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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中世紀情迷:自前拉斐爾派到威廉・莫里斯的印刷革命

【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中世紀情迷:自前拉斐爾派到威廉・莫里斯的印刷革命

【Illustrated Books and Art History】Medieval Infatuation: The Printing Revolution from the Raphaelite to William Morris

在書籍開始大量印刷且廉價販售的19世紀,一群自稱前拉斐爾派的年輕藝術家們分享了他對中世紀藝術的熱情,儘管始終只有少數幾人,但他們不久便成為影響英國藝術甚巨的重要組織。

1896年,英國作家、藝術家兼設計師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終於實現了他的畢生志願:發行限量印刷的木刻插畫版《喬叟作品集》(The Works of Geoffrey Chaucer now newly imprinted,以下簡稱《喬叟》)。新版本中,精緻的蔓藤花紋覆滿文字周圍的頁面,並且大手筆收錄了87幅畫家伯恩-瓊斯(Edward Burne-Jones)的插圖。在印刷技術正突飛猛進的工業革命時期,莫里斯彷彿使中世紀修士以纖細畫裝飾的手抄本傳統重現於世人眼前。

《喬叟》初版共印製了425本,而全以羊皮紙印刷、售價六倍的珍本收藏版僅印了13本,無疑成了後世藏書家難以抗拒的夢幻逸品。然而,在書籍開始大量印刷且廉價販售的19世紀,莫里斯這項今日看來充滿中世紀情懷的成就,在當時簡直是逆流而行的舉動。所幸,莫里斯並不孤單,一群自稱前拉斐爾派(Pre-Raphaelite)的年輕藝術家們分享了他對中世紀藝術的熱情,而他們在這之前的書籍插畫創作,可說是為《喬叟》的問世打下基礎。

《喬叟》標題與前言頁面。(郭書瑄提供)

莫里斯與前拉斐爾兄弟會

事情的開始,或許該回溯到前拉斐爾兄弟會成立之初的1848年。就像其他大學內的兄弟會一樣,這個團體的初衷多少帶點浪漫精神:當時就讀皇家藝術學院的幾個年輕藝術學生,發現彼此抱持相近的理念和價值觀,於是發起了這樣一個小群體。而和其他兄弟會不同之處在於,儘管始終只有少數幾人,但他們不久便成為影響英國藝術甚巨的重要組織。

最初的前拉斐爾成員包括米萊斯(John Everett Millais)、杭特(William Holman Hunt),以及最重要的,毅然從皇家學院輟學而自尋出路的羅賽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他們的美學理念著重於對自然的觀察、追求自發性而非學院內模仿藝術公式的創作。他們尤其以中世紀的文學與藝術為啟發,「前拉斐爾」的名稱,便是強調他們嚮往的是回到拉婓爾之前的作品精神。這種在當時特立獨行的論點,很快就吸引了其他志同道合的藝術家,包括當時就讀牛津大學的兩名好友莫里斯與伯恩─瓊斯。

自從這兩位牛津高材生加入後,前拉斐爾派的美學理念獲得了更多樣的討論與激盪。基於對中世紀傳統的共同熱愛,莫里斯、伯恩─瓊斯與羅賽蒂甚至組成了更集中於中世紀美學的前拉斐爾分支,他們也成了畢生的好友,在理論、創作甚至私生活上都彼此影響。雖然在藝術理念上不見得完全相同,但他們在文學和繪畫之間,找到了一項既能結合這兩大藝術領域、又能將前拉斐爾成員們集結一處的創作媒材:書籍插畫。

前拉斐爾派書籍插畫:共同與個人創作

就如英國畫家前輩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所展現的範例,前拉斐爾成員並不認為插畫是種次要藝術,實際上他們更強調回復手繪的價值。沒有藝術組織曾像前拉斐爾兄弟會一樣,他們不只一次以團體的名義進行共同的插畫創作,又能在相近的風格之中維持個人特色。

