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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聖誕異象:狄更斯與他的聖誕書插畫家們

【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聖誕異象:狄更斯與他的聖誕書插畫家們

英國文豪狄更斯曾以聖誕節為背景,寫過不少短篇「聖誕鬼故事」。而在《聖誕頌歌》造成熱賣之後,幾乎每逢聖誕時期,狄更斯便會出版一部具有超自然色彩的中篇小說,儼然成了他的出版策略。他甚至收編了一小群插畫家,他們合力為狄更斯的聖誕書(Christmas Books)繪製插圖,將他筆下飄渺的幽魂賦予具體的形象。

白雪紛紛、爐火搖曳,平安夜的歌聲四處響起;家人團聚一處,輪流拆開芬芳樅樹下堆著的禮物包裝——這些理應溫馨的聖誕節想像,到了英國文豪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的筆下,卻硬生生和鬼故事扯在一起。而在鬼魅盛行的維多利亞時代,講述鬼故事很快成了聖誕節的另類流行,平安氛圍和陰森內容成了強烈對比。

關於這點,狄更斯絕對難辭其咎。而他最為人熟知的鬼故事,莫過於家喻戶曉的《聖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1843,或譯《小氣財神》)。

但實際上,多產的狄更斯寫了不只一則聖誕故事。在《聖誕頌歌》之前,他便寫過以聖誕節為背景的短篇鬼故事,而在《聖誕頌歌》造成熱賣之後,幾乎每逢聖誕時期,狄更斯便會出版一部具有超自然色彩的中篇小說,儼然成了他的出版策略。他甚至收編了一小群插畫家,他們合力為狄更斯的聖誕書(Christmas Books)繪製插圖,將他筆下飄渺的幽魂賦予具體的形象。

狄更斯的聖誕書

首先,為何狄更斯一開始會有「聖誕鬼故事」的念頭?據說當時狄更斯雖已藉由《孤雛淚》(Oliver Twist,1837)等作品享有名氣,但這樣的日子無法持久,尤其他最新一部小說的銷量並不盡理想。狄更斯於是想用更聳動的題材,重新吸引大眾的注意。而他的確成功了。

即使沒讀過原版的《聖誕頌歌》小說,也多少聽過類似的改編版本。故事描述為人刻薄的守財奴斯克魯奇(Scrooge),在聖誕夜時見到已故生意夥伴馬利(Marley)的鬼魂。生前狡詐的馬利死後受到詛咒,必須拖著沈重鎖鏈與錢箱遊蕩陽間。於是馬利警告斯克魯奇,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三個聖誕精靈將前來拜訪,他還有機會悔改。而斯克魯奇在三個精靈呈現給他的異象中徹底醒悟,從此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聖誕頌歌》的副標題是「作為聖誕鬼故事的散文」,這樣的反差顯然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儘管內容看似怪力亂神,但故事結尾仍回到了關於愛與饒恕的聖誕節主旨上。這部作品因此大受歡迎。

狄更斯接下來幾年陸續發行的聖誕書,多少依循著《聖誕頌歌》的模式:多半有幽靈或妖怪的出現,也總是有著發人省思的圓滿結局。當年在《孤雛淚》中那股對弱勢兒童的憐憫不僅並未喪失,而是藉由不同的主角,狄更斯將他的社會觀察擴展到更廣的族群。

就像在《教堂鐘聲》(The Chimes,1844)裡,對於貧窮深感自卑及厭惡的送信人托比,透過鐘樓妖怪向他展現的異象,領悟到個人價值的真諦;在《爐邊蟋蟀》(The Cricket on the Hearth,1845)裡,作為守護神的蟋蟀,保佑了險些因誤會而拆散的家庭;《人生的戰鬥》(The Battle of Life,1846)是關於兩姐妹之間的愛與犧牲,是唯一沒有鬼魅出現的聖誕書(也是較不受歡迎的一部);最後一部聖誕書《著魔的人與幽靈的交易》(The Haunted Man and the Ghosts Bargain,1848),則是描寫一位學者和幽靈做了交易,讓他有忘記痛苦記憶的能力,但最終發現痛苦是完整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道爾(Richard Doyle)《人生的戰鬥》第一部圖版。(郭書瑄提供)

在《著魔的人》之後,狄更斯意識到同樣的套路已了無新意,於是停止出版中篇小說的聖誕書,但這不意味他從此不再撰寫聖誕故事。狄更斯在他本人發行的雜誌上,例如文學期刊《一年四季》(All The Year Round),繼續發表短篇形式的聖誕小說,當中自然不乏鬼魅的出現。

