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全職藝術家,專心致力於藝術創作,才是學院教育系統與藝術市場樂見的優秀藝術家,嗎?在學生身分的保護傘底下,如果家庭能提供經濟支援的話,成為一位全職創作的藝術學生並非難事;然而,當走出學院,步入社會,開始要在生活與生存間維持平衡、在創作與工作間協商讓步,成為一位多棲的創作者似乎是許多人不可避免的路徑。而曾擔任畫廊藝術行政,現在又在高雄經營兩個獨立空間「正白#FFFFFF」、「一坪書室」、同時經營埕三藝術公司負責佈展、也是一位刺青師、更持續在創作的藝術家李杰恩亦是如此。

「你是時間管理大師嗎?」
「不是,我是很懶惰的人。」
「如果你有條件可以全職進行藝術創作呢?」
「我不要。」
出生於1989年,藝術大學畢業的他,回看自己的學院經驗,認為在大學內最重要的學習是「如何定位自己」─這個定位包括釐清自己是否要繼續創作、臺灣的藝術市場與藝術環境現況是否能支持自己的創作,若答案是否定的,那麼,還能做什麼才能繼續創作?「對我來說,這段時間如果能夠梳理清楚是很重要的事,因為畢業以後就會沒有那麼多時間做單純的創作思考。」

畫廊行政到空間經營:在制度與實踐之間建立彈性
會開始在高雄鹽埕市場內經營「正白#FFFFFF」與「一坪書室」,可能要回朔自他在弔詭畫廊(2013-2019)擔任藝術行政的經驗,他將這段時光視為學習制度、理解現實、並重新調整創作步調的訓練場,亦是李杰恩轉換創作身分的重要基礎。
他當時既是藝術行政,也是持續創作的藝術家,畫廊給的時間彈性非常大,不僅可以有假期出國看展,同事們幾乎也都是創作者,會彼此分享創作近況。那種自由切換角色的環境,也讓他體會到制度與創作之間,並非完全對立,而是可以交錯協商的場域,這些經驗也成為後續他制定「正白#FFFFFF」與「一坪書室」展示邏輯與空間倫理的重要參考。

「據我所知,臺灣很少有免費提供給創作者展覽、又不要求作品回應市場的空間。但當我真的接手營運,等於我也得處理經費、策展與展覽安排。」為了不讓空間行政事務過度干擾自身創作,他提出不以服務觀眾為前提的空間姿態—不設導覽、不提供標準解說,讓觀眾自行閱讀,同時保留空間的開放性,讓走在街道上的民眾也可能偶然看見展覽,拉近藝術與生活的距離。
刺青是創作的延長線:將繪畫與身體共構
這兩個空間的經營,也不仰賴政府補助。除了有贊助者之外,刺青工作也是李杰恩維持生活的工作之一。
對他來說刺青的本質是繪畫,不過基底是人的皮膚,而前來刺青的客人,某種程度也是收藏圖像的藏家,其實是滿完整的藝術形式。「客人的身體也像是展場,作品在客人身上找到最合適的位置,則很像布展。」刺青對他來說是創作的延長線,有許多時刻反而是透過刺青回過頭來思考創作可以怎麼進行。像是2021年在臺南海馬迴光畫館的展覽「散步」,便是結合刺青的創作計畫。

從事刺青也來自於他對工作的基本設定,「因為如果一直擔心下個月的房租在哪裡,是沒辦法思考創作的,要經濟獨立、確保生存,才能有餘裕去思考你在意的事。那如果要工作的話,一定要是我喜歡的工作,我不想要有『幹,又要去上班了!』的這種心情。」他坦言,自己理想的工作型態,必須保留時間彈性,能夠安排駐村、準備展覽,也能在需要時暫停、休息。
這些設定,說穿了,是為了確保工作不會對身心造成過多消耗。無論是創作還是工作,他都會不斷覺察自己的狀態,並迅速調整節奏與分配。但在現實條件下,什麼樣的工作能完全符合這些要求?「不可能,所以我才要創業。」

拆解時間,編碼創作與生存的節奏
相較於全職藝術家有足夠的時間投入創作,作為一位多棲的創作者,如何調度與分配時間成為很重要的課題。不過,李杰恩卻不認為自己是時間管理大師,相反的,他覺得自己是因為「懶惰」,才要用很多方法來設定自己的時間排程。他固定每個月底,都要幫兩個空間進行策展、佈展,剩下的時間會安排刺青工作,也會刻意保留一段時間創作,並盡可能有效率完成,「創作者的腦袋是很難停下來的,不過創作的時間有限,所以我會盡可能在平常就進行一些事前計畫,在有限的執行期間,確保我的藝術選擇與判斷是精準的。」
縱使雖然無法像是全職創作者那樣,可以進行大量且高強度的藝術生產,但李杰恩並不會因此而感到焦慮,他回到「如何定位自己」這個命題,只要清楚知道自己的狀態,就不太會跟其他藝術家比較。談及如果可以成為全職的藝術創作者呢?這看似略為「幸福」的選項,李杰恩卻也不嚮往。他認為除了創作以外,還是有非常多有趣的事情,像是他刺青時,反而可以聽見更多不同人的故事和想法,而這有時也會成為他創作的靈感,多棲的狀態是會相互影響的。

「藝術沒那麼重要,我所謂的不重要不是指藝術不重要,而是指也許我們可以用更輕鬆的姿態去面對藝術。就像我在市場經營空間,民眾不用謹慎地走進一個空間才能面對藝術。一個藝術大學的班級,最後仍持續創作的人可能不到幾個,因為要持續創作是非常痛苦的、也很消磨心志。之所以還繼續創作,是因為沒有一件事情會讓人如此過癮,甚至很少有工作可以大量反省、質疑自己的選擇,光是不斷找到方法把想講的內容說明清楚、精準,這點就無法取代。」
李杰恩對工作與創作的界定,就如同他作品一直在探討的議題「邊界」,不論是政治的邊界、還是時間的邊界,他都認為邊界是模糊且不斷跳動的概念,創作對他來說反而成為一種定錨,可以確認現階段的樣子,這是他創作上在乎的、也是生存上在乎的。
最後,我問李杰恩有看過日劇《重啟人生》嗎?如果可以再來一次,他會怎麼選擇?「我可能會選理科攻讀吧。因為可以透過不同的訓練背景,重新觀看創作的思考邏輯,我覺得創作跟數學很像,都是想要接近真理,只是路徑不太一樣,如果我有另一個方法去理解創作應該也滿好玩的。」訪談走到這裡,還以為他轉往理科,是因為想轉行成現在資本市場中正熱門的職業工程師,以相對優渥的薪水滋養他的創作,沒想到竟是為了有另一條思考創作的路徑,他這人真的是滿瘋的。

藝術書寫者。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與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關注音像藝術、跨域製作以及文化環境。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碩士。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