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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下的Taiwan Art】圖像與物質的流動:陳進《三地門社之女》中的聖母子、煙斗與南方

【對話下的Taiwan Art】圖像與物質的流動:陳進《三地門社之女》中的聖母子、煙斗與南方

台灣學界在1990年代左右,試圖引進不同的文化理論來研究日治時期美術史中,女性藝術家的成就。其中,陳進(1907-1998)或許是最受矚目。反過來思考,難道陳進的藝術成就,只能依附於她的女性身分?又或著,以社會建構的某些女性特質(如陰性、細膩、溫柔等),來詮釋陳進作品中的風格,在當代社會中是否合宜?

自1970年代,女性主義藝術史學家琳達.諾克林(Linda Nochlin)寫下著名的那句:「為什麼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s)?」後過了20年,台灣學界也在1990年代左右,試圖引進不同的文化理論來研究日治時期美術史中,女性藝術家的成就。

其中,陳進(1907-1998)或許是最受矚目,也最具研究潛力的女性藝術家,不僅是因為她是20世紀少男少女團體「台展三少年」的一員,同時也因為多次入選日本東京的帝展,使得畫壇地位、聲望都與台灣的頂尖男性藝術家(無論台籍或日籍)分庭抗禮。

延伸閱讀|陳進,時代美的紀錄者 台灣第一位女性畫家

然而受限畫家個人史料不足(如日記、草稿、文章著作等),再加上晚年對於陳進的口述訪談中,畫家似乎有意無意「避免其他隱含政治、性別權力衝突解讀的可能牽涉。」使得「論者在以『台灣意識』及『女性意識』來形塑其歷史定位之企圖,無法竟其全功。」也因此,過去對於陳進的研究,往往僅止於作品中「摩登女性」圖像的解讀工程,難以深入地從陳進的女性經驗,或是其性別的能動性,討論陳進作為女性畫家的獨特性。

那麼讓我們反過來思考,難道陳進的藝術成就,只能依附於她的女性身分?又或著,以社會建構的某些女性特質(如陰性、細膩、溫柔等),來詮釋陳進作品中的風格,在當代社會中是否合宜?

基於以上疑問,去除性別標籤,解讀陳進筆下作品的風格生成脈絡,成為一種另闢蹊徑的觀點。

2020年,北師美術館「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大展中,策展團隊自日本福岡亞洲美術館商借的陳進作品《三地門社之女》,或許是很好的解讀樣本。因為相較陳進的其他作品,《三地門社之女》顯現她對藝術史傳統的清晰意識,在挪用傳統的過程中超越了固有文化的邊疆。

陳進,《三地門社之女》,1936,147.7×199.1c公分,絹本設色,福岡亞洲美術館收藏。(圖片來源:林曼麗總編輯,《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台北:台北教育大學,2020)

越境的聖母子(Madonna)

這幅在「不朽的青春」大受矚目的屏東排灣族美人畫,有太多值得驚嘆的畫面細節。舉凡畫家對排灣族裝飾工藝的考察,或是仔細刻畫女性身上細密的刺青,都顯示陳進並不是一位依靠幾張照片擺拍後就動筆作畫的藝術家。在參考出版物不如今日豐富的日治時期,陳進投入許多時間前往現地考察,反覆速寫、琢磨構圖,回到日本後閉關作畫,整個過程顯現出藝術家苦修式的創作精神。

近年已有學者指出,陳進在描繪畫作右側排灣族褐膚婦女與懷中正在哺乳的嬰兒時,使用了西洋美術史的聖母哺乳(Nursing Madonna)。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日本與中國藝術較少(並非沒有)這類圖像,而《三地門社之女》母子的穩定構圖、人物氣質,甚至是服裝配色(身穿藍色服飾的母親),都有意無意地迎合了聖母子圖像的傳統,表現莊嚴而穩重的氛圍。在轉化的過程中,畫家刻意遮掩外露的乳房,僅以衣紋摺痕暗示母親正在哺乳。

巴那巴.達.莫德納(Barnaba da Modena),《聖母子》,1350-75,羅浮宮。(圖片來源:Wikipedia, CC BY-SA 3.0)

若說日本最有名的母子圖像,應是訶梨帝母(鬼子母神)。日本京都醍醐寺收藏的訶梨帝母像,描繪一名孩童趴在訶梨帝母腳邊,另一名則在女神懷中,體現訶梨帝母作為孩童守護神的典故。雖說陳進《三地門社之女》畫中婦女膝蓋旁也有一名孩童,但卻不是趴附在婦女的身上,而是類似陪伴與守望的形象,顯然並非出自訶梨帝母的圖像。

