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轉,驚見床前站著一名默默凝視自己的白色媚影,鬼月時期,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美麗畫面?

前拉斐爾派畫家米萊(John Everett Millais,1829-96)的畫作《說話!說話!》(Speak! Speak!,1895)沒有任何引用的典故,只留下耐人尋味的標題,顯然刻意要模糊畫中主題。在米萊過世之後,這幅畫才在米萊之子的著作中稍微獲得說明:畫中敘述的是一名古羅馬男子,在睡前重讀了過世愛人的信件,於是在午夜夢迴驚醒時,赫然見到床前的簾幕被拉開,一名美麗媚影出現床前,容顏酷似那逝去的愛人,穿著她當年婚禮的白袍。女子默默凝視著男子,似欲傾吐,終又保持沈默。究竟這是愛人死而復生,或是借用了思念之人形體的鬼怪,或一切只是半夢半醒間的夢魘?米萊刻意不給予答案。「說話,說話吧!」男子和觀眾一樣在心裡吶喊著,渴望和眼前的幽冥媚影對話。

《說話!說話!》嚴格來說並非米萊的代表作,但這件因閱讀動作而召喚出的鬼「媚」形象,正呼應著維多利亞時期盛行的鬼故事敘述,尤其,是經常出現在那些鬼故事插圖中有苦難言的美麗女鬼。
幽冥捷徑
維多利亞時期,延續著18世紀興起的暗黑哥德體,來到了鬼故事的全盛時期。從信仰進入科學時期的不安、非黑即白的社會道德規範,使得人們比從前更著迷於超自然現象與靈異事件;印刷普及與閱讀人口的增加,更使維多利亞時期成了鬼故事的溫床,人們將之視為窺伺幽冥世界的捷徑。米萊《說話!說話!》中的白衣女鬼,實際上在盛行的《鬼故事》中不乏類似的場景。

而從19世紀前半到20世紀初的這段時間,也約莫和歐洲插畫書的黃金時期重疊,那些呈現暗黑美感的幽魂圖像,於是在西方的鬼故事插圖中廣為流傳。甚至,維多利亞時期的裝扮,直到今日仍是西方經典的女鬼形象:束腰馬甲、加了裙襯的蕾絲長裙,高聳的髮型與漆黑眼線——這樣的裝束本身幾乎就是種不合常理的存在,令人驚艷的同時又感到一股不寒而慄。
前拉斐爾派畫家羅賽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82)的一幅〈精靈池女子〉(The Maids of Elfen-Mere,1855)插圖,和《說話!說話!》同樣有著無法對話的神秘媚影,但此處令人著魔的鬼媚力量卻是更加強大。
〈精靈池女子〉是詩人艾林罕(William Allingham)在《樂師》(The Music-Master,1855)詩集中的一首愛情詩篇,敘述三個神秘的白衣女子總在夜裡出現,她們不與人對話,只是一邊歌唱一邊紡紗,而當鐘敲過十一響時,她們便消失無蹤。牧師之子深深愛上這詭譎又迷人的媚影,為了多看她們一點,他將時鐘往回撥,三名女子果然再度返回,然而從此卻再也不曾出現,痴等不到的男孩因此心碎而死。

羅賽蒂的插圖將詩中女子的被動角色轉變為主動,在舞台般的淺近空間上,白衣女子圍成半圈逼近男孩面前,使他跌坐地面不敢直視。女子們重複劃一的紡紗動作,彷彿命運女神般掌控著男孩的生死,在美麗中透露著不寒而慄的氛圍。
艾林罕的詩中未曾說明這三名女子究竟何人,讀者無法得知她們究竟是縈繞不去的亡魂或妖物,但她們就像維多利亞時期的夜半女鬼,背負著無法明說的故事,讓人在恐懼的同時又心生好奇,著魔的魅力足以使人至死方休。這也正是維多利亞鬼故事的特色:它們並非惡鬼害人的情節,而更多是令人魂牽夢縈的幽冥謎團。
愛人媚影
由於在西方基督教世界中,「魔鬼/撒旦」和漂泊人間的「鬼/魂魄」是不同的概念,因此儘管前者令人懼怕,後者反而是人們朝思暮想的對象:尤其在插圖的呈現中,它們經常與死者的生前樣貌並無二致,叫人一時難辨生死,甚至喚起生者對已逝愛人的死亡迷戀, 一如《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中不惜挖墳也要見到愛人屍首的希斯克里夫。
美國詩人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長詩《烏鴉》(The Raven,1845),敘述的便是一則渴望重見愛人媚影的故事。詩中主角有日見到一隻烏鴉從窗外飛進屋裡,停在雅典娜的頭像上,牠嘎嘎的叫聲彷彿訴說著「永遠不再」(Nevermore!);主角於是憶起逝去愛人的點滴,質疑自己是否能再度振作,而烏鴉總是無情地回覆「永遠不再」。

