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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巴尼薩德爾:當代繪畫的煉金術士

阿里.巴尼薩德爾:當代繪畫的煉金術士

Ali Banisadr: An Alchemist of Contemporary Painting

「如果你看到我桌子上的這些圖像,會覺得非常瘋狂。因為我會將一本書疊在另一本書上,在書中做標記,然後這本書又引向另一本書,接著我再去找到與之相關的圖片。這有點像理解事物根源的過程,是一個非常漫長的探索歷程。隨著時間推移,隨著我學到更多,畫作也逐漸展現出我所知道的更多內容。所以,我的繪畫是對那些學習與發現的反映。」在巴尼薩德爾於貝浩登(Perrotin)上海的新展「占卜師」(The Fortune Teller)的展廳中,他如此表示。

站在阿里.巴尼薩德爾(Ali Banisadr)的畫作前,很容易失去時間感。一方面,這是因為其精心構築、複雜而宏大的圖像世界,以及龐雜的視覺元素與參照系給人帶來壓倒性的感受。若非懷抱博學多聞的決心與耐心,逐一解讀並理解這些圖像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觀者時而陷入形象與符號的意義迷宮,時而又被充滿能量的動態筆觸捲入下一處細節;另一方面,則是由於巴尼薩德爾對藝術史與圖像學的引用,展現出時空的多重交錯:從耶羅尼米斯.波希(Hiëronymus Bosch)與文藝復興時期,到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與超現實主義;從中世紀的奇異獸類、史詩冒險小說中的英雄與巫師,到科幻小說中的外星人;從鍊金術文本中的插圖,到當今全球政治氣候甚至科技發展帶來的危機—用巴尼薩德爾自己的話來說,他的畫作是「百科全書式」的。

藝術家阿里.巴尼薩德爾。(攝影/包夢琪,貝浩登提供)

這些通常大尺幅的繪畫透過幾何構圖法則,將畫面切分為幾個毗鄰而連續的區域,其邊界時而清晰可辨,時而隱匿於人物形象之中;畫中半人半獸的形象從背景中浮現,虛實交織的筆觸拖曳、旋轉,在遠觀時形成漩渦狀的畫面動勢,使作品在遠近調度中遊走於具象與抽象之間。在動筆創作一件畫作之前,他會先為其構建一個視覺索引板,將大量參考與靈感鋪陳於工作室的桌面上。然而,巴尼薩德爾從不在習作中進行構圖的預演,也不會建立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明確對應關係,即便每件作品都與他多年來的研究有著密切關聯。

「如果你看到我桌子上的這些圖像,會覺得非常瘋狂。因為我會將一本書疊在另一本書上,在書中做標記,然後這本書又引向另一本書,接著我再去找到與之相關的圖片。這有點像理解事物根源的過程,是一個非常漫長的探索歷程。隨著時間推移,隨著我學到更多,畫作也逐漸展現出我所知道的更多內容。所以,我的繪畫是對那些學習與發現的反映。」在巴尼薩德爾於貝浩登(Perrotin)上海的新展「占卜師」(The Fortune Teller)的展廳中,他如此表示。

阿里.巴尼薩德爾「占卜師」於上海貝浩登展覽現場。(攝影/包夢琪,藝術家、貝浩登提供)

這位出生於伊朗的畫家以波斯神話中的不死鳥「西摩格」(Simorgh)作為其 Instagram 帳號的用戶名。在波斯文學與神話中,西摩格被認為是一種極具智慧的生物,能夠理解人類的語言並傳遞知識;它象徵著深奧的智慧與隱秘的知識,是尋求真理與啟示的象徵,並在大量英雄故事中扮演著守護者與智者的角色。這一神話形象既代表了藝術家創作與思考中的文化根源,也提示了我們進入其繪畫世界的可能視角與路徑。

他研究圖像的起源與意義,從記憶與想像中進行創作。受13世紀蘇非主義(Sufism)詩人哈菲茲(Hafiz)及20世紀早期俄羅斯神秘學家喬治.葛吉夫(G.I. Gurdjieff)的影響,他追尋奧義與內省的精神傳統,對知識、圖像與精神進行如鍊金術般的轉化,並以占卜式的方法創作當代繪畫:向畫面輸入信息,隨後根據畫面的回饋進一步發展,而色彩通常是這一過程的起點。

起初,巴尼薩德爾先以自己調配的一種顏色為畫作奠定基調,藉此為畫面創造出情緒、溫度、地形與空間的生態系統,並讓故事逐漸自我揭示。巴尼薩德爾將這種方式比擬為小說創作的過程:「許多偉大的小說家在寫故事時,會先有一些人物的初步設想,但他們讓這些人物隨著故事的發展而成長。他們不會一開始就完全確定人物的穿著、背景故事或接下來的去向,而是讓人物自然發展,隨著故事推進。我也喜歡這種方式。」

