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如現今的考古學者,將乾清宮視為一個考古單位,這絕對是最高規格且非同尋常的研究對象。因為『乾清宮』是皇帝的居所,見證諸多重大歷史事件。宮內收藏的重寶如同待解密的出土文物,只要經過仔細分析,終能破解玉器密碼,發掘深藏其中的重要訊息。」國立故宮博物院器物處銅玉科科長蔡慶良話說乾清宮收藏,從乾隆品味與政治理念的角度,訴說乾清宮藏玉的歷史故事。
國立故宮博物院南部院區7月2日起舉辦「乾清宮尋寶─破解天字號玉器密碼」特展(圖1),從院藏900餘件乾清宮收藏,挑選228組件(含十餘件對比與解說用的非乾清宮文物)展出。不僅部分展品為院史第一次展出,許多原配木座與木盒經修復後也首次亮相,不少過去單獨展出的玉件,在乾清宮收藏概念下也首次成套展出,帶領觀眾從全新視角認識故宮玉器收藏。隨著策展人蔡慶良,一探策展理念與展覽亮點。

緣起
本次展覽以乾清宮為主題,可追溯蔡慶良2018年策劃「實幻之間─院藏戰國至漢代玉器」特展經歷。在庫房整理文物期間,蔡慶良發現清宮舊藏帶千字文首字「天」字號玉件尤具藝術性—「天」字號代表乾清宮藏品,由清室善後委員會在1924年標註。本批作品除別具造型與審美巧思,從收藏史角度切入,更顯皇權政治性與象徵性意義,因此展開研究並策劃本檔特展。
乾清宮是明清皇帝的寢宮,在內廷宮殿中居首,不僅皇帝平時於此辦公,亦是梓宮(皇帝的棺木)停放之處,自雍正帝始更成為傳位昭書儲放地,可將其視為皇權中心。
展覽以「皇建道積」為引,取自宮內對聯「克寬克仁,皇建其有極。惟精惟一,道積于厥躬。」,並選擇〈「信天主人」玉璽〉(圖2)為主視覺,實與乾清宮藏品特性息息相關。蔡慶良解釋「皇建道積」道:「皇帝繼承天命,寬仁並濟,以此建立國家制度;恪守中庸之道,不偏不倚,足為萬邦表率,並以教化全民。這即是皇帝的天命與職責。」〈「信天主人」玉璽〉具相似脈絡,其製作彰顯皇帝繼承三代法統與天命,相比養心殿多寶格內把玩用珍翫,乾清宮的玉器收藏則更強調天命依歸與皇權正當性,為本次展覽一大主軸。

天字號寶藏:乾清宮藏玉器
乾清宮陳設並收藏著明清兩代皇帝喜好與各具身分代表的物件,所藏玉器上自新石器時代晚期,下至清代,年代橫跨數千年之久。在此承載複雜歷史記憶的空間內,乾隆皇帝的收藏占有很大的比例,故本次展覽特別聚焦乾隆的乾清宮玉器收藏,重點關注其在作品、匣、座上所題御製詩所反映的內心世界。
清乾隆〈六圭〉一組(圖3)即為代表。六件玉圭原排序錯落,經重新整理後按「六德」之「知、仁、聖、義、忠、和」排序,第一次成套展出。所屬木匣經修復下方須彌座,也是首次亮相。木匣四周刻製御製文,闡述乾隆對古代玉圭在尺寸、功能上的研究,如六圭中的「鎮圭」即為三代諸王祭天用圭,「介圭」指諸侯朝見時手拿信物,「瑑圭」則指君王聘用大臣時所賜禮玉等。乾隆在文中提到,三代時是以玉圭作為法統,自秦以後被玉璽所取代,選擇製作此組玉圭套件,即有遙想繼承古代聖王遺軌之意。蔡慶良提醒:「看乾清宮文物一定要記得,有一大部分玉器代表了法統,所以規格非凡,皆蘊藏政治意涵。」