在前拉斐爾兄弟會成立不久後的1850年代,主要成員們便已合作了幾部足以改寫英國平面藝術史的插畫書籍,而這些作為插畫對象的文本,不約而同都是與前拉斐爾派理念接近的同時代文學家作品。桂冠詩人丁尼生的詩集(Poems by Alfred Tennyson, 1857)便是明顯的範例,尤其丁尼生的早期詩歌中充滿鮮明的中世紀色彩與視覺意象。不難理解,這位浪漫主義前輩可說是獲得所有前拉斐爾畫家的認同。於是,在他們合作的詩集插畫中,各人都呈現出自己對詩中世界的想像。

杭特〈夏洛特姑娘〉插圖。(郭書瑄提供)

詩集中膾炙人口的〈夏洛特姑娘〉,便是一首取自中世紀傳說的經典詩作。琅琅上口的音節,分成四部份的長篇結構,訴說了一段關於女性情慾的故事:住在夏洛特島上一名受詛咒的年輕姑娘,終生不得直視河流下方的卡美洛城風光,她只能藉由鏡中的反射觀看塵世,並將鏡中所見編織在一張魔法織網中。直到一日,她在鏡中看見了俊美的蘭斯洛特(Lancelot)騎士英姿:

她離開織網,她離開織機
她三步穿越房間
她看見水蓮盛開,
她看見頭盔和羽飾,
她向下游眺望卡美洛城。
織網飄飛伸展;
鏡子裂為兩半;
「詛咒來臨了,」哭喊著
夏洛特姑娘。


She left the web, she left the loom
She made three paces thro’ the room
She saw the water-flower bloom,
She saw the helmet and the plume,
She look’d down to Camelot.
Out flew the web and floated wide;
The mirror crack’d from side to side;
‘The curse is come upon me,’ cried
The Lady of Shalott. 

杭特的插圖呈現的便是詛咒降臨的一刻,他筆下飛起的織網緊緊纏繞在夏洛特姑娘的身上,強調她那無法掙脫的詛咒命運;她的長髮張開飄在空中,呼應著織網的糾纏線條,也增添了詩中的魔幻意味。而窗外騎士則對屋內的景象渾然不覺,戴著羽飾頭盔的背影正離她而去。

羅賽蒂〈夏洛特姑娘〉插圖。(郭書瑄提供)

羅賽蒂描繪的則是故事的結局。在詛咒降臨後,夏洛特姑娘乘上小船,往下游城堡方向漂去,在蘭斯洛特發現她之前便已斷氣。此處,羅賽蒂的處理方式更透露出他和莫里斯所提倡的中世紀美學傾向:他將人物與景物密集地陳列在浮雕般的淺近空間上,營造出類似於線性透視法發現前的中世紀繪畫風格。

而在完成團體的共同插畫創作之後,前拉斐爾成員們也繼續進行各自的插圖工作,伯恩─瓊斯、米萊斯和修斯(Arthur Hughes)所製作的插畫數量尤其豐富。除了為現有的文本製作插圖外,他們也為彼此的文學創作提供圖像。就以羅賽蒂和妹妹克莉絲汀(Christina Rossetti)這對兄妹檔的聯手經典創作為例,克莉絲汀先後出版的兩部詩集《妖精市集與其他詩作》(Goblin Market and Other Poems, 1862)和《王子歷程與其他詩作》(The Prince’s Progress and Other Poems, 1866),都收錄了羅賽蒂的插圖作品。 

羅賽蒂〈王子歷程〉插圖。(郭書瑄提供)

克莉絲汀的長詩〈王子歷程〉對當時兩性角色的諷刺頗為明顯。詩作中的公主癡心等待王子的歸來,而當路上不斷耽擱的王子終於姍姍返回後,卻發現公主已經去世。羅賽蒂為詩集所製作的卷首圖版〈你應該昨日為她哭泣〉描述的是詩歌的結局:左方剛進門聽聞噩耗的王子以手掩面,悲痛欲絕的身影完全籠罩在陰影下。詩中描述的「太過鮮紅的玫瑰」掉落腳邊,右後方為公主吟唱的侍女們排成兩列,擺出整齊中略有變化的祈禱姿態,以投向王子的視線表達出無言的譴責。在插圖背景中,排列在陵寢上的燭光巧妙形成畫面的光影效果,而等不到伴侶的公主躺臥其中,人們再也見不到她的美麗容顏。

