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一直都不只是藝術季的問題。」陳宣誠談起今年(2023)馬祖國際藝術島「轉厝計畫」時,他認為「終點」並不是放在藝術季的辦理。
馬祖國際藝術島由連江縣政府及文化總會共同主辦,為臺灣首個以十年為願景的藝術行動,策展計畫涵蓋藝術、教育、建築三個面向,不將此藝術季視為是煙火式的藝術裝置展覽,主辦單位更強調要帶動馬祖文化治理的新模式。今年第二屆以「生紅過夏」為主題,共帶來9個核心計畫,其中「轉厝計畫」不同於一般以作品擺放為主的展示模式,更多是延伸至公私空間與景觀設計的討論,甚至是從地理特殊性與產業經濟的角度切入,擴展對這座島嶼新的認識論。本文以此計畫為例,專訪策展人陳宣誠,如何回應藝術季的「時間尺度」和「文化治理」命題。
掀開被掩蓋的島嶼
「終點」並不是停在藝術季,特別是馬祖這塊島嶼。陳宣誠認為馬祖是一座被掩蓋的島嶼,過去戰地政務時期相當程度掩蓋了這座島嶼本來的歷史、掩蓋與海洋的關係、掩蓋原本的生態。對他來說,不管是藝術介入、景觀設計、建築設計,如何重新去理解這座島嶼,藝術行動可以扮演什麼角色?是這次策展計畫的首要命題。
操作過程中,陳宣誠也表示他更傾向於關注工作者與創作者如何與在地居民合作,共同去面對島嶼的現況,「所以,重點從來不只是一個藝術計畫的實踐,藝術季的意義只是在選擇邁向『公共性』的時間點和方式,將我們過程中的田野調查和研究公開展陳,是一段時間的協商成果,重點是思考它未來可能的狀態,與修正它目前發展的問題。」
「轉厝計畫」的「轉厝」(tuong tshuoˇ)為閩東語「回家」之意。其中於南竿津沙聚落的作品《打開》,邀請禾磊建築於馬祖廢棄的空間中,以玻璃酒瓶推疊成一面曲面的透光牆面,在牆面開一扇面向海洋的窗,既是重新轉譯由「門」進出的身體感,也創造了異質空間交疊縫合的情境。
其餘作品則分布在南竿的梅石市街,梅石原是純樸漁村,到了戰地政務時期成為具有多功能的軍事營區,在當代政治與產業結構皆改變後,則出現了許多廢棄的閒置空間。陳宣誠團隊以兩處不同時間向度的住居為核心展開,一處是東側樹林中的石頭瓦片堆疊成的聚落遺址,另一處是西側市街的混凝土與木構造複合民居。
聚落遺址處有共感地景製作的《砌疊的地貌》,將坍塌房屋的石頭、瓦片重新排列堆疊,私人住所重新展現為一處全新的公共地景,並結合林昶戎《生活物件的風景》復刻了想像中的生活物件與不明生物,整體儼然成為一處偽考古遺址。
市街處共感地景的《窗外的風景》拆除原本1樓房屋的鋁門窗,成為對外敞開的凹洞,另一方面,透過鋁板拓印石頭的敲打,記錄馬祖在地的石頭紋理,轉化為紀錄時間與聲響變化的中介質感;《住居的地景》則是微整修房屋既有的立面與置入新的屋頂結構,呈現不同時期的木構造、RC構造與中間傾毀的虛空間,也成為過渡性的溫室環境;李芝瑜《植物微星球計畫》則懸吊在兩進的空間中,第二進空間以生態科技技術,探討馬祖特有植物的培育技術與生態視野,對比第一進空間呈現因政治因素而改變的當代植物地景;王文心《檔案花園》更是結合景觀設計的概念,將水泥掩蓋的地面爆破,露出土壤的間隙種植本地岩生、砂生與濱海植物。
打開公領域與私領域
起點,也許要從上一屆的展覽計畫開始談起。第一屆馬祖國際藝術島「島嶼釀」,在地文化工作者廖億美與陳宣誠共同策劃「傾聽島嶼的聲音」,他們邀請了8組藝術家登島,在不熟悉島嶼的情境下,藝術家透過自己的方法來呈現馬祖不同的面貌,包含植物生態、環境聲音、地質地貌、聲音和語言,以感性測量的方式理解這座島嶼。
陳宣誠認為,第一屆他們比較像是以觀察員的身分進入這個場域,要找到重新認識島嶼的方法,並把居民帶進體會過去沒有辦法經驗的時間感,或是說當地曾經存在可是後來消失的時間感。當時參與的居民和在地工作者,皆不約而同表示這些經驗對他們來說很驚訝,從來沒有以這樣的角度看到場域的這些面向。
也的確在第一屆藝術季之後,有些居民意識到馬祖的發展可能性,開始討論價值與資產的問題,他們回到生活經驗中與他最有關係的地方——家,才慢慢凝聚出一個我家(私領域)和環境(公領域)之間的關係如何思考的意識。所以第二屆才能延續著這樣的養分,繼續把場域擴展公私領域的研究,也因為景觀設計的工作,碰觸到原有的軍官、士官、茶室的公共建築,進而再接觸到梅石聚落,發現這個聚落的環境是跟島嶼過去歷史有高度的相關性,所以才會在第二階段選擇此地,來延續計畫。
