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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拉封丹寓言》中的人與動物:多雷與夏卡爾的插圖觀點

【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拉封丹寓言》中的人與動物:多雷與夏卡爾的插圖觀點

【Illustrated Books and Art History】The People and Animals in “La Fontaine's Fables”: On Gustave Dore and Marc Chagall’s Illustrations

從六世紀的《伊索寓言》開始,世界各地的寓言流傳開來,產生了各自文化的不同版本。這些故事或許細節稍有出入,但主要的概念是相同的:擁有說話能力的人類,將這樣的能力套用到動物身上,並且從這些動物之間、或是動物與人類之間的互動,最終還是用來反思人類的世界。寓言故事傳到了法國,17世紀的詩人拉封丹將這些故事轉變成優美的韻詩,並且開啟了各種不同風格的圖像歷史。

擁有漫長歷史的「寓言」是種想像,作者將人的世界想像成動物的型態,然後讀者再反過來將這些動物臉孔的故事想像成人類的社會。

從六世紀的《伊索寓言》開始,世界各地的寓言流傳開來,產生了各自文化的不同版本。這些故事或許細節稍有出入,但主要的概念是相同的:擁有說話能力的人類,將這樣的能力套用到動物身上,並且從這些動物之間、或是動物與人類之間的互動,最終還是用來反思人類的世界。

不過,其中也有熱愛動物的人們,刻意不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待寓言故事。

製作《拉封丹寓言》:多雷與夏卡爾

寓言故事傳到了法國,17世紀的詩人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1621-1695)將這些故事轉變成優美的韻詩,並且開啟了各種不同風格的圖像歷史。從初版的第一位插畫者喬沃(François Chauveau,1613-1676)開始,《拉封丹寓言》(Fables de La Fontaine)的插畫者不勝枚舉,有的選擇古典精緻路線(包括喬沃)、有的規模宏大,有的幽默討喜、有的粗獷質樸,(註1)無論風格為何,這些圖像都不減損原本文字所帶來的想像空間。

繪畫風格只是形式上的差異,有時對於同樣一則寓言插圖,也會出現內容上截然不同的詮釋,尤其在人和動物的關係方面。在浩大的寓言圖像史中,我們挑選出兩個對比鮮明的藝術家例子:多雷(Gustave Doré,1832-1883)與夏卡爾(Marc Chagall,1887-1985),觀察藝術家們如何解讀寥寥數行的寓言文本。

左:1867年的古斯塔夫.多雷。右:1920 年左右的馬克.夏卡爾。(Public Domain)

19世紀的多雷是個走寫實路線的嚴謹插畫家,數十年後的夏卡爾則是將戀人們描繪在空中飛翔的狂想藝術家,而兩人都製作過長篇的《拉封丹寓言》插圖。

多雷的《拉封丹寓言》是極少見的全本插圖版寓言集,在這之前,附圖的版本通常只是幾篇精選集。這其實並不意外,因為多雷一向擅長大規模的插畫製作,並在書頁中營造出史詩級的氛圍。另一方面,夏卡爾同樣製作過多部文學作品的長篇插圖,但他的作品與其說是配合文字的插圖,不如說是忠於個人創作脈絡的藝術家之書,也就是和他油畫作品呼應的多彩夢幻風格。

夏卡爾代表作之一《生日》(The Birthday),1915,油彩畫布,紐約現代美術館藏。(wikipedia)

從今日眼光看來,兩人作品各有千秋,但兩人創作時其實各有難處。多雷雖然靠著他的氣勢宏大的插圖享有巨大的商業成功,但後世對他的作品卻評價不一,也有人認為只是製圖師不斷重複的套路;事實上多雷本人也未曾放棄油畫嘗試,似乎企圖擠進正統藝術家的行伍。

多雷在《雜技演員》(Les Saltimbanques)中加入對動物的刻畫,1874,油畫,羅歇·基約美術館藏。(wikipedia)

而夏卡爾的插圖工作甚至未開始就受到抨擊,因為出版界並不相信這位猶裔俄籍的藝術家能夠理解法國文學經典。所幸,畫商兼出版商沃拉爾(Amboise Vollard)以「寓言根源於東方文化」為由,夏卡爾色彩繽紛的《拉封丹寓言》版本才得以順利進行。(註2)