第一單元展出的清乾隆〈「乾隆」玉璽〉(圖4)亦符合此概念,作品的木匣盒為首次展出,上題「瑞叶(協)苞符」即具祥瑞之意。乾隆運用漢代品味設計出群獸圍繞的印鈕,內部隱藏著一件象徵法統的鎮圭。印面「乾隆」二字分別以陽刻、陰刻呈現,代表陰陽,分刻於一圓一方的印面上,則象徵天圓地方,字體選用乾隆年代認為最古老的文字「古文」,在象徵權力地位的玉璽上,強調乾隆作為天命繼承人的特殊身分。

山窮水復:乾隆在乾清宮玉器中留下的線索
展覽第二單元,將從乾隆特製的古玉木匣、冊頁探索皇帝的內心世界,並進一步介紹帶乾隆刻款的仿古器群。蔡慶良指出:「但凡配有冊頁木匣的玉件,都收藏著乾隆認為極為重要的三代法物」如〈「鑒揚瑰黼」木匣〉,冊頁內即收納了大汶口文化中晚期〈玉鉞〉(圖5)。乾隆於冊上題「古藻彰微」,指古代紋樣中藏有微言大意,旁繪仿雲林(倪瓚)風格墨竹,以竹「中通」、「有節」,提醒自己身為皇帝需謹記「虛心」。後於下頁記事,說明過去認為這件玉件品第不高,列其為「丙」等,經數年後,重新檢閱發覺有異,命人「刮垢磨光」,發現作品實為「三代物也」,所以特製木匣冊頁收藏,藉此警惕:文物的價值遭到埋沒,可為其重新品第,不過「若夫貞幹良材,屈伏沉淪,莫為之剪拂,出幽以揚王廷而佐治理,是誰之過歟」,不可犯下錯過人才的重大過失。


清乾隆〈玉獸面紋方觚〉(圖6)為仿古青銅器之作,底部帶「大清乾隆仿古」隸書款,此類器群作器端正、嚴謹,以莊重之心製作仿三代器物。木座的御製詩特別提到「詎詡昭華琯,常疑抱璞庭」,「詎詡」指乾隆製作這件器物並不是為了炫耀或好看,並引用和氏璧典故(註1),警惕自己不要錯失人才。從詩作刻於器座內部可以知道,乾隆刻款大多是極具私密性的,蔡慶良表示:「這些詩作不會隨便給別人看,最多也只是給重臣看,絕大部分是給自己或後代繼承人的內容。作為天命的繼承人,他不需要宣傳。」可見詩作更多反映乾隆的內心世界,而非形塑個人形象之用。

除製作仿古青銅器玉件,乾隆也有針對古玉進行模仿的作品,如前述六件一組的玉圭,以及清乾隆〈玉戈〉(圖7),本作乾隆以「古文」刻製「大清乾隆仿寶」款,蔡慶良說明:「乾隆認為這件玉戈就是玉圭,是乾隆心中最高規格的重寶,對他而言這就是三代法統的象徵。」並強調:「斧、鉞、錛對乾隆而言才是真正的寶,與多寶格內把玩用的珍寶有所不同」,足見乾隆對仿古玉製作在政治意涵上的特殊重視。

抽絲剝繭:善假外物以利探尋
乾清宮的古玉收藏橫跨年代之廣,且涵蓋各地進獻珍品,其定年、來源釐清成為一大課題。部分帶有「乾隆年製」款的作品,更潛藏著非乾隆年製之作。面對複雜且尚需詳加爬梳的研究課題,展覽第三單元特別展示各時代玉器的典型特徵,藉由風格比對,帶領觀眾猶如偵探般搜查線索,深刻認識乾清宮收藏的各個面向。
展品〈玉璜〉(圖8)即為西周中期典型玉器,現場以三分鐘短片解構玉器上的紋樣單元(圖9),向觀眾說明內弧中心處上方的孔雀羽毛紋,是如何藉由向左右對稱鋪展的羽毛紋樣,形塑猶如孔雀開屏的視覺效果,並以此為引介紹西周玉器的獨特品味與時代特色。(註2)


〈玉鏤空三角形單柄杯〉(圖10)則為鄂圖曼帝國(今土耳其)17至18世紀之作,本作使用了伊斯蘭世界常見的幾何紋樣,並展現鄂圖曼帝國製玉強調薄且透光的高超技術,是外交禮品暨皇帝喜愛的異域珍寶。蔡慶良解析:「鄂圖曼帝國的作品,從細節來看展現『遠看精緻,近看粗放』的工藝特色。」此類與仿古玉件風格迥異的玉器類型,展現乾清宮古玉收藏的多元性,以及皇帝對不同文化審美的包容性。(註3)