「當有些東西逐漸被打開的時候,你會發現這些居民的角色也開始轉換,合作開始慢慢展開,包含前期跟住戶的溝通、在地的工程單位、營造單位主動投入協助建造,或者是我們正在進行中的梅石森林研究,也透過一些當地認識的朋友,試著找到合適的苗場合作。」
重新定義建築的GL線
回到建築師的養成背景來思考,陳宣誠指出過去生產建築的思維大多是一種資本行為,「我們創造需求的可能,並不斷開發、建設,但我們真正的需求到底是什麼?我想嘗試幫『建築』的起點找到新的需求跟動力,問建築真正的必要性是什麼?生產的時候如何讓新的建築跟原本在地的紋理和脈絡共存,而不是直接把它劃掉。」
在建築設計過程,建築師會劃一條地平線——GL線,在繪圖意義上表示一個地面的地平線,通常會在這條線的上方做建築的型態與空間設計,在線的下方做基礎與結構設計,且在建築的基本訓練裡,地平線的上下,大都是為了建築的單獨存在而思考。不過,對陳宣誠而言,GL線除了是一條表示地平線的繪圖參照,有沒有可能也是一個歷史的、文化的、生態的問題?它抽象地象徵著建築往上發展的型態、往下匝根的構造基礎,但這上下的交會,現實上牽涉到人類學、地質學、植物學、大氣科學、土壤學等複合的問題,我們怎麼去重新定義這條「建築和環境都要跟它有關係」的GL線。
「以馬祖為例,其實島嶼本身的限制就是一種幫你篩選的過程」陳宣誠無奈笑說,「製作過程要考量材料、運輸與成本之間的平衡,如果超過島嶼可以承載的程度,就不見得會有更好的效益。另一關於馬祖的重要特質是,必須要去閱讀它的時間節奏,像是觀光的淡旺季、經濟產業的結構、氣候環境的差異等,是一個互相合作的過程,需要彼此來辯證、思考問題與解決方法。」
若再加上策展人的身分角度,GL線不只是為單件作品,而是整個展覽調度的時候,陳宣誠表示他會再納入「展覽時間」來思考——如何在展覽中配置不一樣的時間軸。像是有些作品可能會在幾個月之內撤掉,有些則涉及到半永久性的空間和景觀改造。除此之外,不僅是物理上存在的時間問題,感性時間的留存也是策展時需要考量的面向,觀眾如何透過不同層次的作品,體驗展覽中不同的時間軸。「藝術季會結束,但對在地居民來說,馬祖是他的日常。所以,我們可能必須要同時去處理不同時間感、不同時間軸與不同空間軸的問題。」
我們缺乏的,是如何問一個好問題
最後,談到藝術季與文化治理的問題,陳宣誠坦言這個問題不太容易回答,他在採訪前先問了Chat GPT「何謂文化治理」,它將文化治理分成五大項,首先是文化的保存與傳承,二、促進文化的交流跟理解,三、社區如何參與跟賦權,四、促進文化跟經濟的發展,五、如何形成一種創新跟可持續性。透過ChatGPT的大數據條列,我們不難想像這些層次如何普遍地被論述在各種藝術季當中,其實也回應了上述陳宣誠在執行這次展覽思考的命題。
不過,陳宣誠認為若要談文化治理,要跳脫這些普遍性的論述,回到「治理」的層級思考,治理是一個關於系統與組織關係的問題,涉及到面對不同環境與對象時,我們怎麼去「開發問題」。臺灣經營藝術季型的展覽形式約有十年,每年在宣傳、設計、動員上,都已發展出逐步成熟的模式,在看似周邊支持系統都相對完整的情況下,如果治理還只是在既定框架下不斷運作,那只是重複迴圈,很難找到新的東西,「我們缺乏的,是如何問一個好問題!」
「如果沒有從精準的問題出發,後面再怎麼執行幾乎都會是失效的狀態。文化治理最大的重點是如何給文化『新的命題』,去探究真正的問題在哪裡?問題可以幫助我們重新去整理這些組織關係、整理我們的方法論跟執行的效力。而要把問題問得精準得透過大量的田野與研究工作,才可能去精準的評估,透過對過去與現在的理解來預測未來。文化治理不是指現在,它其實要治理的是即將到來的未來。」
藝術報導、研究者。主要關注計畫型藝術創作、表演藝術、電影與當代影像,以及其他任何好玩的事。曾任《藝術觀點ACT》執行主編、《藝術很有事》專案企畫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