看這些演出的檔案,我們不斷進行翻譯的過程,而翻譯難以避免地失去某些資訊。我想自巴別塔之後,我們的語言隔閡就讓我們無法通盤理解這個演出所傳達的資訊。
然而,幸運的是,我們不是只能「說」出語言。《蓬塔努斯與大港》中的肢體動作表現出的藝術家氛圍,以及《從前一隻獨角獸》中獨角獸的嚎叫,都是語言之外的表達,它們將觀眾對作品的感知延到語言的邊界之外。所以當我坐在臺下,放空雙眼,默默聽著那些艱澀又漂亮的英文和臺語內容(我只能猜測它很漂亮)。作為一個有禮貌的臺灣人,我仍然保持微笑,偶爾點頭,讓臺上的人覺得我理解並支持他,儘管事實上,我無法百分之百理解他們在說什麼。這份語言的隔閡或許真的讓我們無法掌握演出的所有細節,但正是這樣的不完美,也揭示了語言之外的更多可能性。畢竟,如果我們需要每個語言都被翻譯得精準無誤,那這場演出與一件錄像作品究竟有什麼不同?
講述表演,為什麼不看錄像就好?
當各種類型的表演被錄像化,便會轉變為固定的影像檔案。此時除了錄像上被放置的語言字幕之外,鏡頭的選擇、剪輯的方式、色調、觀看速度等等,都決定了影像如何被觀看。觀眾只能透過藝術家設定的視角來接收作品,而非自由地在現場移動、選擇觀看的方式。在這一場場的講述表演中,表演者與觀眾共享同一個時空。彼此的反應、眼神、語言、動作交織在一起,觀眾能夠自行處理各種場景,他們可以專注不同的細節,彈性且自由的觀看,如我盯著鴿子的羽毛、李立中的肢體以及獨角獸燈光的移動。
儘管到現場觀看講述表演的如此的重要,它卻並非如馬戲中的獅子跳火圈那般,以感官刺激或身體性為核心。與其他演出形式相比,講述表演更偏重理性、概念與知識的傳遞,因此這裡不是馬戲團,也不是遊樂園,而是灰盒子。
在《蓬塔努斯與大港》中,鴿子成為引導觀眾思考的關鍵符號,兩隻鴿子的的生命、體型差異,甚至單純的存在,皆能觸發觀看者的思考李立中討論的內容。在這樣的設定下,講述表演與馬戲的娛樂性初衷大不相同。
而在《從前一隻獨角獸》中,血色的獨角獸動畫與音效展現了獨角獸的命運,帶來的不是遊樂園鬼屋式的多巴胺刺激,而是一種關於生命、消逝與象徵意義的沉思。這使得講述表演不僅是一種敘事,而是一場對觀眾感知的召喚。
或許《眾聲喧嘩——講述表演集》本身就是一種混種的嘗試——語言的交錯、文化的跨越、不同媒介、不同表演方式的運用,使表演不只是線性敘事,而是一種開放的互文場域。
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項目文獻管理員,也就是藝術檔案的檔案員。其專業為紙質檔案修復師,在長時間接觸藝術檔案實體的情況下,特別關注檔案、物質性與修復等議題。但因貪玩,熱愛出席各種活動,說不定都會在展覽開幕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