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波作畫妙入神,名標帝展良有因。玉山下筆見天真,匠心獨運巧調均,凌煙應許寫功臣。清蓮淡描含精勻,味同飲水不厭貧。芾亭潑墨求推陳,畢竟憂藝不憂貧,毋須設色稱奇珍。東令思巧法且純,錯落瀟灑猶堪親。德和女史意出新,雅繪蓮蕙質彬彬。畫梅時與竹為鄰,一枝點綴十分春。秋禾年少藝絕倫,海國汪洋獲錦鱗。雲友寫景超凡塵,幽邃直欲闢荊榛。或花或鳥或山水,傳燈傳鉢與傳薪。此日大羅欣聚會。宛同鸞鳳並麒麟。佇看藝運蒸蒸上。後起錚錚代有人。—林玉書〈畫中八仙歌〉
這是當時嘉義第一位學習西方醫療的醫生林玉書,仿杜甫〈飲中八仙歌〉,將當時嘉義獲得台展殊榮的八位畫家綴入詩中,具體而微地呈現出嘉義被稱為「畫都」,人才濟濟的盛況。其中陳澄波排在詩首,又是八位畫家當中唯一以西畫創作的藝術家,或可一窺陳澄波在嘉義「畫都」中的特殊地位。
有鑑於陳澄波故鄉的地緣親近性與嘉義本身豐厚的人文內蘊,嘉義市立美術館(簡稱嘉美館)以陳澄波文化基金會所捐贈的作品為基礎,並邀請學者蔣伯欣擔任學術研究,籌辦「人.間─陳澄波與畫都」特展,是嘉美館首檔以陳澄波為核心的研究型展覽。有別於過往以畫家個人史或是著重於作品本身呈現的展覽方式,此次展覽蔣伯欣從日本學者和辻哲郎(Tetsuro Watsuji)《風土:人間學的考察》啟發,以「人.間」為題,「人間」的日文為人類之義,但將「人」與「間」拆開,又有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意涵,對應日文「間柄」(親友之間的關係)之意,既指涉了陳澄波這個「人」,也擴及到他身邊的親友關係,而這都奠基於中文的「人間」當中。
隔代教養中成長,陳澄波立定志向從事創作
陳澄波出生於割台的1895年,父親陳守愚有秀才功名。然陳澄波因出世不久即遭母喪,父親又因執教東席,長年在外,所以是由祖母林寶珠所帶大,與祖母之間的感情深厚。1913年,陳澄波考入台北國語學校,並於此時接受石川欽一郎的指導。本次展覽展出目前可見最早的一張陳澄波水彩作品《測候所》繪於1914年,即是在陳澄波於台北就讀期間的創作,設色淡雅的水彩寫生,所描繪的應該是在國語學校附近的台北測候所(今中央氣象局),雖然筆觸頗為生澀,但多少可見到石川欽一郎的風格影響。
陳澄波畢業之後,先回母校嘉義公學校擔任訓導,後轉至水堀頭公學校,前後執教七年,直至30歲才至日本求學。同鄉的林玉山曾回憶陳澄波的求學生活:「陳先生白天上美校,晚上又要往本鄉美術研究所繼續研習素描,不論風雨寒暑從無間斷磨練用功。陳先生日常生活亦極簡單,……每逢星期天或祭日例假,他都不參加不必要的遊樂,一定帶了畫具跑到郊野寫生,……」認真刻苦可見一斑。而如此用功的情況下,也讓陳澄波在1926年以《嘉義街外》入選日本帝展殊榮。
陳澄波考入東京美術學校師範科,由於教學需要,學校課程基本上什麼畫種都需涉獵,這也可以在本次展出的膠彩習作可以一窺,他的畢業作品也提交日本畫人物作品。但陳澄波投件日本帝展、台灣官展均為油畫,在美術學校的課餘時間,也在著名油畫家岡田三郎助所開設的本鄉繪畫研究所補習,油畫創作遂成為他日後創作的重心。
在日的民族啟蒙,前往中國摸索風格