柳暗花明:破解天字號玉器密碼
經過一、二單元認識乾隆的古玉收藏與仿古玉器的製作理念,以及第三單元對各代玉器風格的初步掌握後,第四單元更進一步對乾清宮古玉收藏進行解密,帶領觀眾判斷歷代古器新刻「乾隆年製」篆書款之作,以及區分各式乾隆刻款器的風格特色與彼此間的差異性。
展廳最後一個展櫃,以獨立櫃併陳「乾隆年製」篆書款、「乾隆年製」隸書款、「大清乾隆仿古」隸書款三件不同款式的典型玉件,藉此深刻辨析乾清宮三種仿古器類收藏的異同。其中帶「乾隆年製」篆書款〈玉尊〉(圖11),實為明晚期至清早期之作,非乾隆朝製器。蔡慶良表示,此類篆書款作品絕大多數選料較差,玉料發黑且帶有墨漬之態,作工也遠較其他作品粗糙,部分底部篆書款另可見重新打磨拋光、使其更易上款的作工痕跡。此外,篆書款器除包含新刻款的前代作品,更可發現清中期之作也刻製了此類款式,蔡慶良對此類篆書款作品說明道:「這些作品的作工與品味與其他乾隆款器相異,應為另一範疇的產物,彼此間各成不同體系」。

同一展櫃帶「乾隆年製」隸書款〈玉壺〉(圖12),為乾隆朝製器,可見玉料選擇遠較篆書款器更顯溫潤、潔淨,整體器形設計優美典雅。作為一件仿古的作品,本作添加清代盛行的象形耳,並將器身比例抽高,在仿古青銅器之餘另展現乾隆獨到的審美品味。底款的刻製可見每一筆畫非草率地一刀完成,而是如細針般以短刀細細刻製,字體結字工整端正,與整體製器風格相符。

同置於櫃內的「大清乾隆仿古」隸書款〈玉壺〉(圖13),亦為乾隆朝製器,等級僅次於古文款「大清乾隆仿寶」器,屬清宮中極為高級的器物。本件作品相較同為帶圈耳的「乾隆年製」隸書款壺,可見器身雖較扁,但在仿古的要求上更為嚴格,整體器型穩重、端凝,與所仿的青銅器式樣更為相近,強調追求再現三代重器形象。

乾清宮解密,未完待續
本次展覽彙整乾清宮收藏與乾隆款玉器的研究成果,不過蔡慶良同時提到,現今故宮舊藏帶「乾隆年製」篆書款器群,實際上所含作品類型更為複雜,除有古器新款與清中期玉件,另涵蓋少量以橫式書寫篆書體「乾隆年製」款的精緻玉器。此外,在前代作品刻製乾隆款的原因,目前也尚待更深入的討論,期許在後續出版的展覽圖錄中一探相關議題的解密成果。
註釋:
註1 春秋戰國時期,楚國卞和進獻璞玉給楚厲王與其後的楚武王,不料卻被視為向君王說謊,遭誤會為以普通石頭假稱璞玉,處砍腿之刑。後至楚文王繼位,聽聞卞和抱石於楚山下嚎哭三日之事,乃派人攜石回京檢驗,後經打磨發現,其內確實為一寶玉,遂製其為璧,以卞和之名命為「和氏之璧」。
註2 相關的研究方法可詳見:蔡慶良《實幻之間:院藏戰國至漢代玉器特展》,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20;蔡慶良〈玉器鑑賞之三:商、西周玉器風格比較(下)〉,《紫禁城》2010年第4期,頁68-75;蔡慶良〈規範與設計─晉侯墓地出土玉器的風格特徵〉,《古代文明》第15卷,2021年,頁46-99。
註3 相關研究可另見鄧淑蘋《國色天香:伊斯蘭玉器》,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07,頁185。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蔡慶良〈「乾清宮尋寶─破解天字號玉器密碼」展覽概述〉,《故宮文物月刊》第496期,2024年7月,頁4-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