同時代的畫家中,鹽月桃甫(1886-1954)失落的名作《母》,描寫霧社事件中驚慌失措的原住民母子。畫中孩童僅僅趴附在母親身旁,尋求庇護與安慰,無論是構圖還是意象,更接近訶梨帝母的圖像傳統——何況桃甫是一位常以佛教典故創作或撰文的藝術家,這也提升桃甫以佛教護法神作為《母》的典故來源的可能性。

左圖:鹽月桃甫在畫室中與《母》合影。(圖片來源:〈日本統治下の台湾先住民を擁護画家・塩月桃甫を再評価〉,《朝日新聞》,2021-06-19);右圖:京都醍醐寺收藏《訶梨帝母像》。(Public Domain)

回到陳進的《三地門社之女》,陳進援引西洋美術史中的聖母哺乳圖像,說明當時畫家在創作時,並未侷限於媒材或文化所劃設的無形框架,自在地操作不同的圖像傳統已達到某種觀看時的視覺目的。如此作法,與基督教為了傳教,將聖經故事用當地的圖像傳統重新演繹的做法不同,而是直接脫離基督教文化,只挪用了圖像的樣式。

像陳進一樣,以有色人種描繪聖母子形象的日本藝術家不在少數,尤其在日本二戰期間,此種圖式很可能與戰爭神聖化(聖戰)有關。

曾前往中國的日本從軍畫家朝井閑右衛門(1901-1983)創作《通州救援》,描繪發生在河北的中國人殺害日僑事件(雖說如今研究認為被殺害的應是日本軍人)。《通州救援》挪用多種西洋藝術史的名作構圖,如背景奔跑的女性來自畢卡索(Picasso, 1881-1973)《沙灘上奔跑的兩女人》(Two Women Running on the Beach, 1922)。畫面中央在母親懷中的神聖孩童,在後方日之丸國旗的襯托下如同救世主,然而整體拼裝感強烈的構圖,使畫面氣氛營造反而略顯荒謬。

朝井閑右衛門,《通州救援》,1937。(圖片來源:針生一郎編,《戦争と美術1937-1945》,東京:國書刊行會,2007)

除此之外,很早就有學者注意到,台北市立美術館典藏的石原紫山(1905-1978)《達魯拉克的難民(比島作戰從軍紀念)》,也使用了聖母哺乳的圖式。出身鹿兒島的畫家在戰爭期間前往菲律賓從軍,之後在台灣創作了這幅二曲屏風畫。畫面中央的母子與周遭的難民構成穩定的三角形構圖,一旁盛開的扶桑花(朱槿),是當時台灣與日本藝術界時常使用的花卉圖像。有研究認為,這是代表菲律賓人歷經艱辛的逃難後,在扶桑(日本)花叢間安穩入睡的意思。

值得注意的是,雖說石原紫山與陳進有往來的紀錄,但紫山是否從陳進身上學到以日本畫描繪褐膚聖母子的做法,仍有待商榷,因為相比《三地門社之女》淡雅的敷色,紫山在《達魯拉克的難民》上使用類似油畫般的厚塗、重疊筆觸,表現景物的立體感,與乘載聖母子圖像的油畫、濕壁畫媒材關係更深。

石原紫山,《達魯拉克的難民(比島作戰從軍紀念)》,紙本設色,1943,台北市立美術館藏。(圖片來源:林育淳等編,〈台灣製造‧製造台灣:台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展〉,台北:台北市立美術館,2015)

然而縱使存在風格上的差異,無論是石原紫山在菲律賓從軍,或是陳進前往屏東取材,仍可放在當時藝術家前仆後繼前往「南方」尋訪題材的時代背景下(20世紀上半有大量的日本畫家前往南洋取材)。有趣的是,同一時間的東南亞,也有當地藝術家嘗試創作相似的聖母子圖像。例如菲律賓畫家加洛.奧坎波(Galo Ocampo, 1913-1985)在日佔時期前創作的《棕色聖母》(Brown Madonna),以色塊簡化的構圖描繪菲律賓人外觀的聖母子。

與石原紫山和陳進不同,加洛.奧坎波直接使用宗教意象表現聖經人物的在地化形象,呼應天主教在菲律賓發展下的多元時代背景,也讓人聯想到稍早在全球殖民地、新大陸流行的黑面聖母(Black Madonna)。同時,《棕色聖母》寧靜和諧的構圖,樂土般的空間,與石原紫山或朝井閑右衛門筆下的逃難場面相差甚遠,更貼近陳進作品的氛圍,可見「神聖化」的運用,背後仍有諸多細緻的差異與創作策略。

Galo Ocampo, 《棕色聖母 Brown Madonna》, 1938, Oil on canvas, 62×47 cm, University of Santo Tomas Museum Collection.(圖片來源:CCP Encyclopedia of Philippine Art