然而,在日本接受西方藝術訓練洗禮的同時,陳澄波也頗為深刻地感受到台灣人在日本社會中的「差別」對待。與他同年考入東京美術學校的廖繼春曾提到:「那時候,台灣學生進美術學校的並不多,日本人聽到我們是台灣來的都感到很新奇,常會提出奇奇怪怪的問題來,…..原來他們把台灣來的都認為是高砂族。事實上,那時候我們兩人長得又黑又小!倒也難怪人家要這麼認為了。……日本學生總是不太瞧得起陳澄波,不只因為他畫得不好,或者人太嚕囌,主要的還是他是台灣人。」加上中國自民國鼎革以來,民族意識日益高漲,或許也因此激起他對於中華文化的認同與追尋。
陳澄波在日求學期間,結識中國畫家王濟遠,並透過其關係至上海任教新華藝專。此時陳澄波收入已趨穩定,他將妻小接到上海居住,課餘期間也遊歷上海附近杭州、蘇州等地的名勝古蹟四處寫生,留下許多作品。學者認為,此時期的創作可以看到陳澄波摸索如何將傳統中國繪畫融入油畫創作當中,「人.間─陳澄波與畫都」中也展出陳澄波1934年接受《台灣新民報》接受採訪時的發言。他提及他在上海期間,最欣賞的是倪雲林與八大山人的作品,「倪雲林用描線帶動整個畫面,八大山人則不用描線,而是以一種筆觸顯示其偉大的技巧。」提到自己受到二人的風格影響,畫風產生莫大的變化。
1932年的一二八事變,中國排日風潮轉熾。由於當時的台灣人是日本國籍,唯恐遭到牽連,於是陳澄波1933年闔家返回嘉義。此時陳澄波已近不惑,又有入選帝展、台展,在中國任教等經驗,可以說是當時台灣畫壇的中堅份子。隔年,他更與廖繼春、顏水龍、李梅樹、李石樵、楊三郎等人組織台陽美術協會,希望在官展以外,另外提供一處可供藝術創作發表的平台。此時也因為返鄉居住,描寫嘉義風景的作品增多,本次展覽當中可以看到陳澄波嘉義主題的創作。歷經了長時間對風格上摸索,此時的作品在表現上更為圓熟,輕盈的筆觸與高彩度的顏色運用,彷彿可以感受到南國豔陽與蒸騰的暑氣。
由喜轉悲的鉅變
1945年中日戰爭結束,台灣結束日本50年殖民統治,重回「祖國」懷抱,許多台灣知識分子對此有著頗多期待。陳澄波由於有中國任教的經驗,於戰後任職嘉義市第一任參議會議員。然而,國民黨據台後治理不當,積累民怨,終導致1947年所爆發的二二八事件,從台北蔓延至全台各地。嘉義也在3月2日起發生嚴重的軍民衝突,國民黨軍警遭民間追捕,後與部分外省籍官員退據至水上機場內與市區的嘉義民兵對峙,史稱「嘉義三二事件」,是二二八事件中軍民對峙時間最長,公開處決人數最多的縣市。
由於市區混亂、軍民對峙,嘉義仕紳組成「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出面調停,3月11日推派議員陳澄波、潘木枝、柯麟、陳復志、林文樹、邱鴛鴦、劉傳來、王鍾霖到水上機場做和平談判,然到機場便遭到拘禁,後邱鴛鴦、劉傳來、王鍾霖、林文樹放回,其餘人仍關押。隔日,原在水上機場的國民黨軍隊攻入嘉義市區,抓捕盧鈵欽等其他人。3月18日,陳復志遭槍殺;3月23日,11名嘉義市民以「清鄉」名義在嘉義車站前槍殺;3月25日,陳澄波、潘木枝、柯麟、盧鈵欽亦在車站前遭到處決。
自此之後,陳澄波成為難以開口的禁忌,但遺孀張捷以過人的意志與毅力,保存陳澄波大量的畫作與文獻資料,終於在32年後1979年,和雄獅美術的合作下,在春之藝廊舉辦「陳澄波遺作展」,陳澄波之名才開始回到世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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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澄波的「人.間」三子題