究竟,這兩位寓言插圖代表,展現的是怎樣不同的形式與內容?我們就以三則寓言插圖的範例,再加上其他插畫家的作品對照觀察。

1.〈狐狸與葡萄〉

這則家喻戶曉的寓言主角,就是那隻「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知名狐狸。

像其他寓言故事一樣,最初的作者並沒有點明〈狐狸與葡萄〉的真正寓意,「葡萄」對應的是人類社會的哪一部分,於是開放讓讀者自由解讀。話雖如此,許多插畫者倒是直接將「葡萄」詮釋為人性的最大考驗:情慾。

不過,這裡又有另一個問題,以動物為主角的人類寓言,插圖中究竟該畫成動物,還是故事所指涉的人類社會?大部分插畫家選擇兩者皆有。

插畫家格蘭威爾(J.J. Grandville,1803-1847)的做法就是一個例子,並且他採取的還是雙重的擬人化做法。他替動物們披上了人類的服裝、讓牠們用雙腳站立,和人們一無二致地交談著;畫面左邊,我們看見穿戴人類行頭的狐狸,「他」不屑地撇過頭、雙「手」擺出拒絕動作,眼角餘光卻仍瞥向右方經過的上流淑女——在這裡是兩隻披戴華麗羽飾的母雞,她們身後還有頭壯碩的大熊護花使者跟隨著。顯然高攀不起的狐狸,彷彿正向身旁的猿猴夥伴說:「我才不想要那種女的!個性一定很差!」

格蘭威爾〈狐狸與葡萄〉。(wikipedia)

但與此同時,寓言中的動物世界卻悄然出現在畫面右後方:一隻「真正」的狐狸,正垂涎著高牆上無法企及的葡萄串。格蘭威爾於是在窄小的畫面中,同時展現了「說話的動物」與「裝扮成人類的動物」的雙重擬人化做法。

而史詩畫風的多雷則是另一種路線。他直接切入故事寓意,他的插畫中完全沒有動物的蹤影,乍看之下,甚至是一幅純粹以人類為主題的風俗畫。在多雷極度寫實的前景中,兩名打扮花俏的男子正從高牆環繞的大宅離開,左邊的男子顯然是寓言中的「狐狸」,他不屑地向身後的宅邸大手一揮,而背景宅邸的階梯上,可見到貴族仕女與她們的追求者。好一幅酸溜溜的畫面!

多雷〈狐狸與葡萄〉。(wikipedia)

至於夏卡爾又採取了完全不同的方式。在他的水彩草稿中,沒有寓意、沒有擬人,有的只是純粹的狐狸與葡萄。狐狸的頭部和璀璨斑駁的葡萄串彼此對稱,狐狸從對角線的角落癡望著牠無法取得的葡萄。這裡是完全的動物世界,也是孩童們閱讀寓言的眼光——在純真的心靈中,沒有套用人類世界的概念,只有對動物的真誠同情。

夏卡爾〈狐狸與葡萄〉,圖片出自:Marc Chagall: The Fables of LA Fontaine, The New Press, 1997。(郭書瑄提供)

2.〈孔雀與天后〉

孔雀向天后抱怨自己沒有夜鶯的優美歌聲,被天后斥責牠擁有全鳥禽羨慕的美麗羽毛還不知足。〈孔雀與天后〉這則簡短寓言的寓意非常直白:教人要懂得知足常樂。而插畫家要表現這樣的擬人意味似乎也容易許多——天后是人形,孔雀是動物,還需要什麼樣的轉換?

這則故事當然可以如象徵主義畫家莫侯(Gustave Moreau)一樣,用神秘唯美的氛圍呈現超現實飄浮在半空中的天后寶座,一旁孔雀的華麗羽毛呼應著文本中的敘述。不過,大多數的插畫家仍是將場景置放到人類讀者較熟悉的環境。

莫侯〈孔雀與天后〉。(wikipedia)

就像在多雷的插畫中,天后和孔雀身處在希臘神廟廢墟般的場景,主角孔雀棲息在前景的地面,正向畫面左方的天后陳情,但仔細一瞧,這僵硬站立的天后原來是站在台座上的一尊雕像。而在畫面背景中,明亮的光線讓讀者看清了寓言所指涉的人類世界:一名看上去穿戴華麗的女子,正傾身望向另一名彈奏豎琴的同伴,彷彿又羨又妒地聆聽著對方彈奏的樂曲。

多雷〈孔雀與天后〉。(wikipedia)

