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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之間的氣氛:從「感知現場」談空間裝置型展演與其現象

現場之間的氣氛:從「感知現場」談空間裝置型展演與其現象

The Ambiance at the Site: From “Sense on Site” to Spatial Installation Exhibition and the Phenomenon

「感知現場」的空間裝置裡並沒有明確且主觀的敘事,它選擇以低限主義藝術那裡取得的劇場性,營造開放的現場,這令我聯想到近年來不斷在美術館或畫廊,看到視覺藝術展演(特別是個展)喜歡以複合的空間裝置,詮釋某種特定場所/地方的情境或經驗,並內涵著一種非連續的敘事性。我們或許可以從格諾特・伯梅的氣氛美學視角,來進一步思考這種視覺展演方法背後的現象與意義。

那是如今正居家隔離的我,依然保有鮮明記憶的一次看展經驗:一個台北少見的清爽中午,剛結束返鄉行程回到這座城市,隔天參與了王榆鈞與周書毅在忠泰美術館感知現場」的表演活動,從那沒有柱子的樓梯緩步走上去,穿行到二樓的囊膜裝置。觀眾與王榆鈞、她的手風琴、周書毅的舞步,一起沐浴在晴時多雲的散射陽光中。

我知道這是一個值得打開自我覺察的開關,值得與他人一同感知的現場。這並不是多新奇的創舉,這也不是我第一次感受王德瑜式的空間裝置,但它仍舊吸引許多觀眾來到現場親身感知,而且不落俗套。是什麼改變了?

觀眾與王榆鈞、她的手風琴、周書毅的舞步,一起沐浴在晴時多雲的散射陽光中。圖為「感知現場─建築×藝術跨界展」:周書毅 x 王榆鈞表演創作《在現場》影像。(忠泰美術館提供)
這並不是多新奇的創舉,這也不是我第一次感受王德瑜式的空間裝置,但它仍舊吸引許多觀眾來到現場親身感知,而且不落俗套。是什麼改變了?。圖為「感知現場─建築×藝術跨界展」:周書毅 x 王榆鈞表演創作《在現場》影像。(忠泰美術館提供)

「感知現場」這檔展覽由策展人黃姗姗邀請藝術家王德瑜與建築師林柏陽,跨時近兩年的討論合作一個充滿「生息」的場所。它以截然不同的現場展演路線,延伸忠泰美術館前一檔五週年特展「生生LIVES」中對於「生命、生存、生活」的關注。在這看似簡單的空間結構裡,策展人對於做實體展覽的必要性,藝術家對於實地製作的必要性,觀眾對於親身體驗的必要性,這些問題不斷被挑戰著(註1)。疑問常常是因別人的參與後開始解答。策展人邀請創作者解題,創作者邀請觀眾作答,觀眾再傳播到各自的社群…只要有一方更動自己在關係中的姿態,「感知現場」的氣氛就無法成為現在這般景況,像是一起捧著一疊瓷盤那般。

臨場的必要性如今逐漸成為實體展演的心魔,隨之而來地,則是設計並規劃一個具有情境或氣氛的空間。近年來,我們不難在美術館或畫廊,看到視覺藝術展演(特別是個展)以複合材料的空間裝置,詮釋某種特定場所/地方的情境或經驗,其內涵著一種非連續的敘事性,觀者必須到現場才能親身體驗。也許是做成一座花園、叢林、夜店、工廠、坑道,每一種樣式都試圖營造不同的情境與氣氛,面對如此五花八門的空間裝置,如果低限藝術能在今日依然通曉讓觀眾駐留思緒、又不只是成為網紅打卡牆的道理,那或許是源自於它們多年來面對劇場性這把兩面刃的原因。德國藝評人馬丁・赫伯(Martin Herbert)曾將這種強調情境與氛圍的空間展呈視為視覺的背景音(Visual Muzak)(註2),吸引你從加速度的世界躲進白盒子裡沉浸或休息的氛圍(Vibe);在何乏筆評介德國哲學家格諾特・伯梅(Gernot Böhme,1937-2022)談氣氛美學(The Aesthetics of Atmospheres)的文章裡(註3),他認為氣氛是一種「間現象」,是一種受到物和人的「在場」及其外射作用所感染的空間,「氣氛不是獨立飄動在空中,反而是從物或人及兩者的各種組合生發而形成的」。

