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國立新美術館於今年春天商借法國尼斯馬蒂斯美術館(Musée Matisse)館藏,首度策劃以亨利・馬諦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晚年「剪紙畫」為焦點的特展——《馬諦斯 自由之形》(マティス 自由なフォルム)。出展超過160件版畫、繪畫、雕刻、戲服、壁畫設計、教堂設計、祭司服裝⋯⋯,讓我們縱覽馬蒂斯繼野獸派聲名大噪後,晚年為期20年的剪紙畫創作歷程。
雖說這檔展覽原訂在疫情前舉辦,拜延後所賜,我們得以在馬諦斯逝世70週年,再次緬懷這位20世紀藝術巨匠。這個時間點的另層意義是——在馬諦斯宣布不再辦展時,日籍學徒多次請託下,終於促成了馬諦斯在日本的首度個展並於東京、大阪、岡山巡迴展出。盛況空前的來場人數,間接支援了馬諦斯同時進行的凡斯玫瑰經教堂(Chapelle du Rosaire de Vence)工程經費。因此,本展首度打造原尺寸教堂空間,24小時光影變化濃縮在3分鐘的放映,想必在日本人心中,是別具意義的熠熠生輝。
馬諦斯,兒時出生於勒卡托康布雷西(Le Cateau-Cambrésis)穀物商人家庭,18歲時在巴黎就讀法律後返鄉就業。一次闌尾炎養病期間,因在繪畫中得到了天堂般的快樂,立志習畫而再度前往巴黎。起初的學途並不順利,因不滿於朱利安學院(Académie Julian)著重技藝的教學方針中輟外,也被法國國立美術學校(École des Beaux-Arts)評為落選,於是成為後者學校教授——居斯塔夫・牟侯(Gustave Moreau)的旁聽生。那時,印象派式微、象徵主義風起雲湧,居斯塔夫・牟侯作為象徵主義大師,相較自然,更偏好依循思考、幻想、神話來揮灑顏色,這樣的主張也影響了馬諦斯用色彩表現情感與光影的傾向。
從本次出展的《馬諦斯夫人肖像》,即可知——在相機問世之後,畫家認為的真實,並非來自眼之所看,而是心之所像,雖然這幅畫也因其「特殊的美」,被當時人譏稱是將自己妻子公開處刑。再者,對比配色與粗獷線條也反應出受後印象派影響,比如:效法梵谷使用高飽和度色彩,或者如高更重視平面與結構性。在其他出展作品中,也可見他向其鄰居,即秀拉嫡傳弟子席涅克(Paul Signac)學習點畫、應用科學技術的實驗性嘗試。
1905年野獸派問世之際,馬諦斯得到了人生第一次的矚目。他與好友相展於介紹前衛藝術家的無審查秋季沙龍,卻因前述畫風使藝評家訝異道:「簡直被一群野獸包圍!」,才有了畫風名稱的登場。雖造成譁然,卻使馬諦斯的作品開始獲得美國的收藏,正式拋開過往所學、走向自我風格,也脫離病痛與父親斷絕金援的生活窘境。然而,因去年東京都美術館「馬諦斯展——彩色 之道」中已從法國龐畢度中心(Centre Georges-Pompidou)大量出展此時期作品,使本次的野獸派作品僅有一二。
在「工作室」的章節中,我們可以一窺馬諦斯在1917年移居尼斯後,收藏俄羅斯、摩洛哥、西班牙的家具、壁毯與擺飾⋯⋯及其繪製於畫中的成果,此地的陽光普照讓他在躲避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獲得些許喘息。渴望恢復過往秩序的心情,加上與年紀老邁的雷諾瓦交流,曾追求抽象幾何的他轉而多次詮釋安格爾的《大宮女》。相較前輩畫家的《大宮女》,馬諦斯大量省略細節、線條更加洗鍊,卻因畫中道具、屏風、背景全由馬諦斯一人操刀而凸顯新意。如此奠基傳統技巧卻納入大膽巧思的風格,使他得到了「國民畫家」的聲譽。
本展中同步展出與《大宮女》同形體的繪畫與雕刻版本,以此見得他對兩者詮釋的精準拿捏,他迫切想知道立體是如何形成的,並作為繪畫的補足進行製作(註1)。馬諦斯各時期創作的雕塑一字排開,更可見古典主義與野獸派精準而前瞻的共榮,其中站立的裸女像,於當時而言更是難得。
接續上述說的畫面排場佈置,馬諦斯的創作也逐漸擴大成舞台藝術。1920年,他受委託製作俄羅斯芭雷舞劇 《夜鶯之歌》的服裝設計,並開始利用剪紙去設想草圖。此外,也受美國巴恩斯基金會之託(Barnes Foundation),將野獸派時期代表作《舞蹈》搖身變成15公尺長的大型壁畫。這幅壁畫高掛在陳列雷諾瓦、梵谷等前輩藝術家的展室中,於馬諦斯而言意義非凡。為了避免創作過程中,多次上下攀爬更改,持續採用剪紙來更效率地調整所需形狀。