嘉美館「人.間─陳澄波與畫都」展以陳澄波為出發點,開展出三個子題,包含「以文會友」、「現代生活的觀察」與「筆畫與形體」。在「以文會友」中,可以看到陳澄波與嘉義仕紳的往來互動,展出張李德和、林玉山、莊伯容、蘇友讓、蘇孝德等多位仕紳與畫家的作品文獻,當中有不少聚會期間所合作的書畫作品。比如展覽中展出林玉書贈與陳澄波的《畫中八仙歌》條幅,映射當時畫家與仕紳之間的互動關係,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此外,二樓展出嘉義舊地圖,標出當時嘉義畫家與仕紳的住所與聚會地點,可藉此了解當時具體的地理空間,進一步想像當年他們在雅集當中互為唱和的風雅蘊藉。
「現代生活的觀察」則以陳澄波所描繪的嘉義風景作品為主,以及他在東京師範學校時的水墨與膠彩作品。嘉義作為台灣林業的重要集散地,開發甚早。在台灣成為殖民地那一年出生的陳澄波,見證了嘉義在殖民政府經營下逐步進入現代化的過程,在他描繪嘉義的畫作當中,不時出現工廠煙囪、電線桿等現代景色,以及公園、洋樓等新興都市景觀。但與此同時,嘉義所保留的傳統與民俗亦與現代性的景觀相互衝擊,也成為陳澄波入畫的主題,像是廟會藝閣遊行與洋樓所形成的「古今」對比,在陳澄波強烈的色彩與筆觸表現下,更顯視覺的張力。
「筆畫與形體」則主要展示陳澄波的人體作品,包含在日求學時期的人體素描、上海任教時期的水彩習作,以及油畫裸女等。掌握人體的型態是西方藝術訓練中最基礎的要求,但對於東方保守的身體文化而言,描繪裸體不僅是全新的視覺經驗,更是對舊時慣習的衝擊。女性裸體圖像的描繪與展示,除了是畫家對型態的掌握之外,更是標誌著跨入「現代」的重要關鍵。當中一件《綠面具裸女》油畫作品,採立姿的裸女,面部表情幾乎被化妝舞會般的面具所遮蓋,無法辨認畫中人物,似乎可以看到藝術創作在傳統文化與現代性之間的拉扯與妥協。
當代跨域的多重詮釋
除了藉由作品與文獻,建構陳澄波與嘉義地方的「間柄」之外,此次亦邀請三位創作者進行跨域創作。黃崇凱以小說《畫伯大夢》,講述陳澄波歸來與年紀老大的兒子陳重光回到自己家鄉的美術館,看著自己的作品,透過穿綴歷史事實與心境上的描寫,現實中不可實現的情景在作家的筆下成行。來訪的觀眾可以坐在嘉美館的落地玻璃前,搭配著門口前方廣場上的搖曳樹影,現場閱讀這本篇幅不長的小說。
另外,音樂創作者應奇軒創作《變與不變》,回應嘉義戰後以來所經歷城市轉變與地景更迭,以定目劇的形式帶領觀眾穿梭於視覺和聽覺的共感旅程。「驫舞劇場」團長蘇威嘉與團隊於展覽期間,於館內舉辦「畫筆下的身體」肢體開發工作坊,並邀請表演者參與「風景中的行動與動態寫生」舞蹈風景寫生行動,將舞蹈的身體置放於風景中,進行寫生、轉譯、創作,分享舞蹈與繪畫中共同的美妙之處。除了畫作與文獻之外,參與的民眾可以用更多的感官,重新認識與體驗陳澄波創作,讓陳澄波在歷史的定位之餘,也有著當代重新詮釋的新面貌。
人.間─陳澄波與畫都
展期│2022.03.19-06.26
地點│嘉義市立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