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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仙境未曾消逝:《愛麗絲夢遊仙境》插畫與我們的童年

【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仙境未曾消逝:《愛麗絲夢遊仙境》插畫與我們的童年

無論是翻閱著兒童版的世界名著《愛麗絲夢遊仙境》或是在電視上收看迪士尼卡通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1951),必定有許多人和我一樣,看完後只能用「霧煞煞」來形容:那永無盡頭的深深兔子洞、各種讓人身體忽大忽小的食物、雞同鴨講的瘋狂茶會,當然還有那總是要砍人腦袋的紅心皇后和她的整批撲克牌士兵們——到底,這一切是什麼意思呢?

很久很久以前,當讀者們還是小學生的年紀時,無論是翻閱著兒童版的世界名著《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1865),或是在電視上收看迪士尼卡通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1951),必定有許多人和我一樣,看完後只能用「霧煞煞」來形容:那永無盡頭的深深兔子洞、各種讓人身體忽大忽小的食物、雞同鴨講的瘋狂茶會,當然還有那總是要砍人腦袋的紅心皇后和她的整批撲克牌士兵們——到底,這一切是什麼意思呢?

約翰.譚尼爾(John Tenniel)為1865年第一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繪製的原版插圖,描繪仙境中的皇家花園。(Public Domain)

即使在成人以後,我們或許嘗試讀起這本童年讀物的原文版,多少理解到中文版無法傳達的語言笑話梗和其中隱含的文化諷刺;或是從文學批評的角度回頭檢視,隱約明白這是一場在好奇心與想像力帶領之下,探索未知並打破既有規範的人生象徵。然而,即使理解了這一切,身為東方讀者的我們,卻仍難以對內容的諷喻和荒誕文學的體裁產生共鳴。於是,儘管我們承認它的經典地位,卻很容易將其中的無厘頭情節拋諸腦後。

真要說起來,讓我們對於《愛麗絲夢遊仙境》印象深刻的主要原因,其實並非來自文字本身,而是由原版插圖所衍伸的視覺印象:那個有著一頭微捲長髮、在及膝連身裙外罩著白色圍裙的小女孩,是全球讀者心中再熟悉不過的角色。原版插圖的愛麗絲形象從此刻定型,即使是迪士尼的版本也源自於此。

愛麗絲原版插圖:史上最高插畫地位

事實上,約翰.譚尼爾爵士(Sir John Tenniel)和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本名Charles Lutwidge Dodgson)合作創造了首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這使譚尼爾成為史上第一位憑著插畫成就,榮獲維多利亞女王授封騎士爵位的藝術家。在圖文書與藝術歷史中的漫長脈絡中,可以說沒有比譚尼爾獲得更高殊榮的人了。這也間接肯定了當時維多利亞社會中所有的插畫創作者,此事證明創作「插圖」也可以是一項帶來高社會地位的行業。

約翰.譚尼爾(John Tenniel)為1865年第一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繪製的原版插圖。(©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這樣的榮耀當然不是憑空而來。最初,路易斯・卡羅從熟識的女孩愛麗絲・李道爾(Alice Liddell)身上,構思出《愛麗絲夢遊仙境》的雛形:透過小女孩的童趣眼光,進行一場顛覆社會禮教與階級的夢境狂想。而卡羅一開始便知道插畫對於這部童書的重要性,他試圖自行勾勒出腦海中的愛麗絲形象,但卻總是無法取得統整的樣貌。直到他請求雜誌插畫家譚尼爾的專業協助,甜美中帶有鬼靈精怪氣質的愛麗絲,終於活現在世人眼前。

7 歲的愛麗絲・李道爾(Alice Liddell),路易斯・卡羅於 1860 年拍攝。(Public Domain)

譚尼爾相當清楚自己創作的價值。在插畫仍需藉由版畫媒材進行製作、印刷的年代,他嚴格檢查自己手繪素描被轉印成版畫後的成品。並且毫不留情地否決了前100批印刷成果,認為它們完全無法呈現原稿中的精細線條;直至出身前拉斐爾派畫家的製版師傅達爾齊爾兄弟(Dalziel Brothers)接手後,搭配42幅譚尼爾插圖的《愛麗絲夢遊仙境》才終於在1865年倫敦問世,並逐漸吸引童書和藝文界的注意,最終成為家喻戶曉的文化奇蹟。