多雷的女神其實只是人類世界已經遺忘的希臘眾神,傾毀的樑柱說明整個寓言故事只存留在人類的想像當中。

與此同時,夏卡爾的天后卻完全是另一種形象。在漆黑的背景中,點綴著寶石般的燦爛色點,讀者們也立即明白,天后與孔雀所處的環境並不是人類建造的殿堂,而是飄浮在無盡宇宙之中的超現實存在,孔雀的羽毛也比真實世界中的動物更加繽紛閃耀。

夏卡爾〈孔雀與天后〉,圖片出自:Marc Chagall: The Fables of LA Fontaine, The New Press, 1997。(郭書瑄提供)

但此處更值得留意的,是夏卡爾筆下的天后形象:祂全身潔白,背後伸展出兩片白色羽翼,頭上不是人類女性的秀髮,而是一根根完整的羽毛。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鳥之女神——可不是嗎,身為鳥類的孔雀前來向鳥神祈禱,在這樣的脈絡下顯得理所當然。

3.〈戀愛的獅子〉

只是,大多數的情況來說,人類依舊自視為萬物之靈,因為人類懂得運用計謀,征服那些力量遠大於自己的生物。〈戀愛的獅子〉就是這樣一則血淋淋的寓言:獅子愛上了農夫的女子,但農夫卻以獅子的牙齒與利爪會令女兒恐懼為由,要求獅子先除去它們,才能將女兒嫁給牠。被愛沖昏頭的獅子照做後,農夫便持棍打牠,並綑綁捕捉起來。故事結尾的寓意若無其事地寫著:不要輕信別人的話,拋棄自己的長處。

喬沃〈戀愛的獅子〉。(wikipedia)

多雷筆下的獅子,正處在牠最弱勢的一刻:前景手持剪刀的兩人,正要除去牠的爪子,但獅子似乎不以為意,牠的眼光只專心看著愛人女子,而後者正溫柔撫摸牠的鬃毛,令牠戒心全失。這已經比原版插圖者喬沃的版本溫和許多——喬沃筆下的女子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觀,看著人類同夥粗暴拔下獅子的牙。

多雷〈戀愛的獅子〉。(wikipedia)

順著這樣的圖像脈絡看來,夏卡爾的插圖令人幾乎以為是另一則故事:這個版本中的獅子非但不是軟弱地任人宰割,相反地,牠以人類的站姿直立著,前腳(或雙手?)有力地環抱愛人女子。而女子的身軀在這樣的強大支配下,宛如無生命的玩偶般垂掛著。在這裡,森林之王重拾起牠的尊嚴,夏卡爾筆下的動物力量遠勝過人類。

夏卡爾〈戀愛的獅子〉。(©Goldmarkart)

動物烏托邦

當然,除了這三則寓言之外,其他還有許多幅插圖都能看出插畫者的觀點。以多雷為代表的寫實寓言插圖,呈現的是較符合人類讀者想像的世界,而多雷也確實將這樣的視野發揮出最大可能的趣味。相較看來,夏卡爾的寓言世界簡直是座動物的烏托邦,這裡的動物們不是向人類學習說話,而是像返回伊甸園般的自由自主。這也這一向是夏卡爾的繪畫特色。在他的創作中,人和動物的位置平行對等,動物們自由穿梭在他的創作世界中,一如他童年時的鄉村經驗。

夏卡爾《我與村莊》。(© ADAGP Paris and DACS, London 2013)

於是,在世界不斷變化的當下,有些事物還是提醒著我們美好的面向:擁有動物陪伴的幸福,觀賞AI無法取代的手製版畫的幸福,當然還有對人類無窮想像力的肯定。而這些也都濃縮在小小的寓言插圖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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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1 這四種風格出自Bassy所歸類的四種寓言傳統:法國、義大利、英國和法蘭德斯。Bassy, A.-M. (1986) Les fables de La Fontaine : quatre siècles d’illustration, Paris: Éditions Promodis.
註2 夏卡爾為這部作品完成了上百件的水彩草稿,但之後卻因當時版畫技術不足,最後印刷時改用黑白蝕版,最後再由畫家為限量的作品進行手工上色。而今日市面上的復刻版本多半採用最初的水彩草稿。

郭書瑄( 23篇 )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曾任科技部研究員與大學助理教授。移居柏林後斜槓多項身份,但以寫作佔據比例最多。著有《插畫考》《圖解藝術》《荷蘭小國大幸福》《紅豆湯配黑麵包》等專書,2022年由典藏藝術家庭出版社發行《生命縮圖:圖像小說中的人生百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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