在其2024年的新作《鏡像世界》(The Mirror World)中,顏料特性的變化串聯起一系列處於形變中的人物和面孔,在這個瀕臨混亂的世界中,美與恐懼彼此交織。畫面左側的兩個人物手持玻璃罩保護下的生命種子與藍色的地球儀,中心處一個提著鏡子的戴粉帽的男子似乎示意藝術家本人(巴尼薩德爾在一些採訪影片中佩戴了類似的粉紫色鴨舌帽),右下角處一個半人半獸的形象正在畫著命運之輪。這些視覺符號很多來自於藝術家的研究過程,而另一些卻隨著繪畫展開而逐漸自我顯現,例如鏡子這一核心主題。

「這就像我和畫作之間的一場舞蹈。我向它注入一些元素,然後根據畫面展現的回饋,再進一步發展,如此往復。」巴尼薩德爾表示,「例如,『命運之輪』這個符號,是我在研究中發現並記錄在筆記本中。後來,它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我的畫作。有些元素,例如鏡子,是畫作首次向我展示的;而其他哲學概念、技術介入、藝術史引用、個人歷史和當前事件,則是我預先考慮並融入作品中的。這些內容雖然來自我的頭腦,但我無法預知最終它們會如何呈現在畫中。我只是跳入這個過程,看看會發生什麼。」

他也提到這種創作方式與「占卜」概念的共通之處:「在土耳其的咖啡占卜中,占卜師會根據杯底咖啡渣的形狀來解讀未來和命運。我的繪畫也和這種方法類似。」巴尼薩德爾解釋說:「剛開始的畫面有點像羅夏墨跡測試中的墨跡,我會將它想要告訴我的內容表現出來。很多時候,當我具象化我捕捉到的這些符號,它們會告訴我未來會發生什麼。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繪畫的過程也像是在占卜。」

在以「占卜師」命名的一件大型畫作中,巴尼薩德爾借鑑《格爾尼卡》(Guernica)的金字塔式構圖,通過兩個大小不一、相互重疊的金字塔構圖將畫面分為幾個部分。在金字塔頂部,一個形象模糊的人物彷彿是一名庇護者,任秩序與混亂、恆常與變化在畫面中自由流轉。畫面左右兩側各有一名結合神話、寓言與科幻形象的人物,相互傳遞的火焰在他們之間形成連線,為畫面固定了橫向的錨點。塔羅牌、蜻蜓、中國結、龍等神秘符號散布在碎片化的場景中,喚起超現實主義中的荒謬與想象力。那麼,巴尼薩德爾希望藉由繪畫來揭示或預言何物?

阿里.巴尼薩德爾,《占卜師The Fortune Teller》,亞麻布面油畫,219.2×338.5 cm ,2024。(攝影/Genevieve Hanson,藝術家、貝浩登提供)

另一幅名為「靜物」(Still-Life)的大型繪畫則展示更加直觀和具象的占卜場景。畫面中央,一名女性和一個熊面人身的形象坐在桌子旁,似乎正在進行關於未來和命運的交談。在其四周,更多的動物形象和唱詩班似乎在上演一齣荒謬諷刺的莎翁戲。畫面右上角,一個十字架上的金髮白人男性,彷彿是對美國總統大選的寓言—在巴尼薩德爾於貝浩登上海的個展開幕當日,唐納.川普(Donald Trump)再次贏得了美國總統大選的勝利。

阿里.巴尼薩德爾,《靜物Still-Life》,亞麻布面油畫,170.3×226.1 cm,2024。( 攝影/Genevieve Hanson,藝術家、貝浩登提供)

暫且拋開巴尼薩德爾充滿戲劇性、想像力與隱喻的圖像世界,這位藝術家本人的生活經歷,亦讓他對於世界的荒謬和現實的戲劇性有著深刻認知。1976年出生於伊朗德黑蘭的阿里.巴尼薩德爾,在持續不斷的戰爭暴力與政權動盪的社會中成長,他12歲以前的童年伴隨著1979年的伊斯蘭革命和1980年至1988年兩伊戰爭的陰影。12歲隨家人移居美國後,巨大的社會現實與文化差異既帶來了安全和自由的成長空間,也讓巴尼薩德爾對於政治宣傳和新聞媒介的真實性產生了根本性的質疑—顯然,兩個國家對彼此的描述都與現實有著極大偏差。