約翰.譚尼爾(John Tenniel)為1865年第一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中角色繪製的原版手繪插圖稿。(©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身為21世紀的讀者,熟悉了迪士尼版的金髮藍裙愛麗絲形象後,譚尼爾當年的黑白線條插圖顯得格外「古典」:在詼諧的漫畫造型下,透露著一絲不苟的景物寫實功力,包括:從想像的動物形態、虛實人物的服飾與造型,到餐桌上維多利亞時期的茶具組等細節,皆未因童書本質而刻意簡化。對照之下便會發現,譚尼爾創作《愛麗絲》插圖所預設的讀者明顯為成人。插畫延續著他先前在成人《潘趣》雜誌(Punch)上的政治漫畫風格:人物角色經常以一本正經的嚴肅神情,達成詼諧諷刺的荒謬趣味。

打造不同愛麗絲:童書或兒童不宜?

《愛麗絲夢遊仙境》通過插畫向世人證明了童書插畫也能如此深植人心。自從原版問世至今,光是英語版就發行了超過100種的插圖版本,在全世界擁有超過170種語言的翻譯版本,各自搭配著不同的插圖想像。

對於所有嘗試愛麗絲插圖的創作者來說,最首要的課題,無疑就是如何翻越譚尼爾這堵高牆,打造出屬於自己的魔幻仙境。在譚尼爾之後,第一位成功挑戰《愛麗絲》新版插圖的人,是童書讀者們也絕不陌生的碧雅翠絲・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在她溫柔的水彩筆觸下,那穿著背心、手持懷錶的白兔,儼然就是從她另一本創作中走出的彼得兔(Peter Rabbit)。

在碧雅翠絲・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溫柔的水彩筆觸下,那穿著背心、手持懷錶的白兔,儼然就是從她另一本創作中走出的彼得兔(Peter Rabbit)。(©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在後世前仆後繼的插圖挑戰者中,自然不乏明星創作者。例如,走精緻禮物書路線的拉克罕(Arthur Rackham),他在譚尼爾打下的造型基礎上,成功以細膩線條與沉穩色調的註冊風格,創造出不容錯認的拉克罕版愛麗絲。而在較現代的例子中,南非裔插畫家克里斯・里德爾(Chris Riddell)打破慣例,將愛麗絲還原為黑色短髮的形象,以此向最初的繆思女孩愛麗絲・李道爾致意。

拉克罕(Arthur Rackham)在譚尼爾打下的造型基礎上,創造出以細膩線條與沉穩色調風格的拉克罕版愛麗絲(1970出版)。(©Arthur Rackham)
南非裔插畫家克里斯・里德爾(Chris Riddell)打破慣例,將愛麗絲還原為黑色短髮的形象,以此向最初的繆思女孩愛麗絲・李道爾致意。《愛麗絲夢遊仙境》書封,2020年英國出版。(©Chris Riddell)

近年炙手可熱的法國插畫家班傑明.拉孔(Benjamin Lacombe)維持著他一貫詭譎唯美的哥德風路線,筆下大眼圓臉造型的愛麗絲,幾乎成了目前最常見的另類形象;又或是冰島藝術家克莉絲佳娜・威廉斯(Kristjana S. Williams)以電腦拼貼技法再現的錯置仙境,也成為2020年倫敦V&A博物館《愛麗絲:越奇越怪》(Alice: Curiouser and Curiouser特展的畫冊封面。

法國插畫家班傑明.拉孔(Benjamin Lacombe)維持著他一貫詭譎唯美的哥德風路線,筆下大眼圓臉造型的愛麗絲,幾乎成了目前最常見的另類形象。《愛麗絲夢遊仙境》書封,2010年法國出版。(©Benjamin Lacombe)
冰島藝術家克莉絲佳娜・威廉斯(Kristjana S. Williams)以電腦拼貼技法再現的錯置仙境,為2020年倫敦V&A博物館《愛麗絲:越奇越怪》(Alice: Curiouser and Curiouser特展的虛擬實境活動製作插畫及畫冊封面。(©Kristjana S. Williams)

不僅如此,這條漫長的愛麗絲形象行伍,網羅的不僅是專業插畫家而已。即使是專注於成人意念的藝術創作者,也逃脫不了愛麗絲仙境的魅惑。其中,以潛意識與夢境為創作主題的20世紀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尤其如此。

從超現實主義宣言的發起人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開始,這個關於探索未知夢境世界的主題,便成了超現實主義者致敬的對象。他們許多的創作本身都喚起愛麗絲夢境般的氛圍,而當中最知名的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i)更是在藍燈書屋(Random House)的委託下,為《愛麗絲夢遊仙境》繪製了12幅版畫插圖(1969)。達利本身實以夢境的具象化聞名,一開始或許難以想像達利藝術和童書的關聯,但並置一處時,卻又莫名地顯得合理。就如〈瘋狂茶會〉圖版中,他那馳名的柔軟時鐘盤據在畫面中央,時間在此靜止下來,彷彿帽匠和三月兔永遠停留在下午茶的時刻。