或許可以這麼說,克莉絲汀的詩作不僅具有中世紀傳說色彩,又呼應著當下的社會景況,即使沒有畫家哥哥的加持,也不難想像它們將吸引前拉斐爾派畫家的理由。但另一方面,羅賽蒂的插圖也的確為她的詩集帶來了畫龍點睛的效果:畫面中每一細節都恰如其分,回應著《丁尼生詩集》中類似的中世紀風格構圖。

印刷革命:莫里斯的凱姆斯寇特出版社

當前拉斐爾藝術家們積極從事插畫創作時,莫里斯作為團體背後的美學推手,雖未直接參與他們的共同創作,但他對於前拉斐爾書籍藝術的推動甚至更加重要。基於對中世紀手工藝的嚮往,他成立了自己的裝飾藝術公司,專注於精緻手工風格的傢俱、織錦、壁紙等等裝飾圖案設計。1891年,莫里斯終於朝他最大的熱情更跨進一步:成立了專營限量手工書的凱姆斯寇特出版社(Kelmscott Press)。

莫里斯頁緣裝飾、伯恩─瓊斯插圖《喬叟》。(郭書瑄提供)

在凱姆斯寇特出版社運作的期間,莫里斯總共出版了50多部的限量書籍,其中多半是中世紀文學的新印版,以及他個人所欣賞的當代文學創作,包括他本人和羅賽蒂的著作在內。莫里斯一心期望復興中世紀手抄本的裝飾風格,他甚至親自設計出不同的印刷字體,並費心裝飾著篇幅開頭的大寫字母。他的摯交伯恩─瓊斯也為凱姆斯寇特的多部出版品製作插圖,而其中最經典的便是《喬叟》。

作為中世紀文學的代表之一,喬叟的《坎特伯里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是關於各行各業的朝聖者在旅途上分別講述的故事,不僅活靈活現地反映各階層的生活現狀,也巧妙地諷刺了當時存在的社會問題。莫里斯與伯恩─瓊斯的插圖版本費時四年才告完成,莫里斯在每況愈下的健康狀態中,掙扎著完成頁緣裝飾圖案的製作,伯恩─瓊斯則是在忠於原文的前提下,繪製出一幅幅裝飾效果濃厚的手繪素描,再交由製版師傅轉印成木刻版畫。

雖然伯恩─瓊斯線條工整、一絲不苟的插畫風格,似乎不完全符合喬叟作品中的前衛與大膽,但正如中世紀手抄本中的裝飾元素往往無關於文本本身,《喬叟》所強調的,其實更在於恢復裝飾傳統本身,而非藝術家的現代詮釋。更可能的是,基於對喬叟作品的敬意,使得伯恩─瓊斯不敢貿然畫出文本中粗鄙或猥褻情節的場景。正如他的一幅速寫所呈現的:戴著聖徒光圈的喬叟擁抱著他與莫里斯兩人,下方題字為「祝福你們我的孩子」。

伯恩─瓊斯速寫《祝福你們我的孩子》。(郭書瑄提供)

在製作《喬叟》的同時,他們也成了邁向中世紀文化的朝聖者。

當前拉斐爾畫家進行書籍插圖時,他們經常堅持著製版後的版畫線條能忠實傳達原本的手繪效果,羅賽蒂尤其如此。自前拉斐爾派的插畫創作到莫里斯的凱姆斯寇特出版社,他們始終如一的路線,便是對於工業革命時粗糙機械製造的反動,以及對過往手工年代的孺慕之情。前拉斐爾兄弟會的共同心願,可說由莫里斯與伯恩─瓊斯的《喬叟》做了完美總結。

在了卻出版《喬叟》的心願後,莫里斯於同年因肺結核過世。然而,莫里斯畢生推廣的這種對手工的堅持並未隨之終結,他所啟發的美術工藝運動(Arts and Crafts Movement)在英國蔚為流行,並帶起席捲全歐的一波風潮:新藝術(Art Nouveau)。

郭書瑄( 19篇 )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曾任科技部研究員與大學助理教授。移居柏林後斜槓多項身份,但以寫作佔據比例最多。著有《插畫考》《圖解藝術》《荷蘭小國大幸福》《紅豆湯配黑麵包》等專書,2022年由典藏藝術家庭出版社發行《生命縮圖:圖像小說中的人生百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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