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引不同的視覺文本，並創造一個能讓觀者投射的角色或形象，幾乎是人物畫（figure painting）轉身為當代創作時，最吸引注意力、也最能讓「凝視」得以發生的方法。許多當代的創作者，無不希望創造出一個獨特而深刻的角色。目前常駐於臺北的英國藝術家菲利克斯・崔德威爾（Felix Treadwell, b.1992）曾經也是，但如今這位在「Twig」、「Feelo」等角色（註1）形塑上取得超群成績的藝術家，選擇了另一條思路。
以菲利克斯的話來說，是「更信任內心中的各種感覺」，包括那些未知與陌生的。
身為一位出生英國的年輕藝術家，菲利克斯自2019年以來，逐漸在亞洲與英國藝術市場上開始活躍。臺灣的藝術受眾大多是從這個時間點，開始在藝博會的畫廊展位中看到他的作品，少數藏家則早在他的作品來臺之前，便有所耳聞。他以油畫棒結合噴彩等獨樹一幟的技法，在大畫布上描繪著簡潔的卡通化造型輪廓，讓圖像時而像平滑的浮雕，時而像樸拙的圖繪。
如今，菲利克斯開始嘗試起陌生的畫法，人物和角色的具象元素往後退，讓顏料的液態感、色彩塊面的塑形，營造抽象化的氛圍。畫面中造型強烈的雕塑性，對角色的投射不再只是敘事地、具象地，而是抽象化的純粹視覺感知。他有意識地想要挑戰一種新型態的創作方法，對照以往熟悉的角色，沒有這麼鮮明的輪廓線條，而是讓形象隨著色彩溢出。
「在『The Wanderer』展出的這些作品中，我想要在相同的人物上描繪出不同的視角，讓他們看起來脆弱但優雅，姿態像雕塑，又像某種物。」
菲利克斯與DOPENESS ART LAB合作首次個展「Dominion」（2021）之後，今年甫結束的個展「The Wanderer」（2024）取得了完售的優異成績。如此年紀便已在市場上具有如此高的關注度，這不禁令人好奇，在那之後又會是什麼？
在DOPENESS ART LAB的畫廊空間中與菲利克斯面對面訪談時，他內向而真誠地表露出自己正在思索未知的狀態。這並不是他第一次來到臺灣，而這次選擇長時間居住在這個相對陌生的地方，一方面是學習中文，二方面也是喜歡臺灣日常生活中、陌生卻自適的感覺。
學習不熟悉的語言、身在異鄉，嘗試陌生的創作方法。儘管是如此內向，菲利克斯並不怕這般陌生的情境，而是細細地感知著它。這或許呼應著他現階段的創作狀態。這不禁讓我問起：在這次系列的繪畫裡，角色形象看起來不像以前那樣鮮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嘗試？
「在這系列的繪畫上，我想嘗試一些更…更少的主題感，更多的媒材實驗，我嘗試顏料在畫布上流動的不同結果，進一步創作。使用的技術難以精準預期。」菲利克斯一邊思考著問題，這位藝術家一邊摸索著自己當下的回應。
「角色人物在這個展覽裡的狀態…呼應著我這個世代，或是對於更年輕的世代來說的文化處境。不同城市中的人們，文化上的身份表徵越來越淡薄，很多時候更混合在一起了。」
是扁平嗎？並不是。人還是同樣的人，只是地球村的結果並非是每個人穿著不同的文化服飾共同生活，而是穿著同樣的國際連鎖快時尚，各自生活在都會中。我忽然意識到菲利克斯創作的魅力並非是原創某一個獨特的個體形象，而是將當代都會中共通的形象與狀態，藉著簡潔的輪廓描繪出來。
那麼，菲利克斯近期所嘗試的創作方法，又所為何事呢？我接著問了下去。儘管如今這個系列在市場上也獲得了藏家毫無懸念的支持，但對菲利克斯這樣的藝術家來說，嘗試陌生的創作方法，仍舊是需要勇氣面對的挑戰。
「身為藝術家，多少都還是會留意到市場的期待，當然有藝術家樂於鑽研在同樣的方法上，這也沒有不好。然而，我喜歡探索繪畫的技法，在這個系列之前，我很清楚那些繪畫可以如何被完成，但漸漸地，我無法在那樣的創作狀態中獲得滿足。我意識到我更應該信任我內心中的各種感覺。」菲立克斯說，也因此，有些人物的衣著，跟過往的創作相比更抽象。「在創作過程中，我讓顏料流動，有機地影響彼此，在這些顏料乾了之後，進一步思考如何形塑成人物的輪廓。」