達利繪製《愛麗絲夢遊仙境》第七章〈瘋狂茶會〉(A Mad Tea Party)插圖。(© Salvador Dali, Fundació Gala-Salvador Dalí, DACS 2019

達利並未以兒童眼光看待《愛麗絲》,相反地,他無視於童書讀者的喜好,長驅直入故事背後的潛意識空間。在他的圖版中,童年的愛麗絲形象已不復見,呈現在觀者眼前的是一座座令人不安的成人夢境。就如佛洛伊德一再提醒的,潛意識總脫離不了慾望。

跌入兔子洞的女孩,進行的是一場對自我身體的探索。無論達利的畫面進行到原版故事的何處,帶著黑影的愛麗絲總是以相同的姿態出現其中,彷彿清醒地檢視每一處瘋狂情節的意涵;在第一幅〈掉進兔子洞〉插圖中,封面上顯然已是成熟女性身形的愛麗絲及影子,只占據了畫面中間偏下的小小位置,而那偌大的、近乎令人恐懼的紅眼白兔,則像夢魘般籠罩在包括愛麗絲在內的整座夢境世界上方,意味著成人世界隱藏的危機。

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i)在藍燈書屋(Random House)的委託下,為《愛麗絲夢遊仙境》繪製了12幅版畫插圖(1969)。圖為《愛麗絲夢遊仙境》第一章〈掉進兔子洞〉(Down the Rabbit Hole)插圖。(© Artsy

誰的愛麗絲?

從初版問世那天起至今,仍不斷有新的創作者追隨著愛麗絲的腳步,心甘情願地跌進兔子洞中的想像世界;他們所受到的啟發也從平面插圖,延伸到各種藝術形式上。我們熟悉的草間彌生以她的招牌圓點,將傳統的插畫書籍轉變為她創作脈絡的一部分;2003年,《時尚》(Vogue)雜誌以愛麗絲為發想,由攝影師安妮・萊柏維茲(Annie Leibovitz)操刀,進行了時尚與攝影的跨界合作;更不用提近年來包括提姆・波頓版本在內的各種電影或劇場改編了。歸根究底,每個創作者都在尋找自己的愛麗絲身影。

草間彌生《愛麗絲夢遊仙境—路易威登版畫書》封面,2012年出版。(©sothebys

然而,在走過了這道漫長的愛麗絲藝術走廊之後,我們終究又回到了文章一開頭的問題:到底,這一切是什麼意思?

在路易斯・卡羅創作《愛麗絲夢遊仙境》與續篇《愛麗絲鏡中奇遇》(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1871)之初,便已有研究者點明了這兩部「童書」的微妙之處:愛麗絲故事中的荒誕囈語和現實錯置,未嘗不是對維多利亞時代黑白分明價值觀的反動。究竟,夢與現實何者更為荒謬,鏡面的前後何者更為真實,是否真的有明確的答案?

實際上包括所有藝術創作者在內的愛麗絲讀者,都受邀進入了這座連結起童年與成人、夢與真實的仙境。當我們作為兒童時,我們跌跌撞撞地學習成人世界的禮教,在好奇心的帶領下學會衝撞規範;而當童年成為遙不可及的過去後,我們逐漸忘記了從前的困惑與成長,兒時想像只停留在午夜夢中。但在閲讀愛麗絲的同時,那些夢中想像在眼前逐一具現,我們也赫然發覺,童年仙境從未離我們遠去。

最終我們理解,其實我們每人都是愛麗絲,各人在自己的夢遊仙境中探索成長,各自品嚐寫著「吃我」與「喝我」的不同人生滋味。既使在為人父母之後,也將繼續為孩子讀起經典的《愛麗絲夢遊仙境》,看顧著他們走向自己的仙境旅程。

畢竟,從童年到成長的人生,不就是一場瘋狂夢境嗎?

郭書瑄( 20篇 )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曾任科技部研究員與大學助理教授。移居柏林後斜槓多項身份,但以寫作佔據比例最多。著有《插畫考》《圖解藝術》《荷蘭小國大幸福》《紅豆湯配黑麵包》等專書,2022年由典藏藝術家庭出版社發行《生命縮圖:圖像小說中的人生百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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