狄更斯插圖

狄更斯的聖誕書之所以造成熱賣,除了作者的想像力以外,書中搭配的風格插圖,也讓這些出版品成了最佳的聖誕禮物書。

狄更斯很早就意識到插圖的重要性,除了極少數的例外,幾乎他每一部作品都配有插畫。那是在威廉・莫里斯的工藝美術運動出現之前的年代,是插圖和正統藝術不相干的年代,也或許因為如此,狄更斯和合作的插畫家們,經常形成或敵或友的微妙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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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碰上意氣相投的插畫家,狄更斯會和他們結為好友,甚至是終身合作的夥伴;但若不合,狄更斯可以是相當難取悅的作者。在他出版第一部圖文交錯的散文集《博茲札記》(Sketches by Boz,1836)時,他和諷刺漫畫家克魯克香克(George Cruikshank)組成默契十足的搭擋,之後《孤雛淚》這部巨著的插圖也交由克魯克香克負責。

然而,插畫家塞穆爾(Robert Seymour)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最初,出版社是邀請狄更斯,為塞穆爾深受歡迎的系列圖畫撰寫搭配文字,但狄更斯認為他的文字應佔有主導地位,在兩次不甚滿意的合作之後,塞穆爾不幸在一次精神崩潰下自盡。之後,筆名費茲(Phiz)的漫畫家接替了他的工作。所幸,費茲與狄更斯證實是合得來的搭擋,並且也成為後來《雙城記》等名著的插畫者。

在這樣的前例之下,狄更斯在挑選他的聖誕書插畫家時格外謹慎,確保他們能夠配合他文本的訴求。而透過克魯克香克的引薦,插畫家約翰・里奇(John Leech)不僅成了《聖誕頌歌》的唯一插畫家,也成了狄更斯的終生好友。

原版聖誕書插畫家

里奇為《聖誕頌歌》做了四幅黑白版畫與四幅水彩上色插圖。身為《潘趣》(Punch)雜誌的漫畫與插畫家,里奇在忠實呈現小說文本的細節外,也延續他漫畫趣味的個人風格。例如〈馬利鬼魂〉中,他以速寫般的線條勾勒人物,同時也不失室內景物的寫實程度:馬利與斯克魯奇的神情嚴肅又帶點幽默,就連桌上的蠟燭也露出卡通般的驚愕表情。又如〈第三位訪客〉中,代表「現在」的聖誕幽靈一如神燈精靈般澎湃出場,人物比例的差異加強了整幅構圖的趣味感。

里奇〈馬利鬼魂〉《聖誕頌歌》,以速寫般的線條勾勒人物,同時也不失室內景物的寫實程度。(郭書瑄提供)
里奇〈第三位訪客〉《聖誕頌歌》,代表「現在」的聖誕幽靈一如神燈精靈般澎湃出場,人物比例的差異加強了整幅構圖的趣味感。(郭書瑄提供)

《聖誕頌歌》的插圖是由里奇一人完成,而接下來幾年的聖誕書,都是由狄更斯挑選的多名插畫家共同完成,而里奇繼續參與了每一部的製作。

若說里奇的插圖掌握了狄更斯小說中寫實兼幽默的特色,麥克利斯(Daniel Maclise)的插圖則是即時反映了同時期的插圖品味。他的精緻裝飾路線,即將在19世紀中後的工藝美術運動中成為顯學。

就如在麥克利斯所負責的《教堂鐘聲》卷首插畫裡,各類的幽靈、怪物幻影與鐘樓精靈,如同文本所描述的,無止盡地從教堂大鐘裡竄出。它們或歡愉飛舞、或相互親吻擁抱,或拉動吊繩搖響鐘聲;而即將展現異象的鐘樓妖怪哥伯林(Goblin)正盤距在塔樓上方,向下俯視這一片幽靈派對。麥克利斯將狄更斯的文字轉變為一場華麗的視覺饗宴,那些飄忽流竄的魅影亂中有序地從中央鐘塔往圖版四角發散而去,它們本身便構成了裝飾的元素。

麥克利斯《教堂鐘聲》卷首插畫,各類的幽靈、怪物幻影與鐘樓精靈,如同文本所描述的,無止盡地從教堂大鐘裡竄出。(郭書瑄提供)