氣氛美學除了思考在「作為之間的位置」中,處理主體與客體如何共同實存的問題,它亦反映著一種資本主義美學化與美學經濟(註4)的興起現象。此一美學理論或許呼應了赫伯提到的當代藝術裝置展演現象,一種以柔軟的姿態出現、難以批評、難以抓住、難以對抗的美學權力。特別是在疫情之後的世界,藝術世界的策展人與藝術家們更偏好以這樣的空間裝置,打開觀眾的感知與覺察,進而詮釋身心靈的休息與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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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知現場」以截然不同的現場展演路線,延伸忠泰美術館前一檔五週年特展「生生LIVES」中對於「生命、生存、生活」的關注。圖為「感知現場─建築×藝術跨界展」的天井樓梯。(忠泰美術館提供)
臨場的必要性如今逐漸成為實體展演的心魔,隨之而來地,則是設計並規劃一個具有情境或氣氛的空間。圖為「感知現場」展場空間。(忠泰美術館提供)
氣氛美學除了思考在「作為之間的位置」中,處理主體與客體如何共同實存的問題,它亦反映著一種資本主義美學化與美學經濟的興起現象。圖為「感知現場─建築×藝術跨界展」展期當中推出的瑜珈、表演藝術、舞蹈音樂等企劃活動。(忠泰美術館提供)

同樣地,王德瑜和林柏陽在「感知現場」共製的空間裝置,在今日的社群媒體上所獲得的迴響,反映著近年來展演活動對於營造氣氛與覺察空間的偏好。策展團隊藉著策動瑜伽活動與表演藝術家、舞者的限定表演,讓「感知現場」成為一個廣場。在沒有限定活動的時候,它則被王德瑜和林柏陽想像成園林一般的存在(註5)。那麼,氣氛是怎麼生成的?從既有的建築結構裡,展覽團隊搭建了一個通往天井、一次一個人走的曲線階梯,階梯間的縫隙也經過建築幾何結構的計算,徒手撥開氣囊的膜,降低本來作為空間裝置材料之一的室內照明,引進自然光(王德瑜亦為此選用了較具透光性的珍珠紗製作囊狀空間),木製的葉片裝置呼應著窗外的小葉欖仁。這裡的一切引導著人們覺察空間內的生息,包括氣囊內外的空氣流動、環境光與室內照明的強弱。

裝置內涵的低限感與劇場性,使這個空間中的一切動作成為表演,又因為其裝置材料與結構的纖細狀態,引導著身在其中的人們以一種時刻保持覺察的動作,穿入穿出。劇場性——這個被二十世紀抽象主義者詬病的情境,在此似乎先藉著共同創作者的合作身份,擱置了藝術主體的問題,又或是說,如今各式各樣的跨領域裝置協作,意味著強調藝術作為某種獨立(且封閉)的語言正在失去效用。王德瑜與林柏陽在籌備「感知現場」兩年間的討論與模型別具意義,那是藝術與建築語言在空間裝置的跨領域合作裡,為了尋找某種共識/共事的場合。釐清空間裝置的劇場性在台灣當代藝術中的意義、跨領域協作之於造形藝術的意義,或許是「感知現場」提供低限主義藝術在台灣落地生根成為「境派」後的未竟思考。

藝術環境音Podcast│當我們談論空間時我們在談論什麼——feat. 黃姍姍&王德瑜&林柏陽

策展團隊藉著策動瑜伽活動與表演藝術家、舞者的限定表演,讓「感知現場」成為一個廣場。在沒有限定活動的時候,它則被王德瑜和林柏陽想像成園林一般的存在。圖為「感知現場─建築×藝術跨界展」策展團隊與表演藝術家合影。(忠泰美術館提供)
劇場性——這個被二十世紀抽象主義者詬病的情境,在此似乎先藉著共同創作者的合作身份,擱置了藝術主體的問題,又或是說,如今各式各樣的跨領域裝置協作,意味著強調藝術作為某種獨立(且封閉)的語言正在失去效用。圖為「感知現場─建築×藝術跨界展」:周書毅 x 王榆鈞表演創作《在現場》影像。(忠泰美術館提供)
「感知現場─建築×藝術跨界展」視覺。(忠泰美術館提供)

註1 在藝術環境音Podcast節目「當我們談論空間時,我們在談論什麼」的聊天中,黃姗姗自己表示希望做一檔不只是用眼睛看的展覽,而王德瑜與林柏陽則在展覽製作過程中問著自己:如果數位媒介的技術已經如此發達,那如今展覽為什麼還需要大家親自來看?

註2 Martin Herbert, How Contemporary Art Became a Vibe, ArtReview, 2021/08/20.

註3 何乏筆,〈氣氛美學的新視野:評介伯梅〈氣氛作為新美學的基本概念〉〉,《當代》第188期,2003/4/1,頁34-43。

註4 同註3,頁43。

註5 同註1。

陳晞(Sid Chen)( 122篇 )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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