其實,馬諦斯一路來始終糾結於色彩、形體何者更為重要,然而他最終透過剪貼畫得到和解。起初,他因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獲十二指腸癌,只能臥病素描,直到發現剪刀作為畫筆的可能,他才得以在身體不疼痛的情況下揮灑馳騁。此時的創作尺幅較小如:《爵士》、《競馬》。裡面飽含民間神話及大溪地旅行的回憶,也帶有馬諦斯對愛與自由的祝福,並在此時獲得了法國榮譽軍團勳章。
在本展中,可以清楚理解馬諦斯剪紙畫的創作過程。他先請助理在紙面反覆塗上水性原料,所以近看有著清晰地顏料筆跡。助理將工作室地板鋪滿色紙,馬諦斯便會選定其中一張切成各式圖形,有時是用一大張紙切割,有時是小型紙不斷重複剪碎黏合。最終以小釘子固定紙片,大型作品則是釘在壁面上,效率地調整剪貼擺放位置。在確認輪廓描邊後進行黏合,為高品質保存作品,有時也會加上玻璃隔罩。
其中一件大型剪貼代表作是長8.7公尺、寬4.1公尺的《花與果實》,經修復過首度抵日。這項作品受洛杉磯藏家夫婦的委託,為其別墅庭園製作大型陶板畫而設計,卻因二人更愛馬諦斯素雅的《花束》而決定以後者進行施工。此時,馬諦斯兒子皮埃爾已在美國穩定發展畫廊事業,並為父親實行大型建築裝飾案,卻仍驚嘆於父親工作效率之快。最終,藝術家個人更偏好的此版本剪紙,則捐贈予尼斯馬諦斯美術館成為鎮館之寶。
本展的另一亮點,則是將馬諦斯設計的凡斯玫瑰經教堂,在東京原尺寸模擬打造。78歲的馬諦斯為躲避戰亂而遷居凡斯,在養病期間的照顧者、助理兼模特兒,後成為道明會修女的邀請下,為這座教堂設計陶瓷壁畫、彩繪玻璃、祭壇禮具及祭司服裝。他是無神論者,卻希望讓戰後人們的苦痛煙消雲散,於是傾其心力、錢財展開為期四年的投注。
被視爲馬諦斯集大成之作的這座教堂,左側彩繪玻璃以似迷迭香、魚骨狀的分支,表現《生命之木》樣態。黃木在寶藍與蔥綠色印襯下更顯能量希望。三色雖各自在光譜極端卻在此完整交融,將舞台交予刻刻變化的光影。自然流淌入內,齊同頌讚謳歌。白底黑線的陶瓷壁牆依序描繪《十字架之道行》、《聖母子》與天主教修道士兼道明會創立者《聖多明尼克斯》(Domenico)。其中,位在中央祭壇的《聖多明尼克斯》,馬諦斯甚有勇氣地將容顏五官省略、徒留雄偉輪廓,雖令當時之人頗有微詞,卻使現世的我們在與神明穩當的共鳴中享有想像的自由。24小時的光影變化縮時成3分鐘的投射,我們可以感受到——簡約,並非捨棄欲念,而是以謙卑虔誠的姿態,使我們與自然、與聖靈更靠近一點。
不光是將神聖的、自然的事物俐落化,馬諦斯逝世前2年的代表作《藍色裸女》系列,也顯示他對人體掌握的爐火純青。此時的他已不需要模特兒操演畫面,我們能從底稿上的炭筆來回,揣想他腦海企求的樣子——多麽賣力的試行錯誤,才能達到輕如羽毛的從容形狀。意象時而來自瞬間體操,時而來自舒適坐臥,若馬諦斯可以不受戰爭、老邁、病痛地束縛、再創超我,我們何不妨縱情自我,成為他剪刀下的自由之形⋯⋯
註1 朝日出版(2024)「映画のようにセットを作って描く——《赤い小箱のあるオダリスク》」『マティス 自由なフォルム完全ガイドブック——《花と果実》とロザリオ礼拝堂を原寸大再現!』朝日出版,頁51。
馬蒂斯 自由之形
展期|2024.02.14–05.27
地點|東京國立新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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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曾實習於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現活躍於日台近現代藝術專文撰寫、旅遊導覽、翻譯經紀。用眼、耳、鼻、舌、身、意感知藝術的血肉笑淚,蛻變成字、普及於世。 合作邀約:chengyutungart@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