狄更斯、克魯克香克,以及麥克利斯等人,會在另一位作家好友的單身漢沙龍上固定聚會,他們之間的私交程度自然不在話下。麥克利斯甚至為狄更斯及家人繪製個人肖像,他也繼續參與了狄更斯另外兩本聖誕書的插圖工作。在他後期的作品中,插圖的繾綣線條與繁複裝飾更是變本加厲,例如在《爐邊蟋蟀》的卷首插畫中,除了小說的主角外,還有其他不相干的精靈與妖怪形象塞滿在各個角落,而故事中的情節也出現在花葉裝飾所框起的小空間中,讀者必須費心觀察,才能在圖板正中央找到標題中的蟋蟀身影。

麥克利斯《爐邊蟋蟀》卷首插畫,讀者必須費心觀察,才能在圖板正中央找到標題中的蟋蟀身影。(郭書瑄提供)

而最後一位值得一提的聖誕書插畫家,就是在多年後將以《愛麗絲夢遊仙境》插圖征服全世界讀者的約翰・譚尼爾(John Tenniel)。此時的譚尼爾還未闖出名氣,他像里奇一樣,只是《潘趣》的其中一名漫畫插畫家。而他加入了狄更斯最後一本聖誕書《著魔的人》的插圖工作,在多年以後,當譚尼爾因《愛麗絲》的插圖成就獲頒爵士頭銜時,他當年貢獻的五幅小插圖使得《著魔的人》也隨之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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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尼爾《著魔的人與幽靈的交易》第一章圖版。(郭書瑄提供)

早期的譚尼爾雖未發展出明確特色,但他的插圖作品已展露出不同他人的創意。例如在他負責的卷首插圖中,譚尼爾選擇圓形紋章般的形式,並在邊緣裝飾中穿插進人類與妖精形象;而在圖版中央,面向壁爐沈思的學者正陷入痛苦回憶中,顯然無法察覺站在他身後、即將與他達成交易的幽靈。小說中「著魔」的氛圍已呼之而出。

譚尼爾《著魔的人與幽靈的交易》卷首插畫,面向壁爐沈思的學者正陷入痛苦回憶中,顯然無法察覺站在他身後、即將與他達成交易的幽靈。(郭書瑄提供)

《聖誕頌歌》插圖不歇

狄更斯聖誕書的原版插圖,於是在19世紀後半的工藝美術運動之前,便已形成圖文並行的裝飾先驅。而如今的讀者都知道,除了《聖誕頌歌》外,狄更斯其他幾部聖誕書變得較不知名,也不像《聖誕頌歌》擁有漫長的插圖圖誌。

例如20世紀初,以精緻禮物書見長的拉克罕(Arthur Rackham)同樣為《聖誕頌歌》繪製了插圖,其中包含12幅的彩圖。拜印刷技術進步之賜,拉克罕能夠直接使用水彩作畫並印成插圖,不再需要透過版畫製版師的媒介。拉克罕華麗的線條與用色,於是成為他的招牌特色,一如在首幅圖版中,身上綁著鎖鏈的馬利鬼魂在單色水彩的處理下,弔詭地顯得既紮實又飄渺。

拉克罕《聖誕頌歌》首幅圖版,1915年,身上綁著鎖鏈的馬利鬼魂在單色水彩的處理下,弔詭地顯得既紮實又飄渺。(郭書瑄提供)
拉克罕《聖誕頌歌》插圖,1915年,拜印刷技術進步之賜,拉克罕能夠直接使用水彩作畫並印成插圖。(郭書瑄提供)

又或在當代童書大師昆丁・布雷克(Quentin Blake)的筆下,《聖誕頌歌》重拾起里奇插圖中的漫畫幽默,而比起原版的木刻和蝕刻版畫,現代的插圖筆觸更加自由奔放。布雷克以他速寫般的繽紛風格,重新為現代小讀者呈現這則古老頌歌。

《昆丁・布雷克之聖誕頌歌》2017年版(首版於1993年發行),比起原版的木刻和蝕刻版畫,現代的插圖筆觸更加自由奔放。布雷克以他速寫般的繽紛風格,重新為現代小讀者呈現這則古老頌歌。(郭書瑄提供)

而狄更斯與他的聖誕書插畫行伍,還會一直羅列下去。願所有讀者聖誕快樂。

郭書瑄( 22篇 )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曾任科技部研究員與大學助理教授。移居柏林後斜槓多項身份,但以寫作佔據比例最多。著有《插畫考》《圖解藝術》《荷蘭小國大幸福》《紅豆湯配黑麵包》等專書,2022年由典藏藝術家庭出版社發行《生命縮圖:圖像小說中的人生百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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