「所以將畫面人物化的想法，是在顏料與色彩流動到乾了之後的事情了？」
「是，例如《Sanctuary》（2023），在我腦中有個輪廓，但我不確定他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臉，因此將色彩漫延出的輪廓想像為身體。令我驚訝的是，雖然嘗試陌生的創作方法，但觀眾還是能發現我在不同創作之間的連結性。」
《Last Day of Magic》（2023）本來的設想是能讓這個人物伸出手，但在看過色彩在畫面上的構成之後，決定不畫手，像是一件巨大的衣裳，包裹著身體。這樣的創作方法，以及對人物造型的思考，有別於菲利克斯在過往對於人物衣著所乘載的流行時尚（註2）。在讓我們觀看他拍攝作品在創作過程中的狀態之後，他又分享了菲利浦・加斯頓（Philip Guston）的作品圖片給我們看。
「他對人物的卡通化，有著深刻的內在表達。」
「關於創作角色的這件事，你又是怎麼想的？」
「我沒有固定的策略。大多時候會從drawings（註3）開始。也許經過20幾張的drawing之後，開始選擇其中的四到五張，進一步創作角色和繪畫。」
不過，在這次創作中，菲利克斯對角色形象有新的想法。「我很小心地在創作中留意『角色塑造』這件事情。角色當然可以乘載很多語彙和脈絡，但我現在還是希望將人物抽象化描繪，而非朝著更具象的方向創作。」
菲利克斯接著說，在人物成形之後，臉是創作最後中最具挑戰的事情。究竟這個人物應該要有什麼樣的臉？據DOPENESS團隊表示，為了畫出讓自己滿意的五官，藝術家曾在同一間畫布上，嘗試了二十幾次。在此系列繪畫中的層次裡，依稀可見某些不完全被掩蓋的五官，隱藏在大塊面的色彩之間。
「那麼，如果乾脆不要有五官，純粹表現形體和色彩呢？」我接著問。
菲利克斯誠實地回答道，他終究還不想放棄為畫面中的形體五官這件事。「也許有一天會…但我還是會有所擔憂，因為現在的我，對描繪人類和人物不同生命狀態的這件事情，很感興趣。」
就算是馬也一樣。在「The Wanderer」的作品《Botero Horse》（2023）是唯一一件非人物的畫作，藝術家表示原本的畫面有兩個人型，但是在創作過程中，聽聞自己欣賞的哥倫比亞藝術家費爾南多・波特羅（Fernando Botero）離世的消息，最後決定將色塊進一步輪廓成豐滿的馬匹形狀，畫面肌理充滿豐富層次。
菲克利斯創造角色，但並不以角色來建構世界，或是說著某個關於該角色的故事。他掌握著某種人物畫的精神，童趣？只是它的表象。藝術家在角色與繪畫的未知中提取的，更近似於一種對「都會」中的集體之映射，在人物形象之外，他亦著迷於繪畫的媒材與技術性，前往更本質、純粹的方向探索人物與角色的非敘事性美學之可能。
註1 雷龍造型的「Twig」和人物「Feelo」皆是菲利克斯早期創作中為人所熟知的角色。
註2 在一篇專訪中，菲利克斯曾說，Feelo的創作與時尚潮流有關。詳見孫曼，2022台北當代亮點藝術家Felix Treadwell：透過作品回到初次發現世界的瞬間，500輯，2022/05/16，https://500times.udn.com/wtimes/story/12672/6316578。
註3 此處之所以保留英文「drawing」，是因菲利克斯對drawing的思考，並非是中文翻譯中常見的草稿、手稿或素描等，更有隨著當下的筆畫進行想像、描繪的塗畫狀態，故保留原文。
陳晞( 88篇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藝術創作中的另類繪畫性與敘事方法等命題，亦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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