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鄒駿昇(Page Tsou),最被顯著認識的資歷是——奪得義大利波隆那國際插畫首獎的插畫藝術家,但他始終認為自己的身分、職涯是「非典型」的,既不全然屬於插畫圈,也不算設計圈,似乎也不等於藝術圈,但卻可以自在融入每個差異的文化產業生態。一部分也和他於皇家藝術學院(Royal College of Art,RCA)的學習經驗有關,他所就讀的傳播設計(Communication Art & Design)系,課程涵蓋平面設計(Graphic Design)、非典型設計(design without label) 、繪畫創作(drawing elective)、敘事型繪畫(Narrative Drawing)、錄像(Video Art),每位在學學生都不能僅專研一個領域,而是要盡可能整合這些領域。當時的工作室環境,所有不同專業的學生是可以互相大量交流,領域間的界線也相對模糊,RCA的教育方法讓每個學生過去可能慣常的創作方法,都重新被洗牌與重組。鄒駿昇表示,「我會重提這段求學過程,因為和我後來職涯其實領域界線這麼模糊是有關連的,我不會認為自己在跨領域,所有視覺的應用其實應該都是相通的。」
先活得下來,才有能力談論夢想
鄒駿昇仍在皇家藝術學院在學時期,就積極參與比賽,因為他自認最終仍要從英國回到台灣長期發展,但當時的台灣在他的認知裡,是看重證照或是國際獎項的環境,因為這樣的環境缺乏審視自身文化評判的標準,多數都是借重國際的獎項來衡量人專業的輕重,鄒駿昇在職涯起步時,就有這樣認清現實的意識,積極的建立履歷。
2011年鄒駿昇在連續兩次入圍義大利波隆那童書展(Bologna Children’s Book Fair)插畫獎後,第三次以《飛舞的羽毛》拿下波隆那SM國際插畫家大獎(International Award for Illustration Bologna Children’s Book Fair – Fundación SM)。波隆那童書展插畫獎很微妙地在台灣的環境裡,長期被公認為具國際指標性的插畫獎項,獲得這個獎項後,鄒駿昇回到台灣很順利的以插畫的面向被廣為認識。當時台灣插畫的風格仍圍繞在以幾米風格為最大宗,並有一些其他零星的插畫風格,台灣跟國際的插畫創作社群,並沒有頻繁的交流管道。像目前創作者大宗使用的Instagram,那時才剛創立,並沒有成為當時台灣插畫創作者聚集的社群平台,因此當時台灣插畫環境的多元性仍有限。
而目前台灣插畫者生態越來越茁壯,鄒駿昇認為媒體出版方在約莫十年前,於視覺上開始嘗試展開插畫委託項目,包括報紙副刊、小說封面、雜誌封面等,開始有越來越多樣化的插畫委託,鄒駿昇坦言這樣的委託經費,其實長期很難養起插畫家的生涯,但是作為插畫家起步初期的曝光支持,是可行的。有了這樣生態廣泛露出的機會,當然也養成更多面貌的插畫創作者。
但靠著自己專業存活下來僅是生涯起步的第一步,鄒駿昇認為職涯的持續,不可能僅仰賴對於創作的浪漫,而是必須非常務實的考量熱情與經濟現實的平衡,「你要先活得下來,才有辦法跟人談論理想或夢想。」
插畫技能與科技、社群的對話
目前除了接案,許多插畫創作者也成為網紅教學插畫技術,或是以募資平台販售插畫課程,前兩年也有許多插畫家成為NFT的創作者,其實隨著新的商業模式更新,插畫家的營利模式也不斷擴充更新。
面對近期AI崛起的新趨勢,鄒駿昇認為越是需要仰賴創意的工作,越難被取代,「可能靠廉價勞力的工作會消失,但是是靠人類獨有品味、判斷的工作會崛起。」他認為未來可能會有明確的法條規範,如使用AI繪圖輸入某個插畫家的名字來做風格設定,因為AI的繪圖其實就是人類集體智慧,一張圖可能同時挪用好幾位插畫家的風格,被使用風格的插畫家就能分潤到智慧財產權版權使用的費用。目前一些插畫比賽,嚴格禁止插畫家使用AI,但未來人類社會勢必會找到能規範AI使用的比賽模式。
他認為目前像是ChatGPT等語言模型,其實可以協助他這樣需要經常提案,但是偏圖像思考的創作者,在文字上有基礎的狀態,再繼續調整,對於他處理提案的文字內容生產,在初期階段有很大的幫助。對鄒駿昇而言,人類和AI的創作作品還是存在1%或3%的不一樣,雖然乍看是微乎其微,「但好作品的脫穎而出,很常是那一兩分的差異。AI跟人創作至少現階段來說我仍覺得人類存在那一點點差異的優勢,人的很多感知仍比AI靈活許多。」
文化實力與策略
在眾多斜槓身分中,鄒駿昇做為插畫家,同時也為波隆那台灣館連續策展七年。鄒駿昇表示,由於台灣的國際外交處境,所以在文化領域展會的台灣館,都會有種台灣代表隊集結的任務,要如何呈現台灣插畫產業當下最優質的匯聚,是每年鄒駿昇要思考的難題。