圖像與物質的流動

以上將《三地門社之女》與同時代日本、菲律賓畫家筆下的褐膚聖母子圖像並置,說明源自西方基督宗教的圖像傳統,如何被東方畫家挪用部分元素,並各自衍義詮釋的過程。然而除了位居畫面焦點的排灣族聖母子,畫面左側手上拿著煙斗的婦女同樣值得注意。

對出身新竹香山望族,前往台北、東京等都市生活的陳進而言,畫中褐膚、雙腳赤裸蹲在地上、手持造型簡樸的自製煙斗的排灣族婦女,帶有強烈的異域風情,被她捕捉到畫面內。讓人聯想到19世紀以前西洋藝術界流行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作品。

15世紀,吸煙文化自新大陸傳回歐洲,兼具麻醉、醫療與新奇時尚的作用,逐漸在社會上蔚為流行。鼻煙出現以後,抽煙斗有段時間被視為野蠻、貧窮的象徵。同一時間,手持煙斗的亞洲人物圖像,在17至19世紀之間成為東方主義畫作中常見的主題,他們大都蹲坐在地上,皮膚黝黑,身上有著異國風情的服飾或紋身,是相對歐洲人而言的異質「他者」。在台灣,有別於都市地區流行的捲煙,陳進筆下排灣族婦女持有柄身拉長的煙斗,確實是有其視覺脈絡與意涵可循。

Jean-Léon Gérôme, Heads of the Rebel Beys at the Mosque of El Hasanein, Cairo, 1866, Forbes Magazine Collection.(Public Domain)

陳進是否有意識到這種東方主義的吸煙圖像傳統,我們不得而知,但畫中抽著煙斗的排灣族婦女,的確呼應了當時原住民的生活實景,而非圖像的單純挪用。15世紀,就在吸煙文化自美洲傳入歐洲後沒多久,也隨著造訪東方的船隻,一同來到東亞。西班牙人以菲律賓為據點,以煙草、煙斗與台灣原住民貿易,換取鹿皮、硫磺等。排灣族的原住民在吸收歐洲帶來的煙斗工藝後,製作成不同的造型,既有雕刻木頭人像,外觀精緻的煙斗,也有如同《三地門社之女》中,造型樸素簡易的樣式。

由此看來,《三地門社之女》乍看之下是一幅描繪原住民女性群像的作品,放在當代的台灣主體性語境來看無疑是「本土的」,但隨著我們拆解這幅畫生成的脈絡,會發現這是一幅由漢人女性,使用日本畫媒材,依循歐洲的美學傳統,描繪自美洲傳來的物質文化圖像,其中國族、文化的多重境界,都凸顯《三地門社之女》(以及台灣)的文化複雜性。

結語

回到陳進,過去在討論她的作品時,習慣將畫中溫柔婉約的仕女形象,視為陳進女性特質的某種個人投影(的確,陳進除了常請姊姊擔任模特兒,也會自己在鏡中調整姿勢作畫)。但透過圖像的分析,可以發現陳進其實跟同時代的男性畫家一樣,善於挪用既有的藝術史傳統圖像,精心構築自己理想的畫面效果。至少在《三地門社之女》中,陳進數次借用過往藝術創作者的雙眼,站在他者(以這幅畫的製作、展示脈絡來看,很可能是以男性日本人的角度)的視角,描繪畫中的排灣族女性群像。原因不言自喻,因為《三地門社之女》是面向展覽會的男性觀眾、審查員、甚至藏家所製作的藝術品。

總之,無論是性別、民族、國族甚至文化,當我們企圖以某種框架來理解藝術品時,往往無法完整包覆,這點在研究近代東亞藝術史時時常發生。廣泛點來看,一幅《三地門社之女》,便是整個全球大交換(Grand Exchange)下的縮影與延伸,其中牽扯圖像與物質層面的複雜交換議題,難以在短短一篇文章中說盡,且交換與流動的過程依然是現在進行式。

當陳進完成畫作,並成功展出後,作品被日本收藏家細川力藏(1889-1945)購買,留在東京的目黑雅敘園。戰後歷經數十年,如今輾轉成為九州福岡亞洲美術館的藏品。原本僅是國境內的文物移動,卻因為戰爭與國境重劃的緣故,間接使《三地門社之女》成為留在海外的台灣美術史殘章。正如同作品複雜的製作脈絡與流轉,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也是不同的文化彼此交流、影響下逐漸形塑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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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錡豫( 46篇 )

台灣美術史的學徒,經營《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粉絲專頁,從事藝術與藝術史的非虛構書寫跟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