從童年開始,巴尼薩德爾便習慣於透過繪畫來應對周遭環境,通過內在世界的建構來理解外部世界。他在大學期間選擇心理學專業,以更好地理解自己的「聯覺」體驗,後來又加入美國灣區的塗鴉社群並開始探索藝術創作。隨後,他前往紐約攻讀藝術學位,分別於2005年和2007年獲得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的藝術學士學位和紐約藝術學院的藝術碩士學位。他曾談及貝瑞.麥吉(Barry McGee)以塗鴉進行政治表達的藝術實踐給他帶來的影響,這種方式與巴尼薩德爾一直以來將繪畫作為理解世界的媒介有著相同的關切。但巴尼薩德爾並不進行宣言式的表達,而是將人類記憶與心理作為自己繪畫世界「兔子洞」的入口。

阿里.巴尼薩德爾「占卜師」於上海貝浩登展覽現場。(攝影/包夢琪,藝術家、貝浩登提供)

事物如何存在於記憶中?記憶如何遷移和改變?人們記憶中的人與事有多麼難以捕捉?記憶與現實又如何相互塑造和影響?這些問題始終是貫穿巴尼薩德爾繪畫的核心。「我一直在研究圖像,我試圖去理解視覺圖像及其意義的生成,比如為什麼兩個從未有過溝通的不同文明都能建造出金字塔?我感興趣的是這些人類心理的聯繫,包括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巴尼薩德爾解釋,「我在工作室的時候,總是想像自己通過天線去捕捉那些漂浮的東西,然後將它們視覺化,就像有些人能通過音樂、寫作或其他形式將它們具象化一樣。」

在巴尼薩德爾位於紐約布魯克林的新工作室中,他有了更多空間以審度畫面的遠近調度。其早期作品明顯顯示出一種對於世界景觀的構想,畫面中存在前景、中景、背景的區分,以及天空和大地的界限,正如博斯和皮耶羅.迪.科西莫(Piero di Cosimo)等他的前輩們所擅長的。「我喜歡在畫面空間中構建世界,將我感興趣的、我在思考的事物注入其中,使其在視覺上成立並帶來新的啟示。對我來說,這個過程是最令人激動的。畫作也有自己的生命,以自己的方式與觀眾溝通。」

而在今年的一系列新作中,空間和構圖中的立體主義轉向和一種對於表面的抗衡變得十分顯著。「過去兩年我有了一個新工作室,我可以從畫作大約70英尺遠的地方退後觀看,這讓我能夠從遠處做出這種幾何構圖的決策。我想要像立體主義藝術家或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那樣打破空間,讓畫面可以在不同距離上和觀者進行對話。」在以《地下世界》(Subterranean Realms)命名的四幅小型單色畫中,這種幾何構圖更加清晰可辨。它們將觀眾帶入封閉、陰暗的地下世界,也隱喻著我們自身的陰暗面。

阿里.巴尼薩德爾,《地下世界3 Subterranean Realms 3》,亞麻布面油畫 ,45.9×38.4 cm,2024。(攝影/Genevieve Hanson,藝術家、貝浩登提供)

新的構圖方式也打破了宏觀與微觀之間的界限,讓巴尼薩德爾的創作過程游走於宏觀畫面與微觀局部之間。太陽、月亮等宇宙學元素常常出現在他的畫作中,作為宏觀的象徵提醒觀眾在不同距離上進行觀看的可能性。對於巴尼薩德爾來說,我們在顯微鏡下所看到的東西可能與在星系中看到的一樣—宏觀可以存在於微觀之中,反之亦然。這赫米斯主義中「如上如此下」(As above, so below)的相似法則有著共通之處,這一法則認為宇宙中的一切層面都是相互聯繫的,大的宇宙(宏觀)與人類的內在世界(微觀)之間存在著鏡像關係。也正是基於這一理念,占星術認為天體的運動和位置可以反映或影響人類的性格和命運。

而從更加現實的層面來講,他拒絕對事物的單一解讀,並擁抱不同的視角,在繪畫中保持一種對於本質主義思維方式的警惕。「我喜歡這樣一種觀看過程:你無法立刻看清楚你所看之物,但它會慢慢地向你展示自己。我認為這正是繪畫在今天這個圖像泛濫、信息爆炸的時代能夠做到的。當面對社交媒體上充斥的廉價圖像,要擁有一幅需要花時間深思才能真正讀懂的鮮活圖像,這是繪畫能做到而其他形式所不能的事情。」

巴尼薩德爾試圖從對過去的研究中,探索在人類社會中延續至今的「算法」,從而理解現在,並將這個算法投射到未來—這正是他在自己「占卜式」繪畫中的工作路徑。作為一名視覺藝術家,他希望以圖像的方式展示一種關於未來的視覺,或是提醒我們那些不應該重蹈覆轍的過去。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12月號387期

何佩蓮( 1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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