即便早已獲得波隆那大獎,但他每年只要手邊剛好有合適作品還是會勤奮投件,「能夠幫台灣的入選總人數增加一個名額也好。」每年各國的入圍人數,主辦方義大利總是最多的,亞洲的日本、韓國也是屬於入圍人數的強者,台灣有一年入圍達到9位,挑戰日、韓在文化輸出的強勢地位。波隆那這個會場,就是國家軟實力的競爭場域,他期待自己協助搭建的波隆那台灣館平台,能夠讓國際感受到台灣的插畫實力不容小覷。
他認為文化部經營波隆那台灣館其實是個成本低,但國際宣傳效果佳的投資。「我們期待國際上看到台灣這個品牌跟插畫的連結越來越深,我們寧願在文化上是強勢和有力道的,文化這塊的實力,反而是會獲得國際更實質的尊重,這樣的印象累積久了,台灣是個有豐沛文化內涵島嶼的形象就會建立了。」
甲方與乙方:波隆那台灣館2.0
鄒駿昇的特殊之處在於,他是會被公部門委託擔任藝術總監、插畫的乙方,也曾是協助公部門(甲方)活動建議廠商的角色,這樣在甲、乙方視線的轉換,也讓他無論是處於哪個立場,都能夠更全面理解專案或計畫執行的實際面,並同理各方角色的處境。
2016年鄒駿昇跨入策展的初體驗,是在台北市松山文創園區所舉辦的「台北設計之都」,他在當中的「Visual Taipei」邀來國內外61位藝術家,展品不僅限平面作品,展區也包括動畫作品、立體作品,並搭配「肯園」負責人溫佑君調配的14道香氛、名廚江振誠的「台北特調」飲品、與「CN Flower」凌宗湧的花藝作品。鄒駿昇對於面向國際的展會,在當時已經展現整合各種感官觀展體驗的策展能力,也能精準抓到如何符合國際水平標準的展會規格。
鄒駿昇評價自己的策展方式,非常在意畫面感,以及能吸引觀者進入遊覽的欲望。在接手波隆那台灣館前,台灣館的設計還是偏向台灣國際書展會看到的呈現水平,但他接手後,台灣館明顯呈現截然不同的策略,也經常成為波隆那插畫展官方推薦的展位。
想起過去入圍波隆那的經驗,台灣館就像是插畫入圍者在會場汪洋大海中可以駐留的一座小島,「為何不讓這些協助插畫者築夢的小島,再更體面一點,甚至讓入圍者為這個展位驕傲。」在參展者的挑選上,他也打破一定要是繪本創作者的慣例,而是以圖像的故事性來選擇參展者,「插圖本身要人有感覺,好像在說什麼故事,那種故事感,會讓人家想要走進去,這種走進去的動機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在挑參展作品時,著重這個面向,更勝於插圖是不是由很有知名度的插畫家所繪製的。」這樣的挑選策略,打破了生態一定要按輩分、資歷才能參展的規則,也有很多參展者後續在國外出版繪本,也讓他覺得自己這項堅持的柴火有一直燃燒下去。
對鄒駿昇而言,波隆那台灣館最終極的意義就是一個在國際呈現插畫家的舞台,所以台灣館主視覺的波浪形狀,其實也代表著舞台前的布幕,並以綠色為基調。「因為從Google地圖上尋找台灣,就是一座綠色的島嶼,我也以這樣綠色的意象,來代表在國際中識別台灣的顏色。」鄒駿昇提及,至今已非常熟悉台灣館整個流程的各種需求,包括容納的人數、開幕的活動、媒體公關的需求、倉庫放書籍的空間比例、談版權交易的座位區等,在理解這些需求後才能創造出展位的理想動線。
無國界的未來
近年鄒駿昇接案的規格,已經朝和國際頂尖精品品牌合作插畫與視覺的案件。包括Gucci、Dior等廠牌,也證明插畫等視覺能力的整合是可以拉高到這樣的水平,無論是家族原本就是作精密機械加工的背景,或是他也會從消費高端品牌的感官經驗,去擷取那些細緻體驗,再融合轉化為設計與視覺的發想。這一兩年包括空間設計、公共藝術的案子也都找上鄒駿昇,證明他長期堅持的多角、多面的經營所逐步累積的收穫,「其實每接觸不同經驗的案子,我都會把他們視為開啟我新的感知雷達的契機。」他也期許,作為設計師、插畫家很常必須順應框架,有些人覺得這是被限制,但同時這也是磨練的機會,「限制,會幫助你長成許多磨練的機會,很多絕活和解題的能力,就是在這樣的限制下所產生的。」
他認為如果出道至今,有什麼經驗可以提供給年輕的插畫、創意工作者,他認為首要的是視野的建立,他認為公部門的資源要盡可能讓台灣的插畫家,有機會能大量到國際駐村,或是廣邀國際的插畫家來台交流,他認為除了創造台灣館這樣定期的舞台,必須要讓交流呈現流動的狀態,「我們下一輩面對的未來,肯定是沒有國界的,讓自己的視野能拉高,能適應流動,理解自己的有限,是這個職涯初期最首要的。」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