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別塔(Babel Tower),作為聖經中人類第一個傾頹的宏偉計畫,也是第一個因為「語言」的不一致而土崩瓦解的權力及力量的象徵圖騰。這個對大一統意識形態的許諾,在藝術史上最為接近的想像,或許是塔特林(Vladimir Yevgrafovich Tatlin)於1917年規劃的《第三國際紀念碑》(Monument to the Third International)。在藝術家的想像中,這個拔地而起1,300呎的鋼鐵巨塔,將持續對全世界放送「共產主義」與「無產階級革命」的聖音與神諭。(註1)儘管這座共產主義的無神論「巴別塔」從未實現,但其所代表的「左翼」精神,倒真的是以「複音」的形態,幻化為對抗自由市場、理性主義、清教徒價值觀的嘈嘈眾聲。特別是在二戰後的美國陣營藝術圈裡,這些非WASP(註2)的複音包含了LGBTQ、第三世界國家、後殖民、有色人種、藍領階級等等,被蘊含在卻又不屬於主流價值論述的群體。「複音」在此一環境氛圍中,成為了歷史與未來論述的另類版本,關於歷史的論述朝向了解構、質疑乃至於批判西方冷戰霸權下的幽暗角落;朝向未來的則走向了賽博龐克(Cyber Punk)的社會批判。

在C-LAB的年度大展「Sounds of Babel——如果我們的語言是……」(以下簡稱Sounds of Babel)中,策展人莊偉慈似乎正試圖捕捉這股看似雜蕪、紛亂,實則共同挑戰著主流世界觀的「複音」能量。這個計畫最直接的觸發點,是2024年的「青鳥行動」。數次親身前往立法院的經驗,讓地緣政治變動帶來的衝擊感變得非常直接而強烈。但莊偉慈進一步指出,這種對於「對話」與「雜音」的深刻感受,實則是過去十年台灣社會氛圍不斷積累的結果。從太陽花運動後公民社會的蓬勃發展,到同婚專法、反送中運動,乃至後疫情時代下的全球局勢變動,台灣社會的對話場景持續增加,公民自主意識也益發強韌。正是這種對「眾聲喧嘩」的敏銳感受,讓她決定以「語言」為核心,展開這場探問。

感覺的部署:以空間回應歷史的喧嘩
如果說展覽是一種感覺的部署,那麼在「Sounds of Babel」一展中,莊偉慈的企圖便是藉由作品之間呈現某種「交疊的狀態」,創造一個完整的「場景感」。因此,展覽並未以議題區分,而是以序列的方式,並讓不同錄像的敘事聲、敲擊聲等混雜,用聽覺的「喧嘩」直接回應主題。在空間上,兩個主展場的第一件作品,都以巴西藝術家辛西亞.馬塞爾(Cinthia Marcelle)的錄像開場。「圖書館」的入口處,作品《聖戰》(Cruzada)為這場探問定下了基調。在俯瞰的鏡頭下,四色樂隊行進的「十字」路口,旋轉45度後成為了數學上代表未知的「X」。如果「十字」投射了基督教文明與西方,那麼馬塞爾的「X」與《聖戰》,似乎也就凸顯了藝術家的價值立場。而「通信分隊」展區因天花板較矮,本身即帶有壓迫的身體感,作品也更朝向「抗爭」、「叛逆者」與「內部、邊緣」的狀態。
整個展覽的路徑,從宏觀的象徵辯證開始,最終則收束於一首個人的影像詩。在聯合餐廳灰盒子展演空間裡,米尼亞.碧亞比亞尼(Minia Biabiany)的作品《在夜裡的無盡凝視》(the Length of My Gaze at Night),以其私密而深沉的語調,為這場喧囂的旅程畫下句點。

歷史的複音:在冷戰與殖民的殘影中發聲
在這個被精心部署的場景中,藝術家們的「複音」便開始交響,共同顯影出歷史大論述之外的殘餘記憶與檔案。如果說作品《聖戰》攤開了展覽乃至於當代藝術複音的態度基質,張紋瑄的作品《檔案太大無法放置在目的地檔案系統》那略帶自我嘲解與困惑的冷戰時期裡臺、韓民眾的歷史相似性,從政治結構社會結構,標語、文字乃至於「無用」之人(藝術家)所創作的「無用」之物,將冷戰時期在美國陣營中的東亞法西斯政權結構(台灣/大韓民國)的內在共相,(註3)通過語言、圖像顯影出那外於歷史大論述之外的殘餘記憶與檔案。

同樣地,陳飛豪的作品《男生徒:Paris、たくみ與憂世》,則將,台、日、韓如何在日本文化的折射中去貼近西方現代性與藝術,乃至於,同志性傾向在這個結合了東亞儒家與WASP西方價值觀下的奇想異境,糅雜了真實與虛構、影像與文學,陳飛豪折射出一個日系東亞現代性外的同志異境。而加藤翼(Tsubasa Kato)的作品《他們不理解彼此》中則從現代國家的「領土」與「領海」概念,折射出日、韓歷史裡言語之外的糾葛。阮純詩的作品《電影中的越南》更直接地將「越南」在西方影像工業中被形塑的面貌淬鍊出來,那個蘊藏著某種「印度支那」與「越戰」想像的記憶與詮釋;無論是美國的《現代啟示錄》、《越戰獵鹿人》、《金甲部隊》乃至於德國的法斯賓達(Michael Fassbender)、荷索(Werner Herzog)、日本的大島渚,香港的許鞍華以及殖民母國法國的高達(Jean-Luc Godard)等人的電影。影像中,印度支那戰爭時期的「越南」似乎成為了對抗「WASP世界觀」的符號。