愛倫坡作品中詭譎迷幻的內容,在歐陸出版之後,幾乎是正中下懷地受到19世紀後半的讀者歡迎,同時也引發了畫家的視覺想像,光是為《烏鴉》創作過插畫的知名藝術家就包括前拉婓爾派畫家羅賽蒂、以《愛麗絲夢遊仙境》聞名的譚尼爾爵士、法國現代主義馬內等等。其中,法國插畫家多雷(Gustave Doré,1832-83)更為《烏鴉》製作了大量篇幅的插圖(1883)。

和愛倫坡其他驚悚意味十足的鬼故事相比,《烏鴉》中並沒有真正的鬼怪出現,只有詩裡那名心碎的主角持續地哀悼,但整首詩的陰森氛圍卻依舊強烈;而多雷的插圖則是直接讓愛人的媚影還魂在畫面之中:或將躺在墓碑上的愛人屍骸浮現在主角房裡,或讓愛人鬼媚依偎在渾然不覺的主角身旁,或是將簇擁的飄渺幽魂描繪成裊裊升起的輕煙形象。多雷以他寫實細緻的版畫功力,將詩中意境轉化為具象的鬼「媚」場景。

受壓抑的女聲
米萊《說話!說話!》中的撲朔成分,除了神秘的愛人再現,也在於媚影「無聲」的事實。而這正是許多鬼故事的開端:由於生前的冤屈有口難言,以致死後仍徘徊人間冀求傾吐。在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中,不僅女性的身體被加諸了實質的束縛,女性地位的低落、對於女性行為舉止的各種預設,都形成了精神上的約束;許多女性的聲音於是在生前飽受壓抑,無處訴說。在某種程度上,這也說明了為何在同時期的眾多鬼故事中,哀戚無言的女鬼成了反覆出現的主題。
除此之外,女性作家的崛起,自然也影響了女性幽魂的描寫。就如最知名的英國作家勃朗特三姐妹,她們筆下的女性主角總是蒙受淒慘遭遇;其中,艾蜜莉・勃朗特(Emily Brontë,1818-48)的《咆哮山莊》(1847)女主角凱薩琳更是抱憾而死,她的魂魄必須藉由對敘述者的夜半托夢,才有機會發聲託付遺言。
在眾多的插畫版本中,美國插畫家艾肯伯格(Fritz Eichenberg,1901-1990)將這段夢中情節,轉化為女鬼伸手破窗而入的驚悚畫面,木刻版畫的粗糙黑白線條加強了唐突的非現實意象,讀者彷彿能透過書頁,聽見女鬼的淒訴與敘述者的驚恐吶喊。

鬼媚無界
女性生前被壓抑的聲音,於是弔詭地成了鬼故事的代言。一如在鬼故事先驅、浪漫時期詩人柯勒律之(Samuel Taylor Coleridge)的《老水手謠》(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1798,或譯古舟子詠)中,傳統中向來被動無聲的死神女伴,如今卻發出了勝利宣言。
同樣拜19世紀的多雷插圖之賜,讀者得以想像這幅經典場景:逐漸迫近的幽靈船上,載著死神和一名有著鮮紅雙唇和蒼白肌膚的豔麗女伴,「生不如死」(Life-in-Death)是她的名字;她和死神擲著骰子,決定犯罪老水手的命運。背向落日的死神落在陰影中,讀者看不清它的樣貌,女子則有著反差的快活神情,當她擲骰獲勝的一刻,讀者幾乎可以聽見她在畫面中的高聲大笑:「我贏了!我贏了!」

維多利亞鬼故事中女性聲音的覺醒,正反映著社會文化的轉變。尤其,在多數西方的觀念中,逝去的靈魂沒有輪迴或是中元普渡的選項,它們或在煉獄等待著最後末世審判,或懷著未竟遺言在陽間漂泊;而這些在東方文化中也不少見的孤魂野鬼,來到維多利亞時期的圖像中,卻是結合美麗與魅惑的女性形象,也正和臺灣普渡習俗中以男性為主的「好兄弟」形成對比。或許,一旦轉換了脈絡,鬼月不總是令人恐懼,而是欣賞與反思的時候了。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