如果說《電影中的越南》折射出冷戰時期代理戰爭中的價值對抗性語法,那麼,林羿綺的作品《你夢見我時,我已醒來》則顯影了在整個冷戰大歷史論述架構裡,德希達式的敘事解構,通過在台灣的「美軍遺子」揭露冷戰敘事其意義鏈結的外溢與缺口,顯露出受到特定文化、歷史與權力建構起的歷史語法其邏輯秩序中的裂縫與曖昧性。而區秀詒的作品《閃爍微光的烏鴉與其破碎夜行》更進一步地將「WASP世界觀」其理性主義語法延展至對於「生物」、「生態」與「自然環境」的架構以及其傷害上。
革命的迴響:從全球南方到不息的抗爭之音
延續著差別與延異的語法,馬塞爾與提亞哥.馬塔.馬沙杜(Tiago Mata Machado)的作品《世紀》(O Século),更深入地將「全球南方」與「經濟」帶入這個挑釁式的語法中。作品中的生活垃圾與工業廢料持續地朝向同一方向被扔出的現場,無人的畫面中,扔擲的物品與聲響,投影了「全球南方」持續接收「先進國家」的各種危害垃圾,以及,因為經濟技術落差所構成的不公與抗議,與隱隱醞釀中的暴力及憤怒。

「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醞釀的不僅僅是「WASP/價值觀」勝者的論述,也醞釀了馬克思理論中無產階級的憤怒,「革命」恰恰是這憤怒的最激烈面貌,即使吟唱著進行曲。安利.沙拉(Anri Sala)的作品《接管》(Take Over)即是那悠久且持續悠揚的「革命」之音,也是策展人莊偉慈認為自己在當下情境感受最深刻的作品。在這件雙頻道錄像作品中,藝術家聚焦於兩首和革命息息相關的樂曲,創作於1792年的《馬賽曲》(La Marseillaise)與1871年的《國際歌》(The Internationale),前者連結著法國大革命(1792),後者則成為了一場又一場共產革命以及一次又一次左翼抗爭的「國歌」。透過鋼琴演奏,藝術家將這兩首分屬左右派的歌曲旋律交織,呈現其間的血緣與政治關係。莊偉慈認為,尤其當我們知道《國際歌》「解放奴隸、打倒舊世界、做自己的主人」的歌詞時,這與前陣子台灣某些政治人物的言論形成了諷刺的對照,也與下個展間李傑作品《習以為常》對某些「左膠」話語的諷刺,有著巧妙呼應。儘管是巴別塔崩解後的「複音」,無產階級革命的聖音、神諭,依然是那隱然的主旋律和原始印歐語。(註4)

在斷裂處尋找力量
最終,藝術能帶來什麼?莊偉慈坦言,她不認為藝術能像社運那樣直接介入社會,但藝術有一種力量,能將那些平常聲嘶力竭也難見其效的議題,編織在展覽的敘事網絡裡,從而讓觀眾獲得某種「感動」與反思。「複音」作為歷史的語法,存在著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神聖暴力」敘事。班雅明描述歷史並非僅是單純的進步,而是充滿了斷裂、失敗與被遺忘者的掙扎。歷史的書寫不應僅是勝利者的敘事,更應關注那些被壓迫者的聲音。其所謂的「神聖暴力」乃是一種破壞現有壓迫結構的革命性力量。這種暴力不以建立新秩序為目的,而是為了終結壓迫,恢復某種倫理或正義的可能性。展覽裡的作品,儘管看似殊異的複音,卻又共同訴說著被遺忘的片段,從新的視角再詮釋這個充滿裂縫與曖昧的當代世界。
註1:根據當時的計算《第三國際紀念碑》的高度,得以讓左翼神諭以強大的無線電波傳送至世界各地,儘管這個計算欠缺了對於地球曲面的認知,但這件作品,確實地顯影了共產主義與無產階級巴別塔的隱喻。
註2:WASP:白種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泛指信奉基督新教、母語為英文的歐裔美國人,此群體擁有龐大的經濟、政治勢力,構成美國上流社會和中上階層的絕大部分。
註3:臺灣於1987年解嚴,南韓於1988舉行第一次總統大選。在此之前,台灣長期處於戒嚴軍事統治,南韓同樣歷經三位獨裁總統李承晚、朴正熙、全斗煥的統治。
註4: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 PIE)是語言學家透過比較語言學的方法,所倒推出的印歐語系共同祖先,據估測,原始印歐語應發展於新石器時代晚期至青銅時代早期(前4500年-2500年),其發源地可能為東歐大草原。
* 本文與財團法人臺灣生活美學基金會合作。
Sounds of Babel ——如果我們的語言是……
時間|2025年6月7日-8月10日(每週一休館)
地點|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大學學習西班牙文,後修讀中國藝術史,有感於前生應流有鬥牛士的血液,遂復研習拉丁美洲現代藝術。誤打誤撞進入藝術市場,從事當代藝術編輯工作。曾任《典藏投資》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企劃主編,現為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