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和你距離僅四十五公分以內的人,通常是和你關係親密的人,例如另一半、父母親或子女。但在擁擠的公車或地鐵上,和你關係不親密的陌生人也會走進距離你四十五公分以內的範圍內,這就是為何人們在擁擠的公車或地鐵上容易感到不舒服。
但有時候,和陌生人很貼近,心情也會很好,例如,去夜店跳舞的時候。因為,夜店門口的公關會仔細篩選客人,而像我一樣和夜店氣氛不搭的人就會被擋在門外,讓有資格入場的你在裡面跳得更開心。當然,舞池裡如果有人的舞步和你相反、破壞你的心情,你往往會離對方遠遠的。
關係的好壞會決定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會決定空間裡的密度,空間裡的密度則會決定空間裡的社會互動。
COVID-19這個傳染病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就連關係親密的人也不得不保持社交距離,影廳、表演場所、運動場館都不得不暫時關閉。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一旦改變,關係也會改變,最後,整個社會都會改變。
人際互動的基本規則是「秀出自己的臉,並看著別人的臉」,關係比較親密的人則會加上「握手」等肢體接觸。COVID-19卻導致這兩件事都變得不可能。
人類的眼睛和其他動物的眼睛不同的地方,在於「眼白」占了很大的一部分。科學家解釋,這代表人類已經進化到即使從遠處也能夠看出別人的眼睛正在看哪裡,動物的眼白則占眼睛的比例很小,所以很難從遠處看出其他同伴的眼睛正在看哪個方向。人類之所以能夠勝過其他動物,是因為人類能夠藉由言語及表情,在群體內進行良好的溝通,從而擴大群體的規模,接著打造出人口密度高的空間、在裡面和許多人建立關係,進而進化為容易理解其他個體的心理的物種。
要理解別人的心理狀態,最重要的是觀察對方的「表情」,尤其是臉部肌肉非常細微的動作。但COVID-19疫情爆發後,人與人互動時必須戴上口罩,口罩遮去了大半張臉,也遮去了大部分的表情。即便視訊,在解析度低的小螢幕上也很難看清楚別人的表情。在無法掌握對方心理狀態的情況下進行談話,焦慮和壓力會增加。最近也有研究指出,視訊會議的螢幕上,由於必須同時觀察太多人的表情,壓力更容易倍增。
在當前很多不得不的情況下,要發展出深厚、能夠交心的人際關係,是很困難的。比起在實體空間裡建立起來的關係,在虛擬空間裡建立起來的關係更容易流於膚淺。這些事情一點一滴累積,就會逐漸改變我們的生活。
口罩也改變了城市裡的風景。當街上人人都戴著口罩的時候,和不需要戴口罩的時候,風景截然不同。口罩就像住宅的陽台外推後加裝的玻璃窗一樣,遮去了所有人的表情。以前,我們可以觀察住宅陽台上晾曬的衣物來窺見人們生活的樣貌,可以說是城市的「表情」。但陽台外推以後,那些「表情」都消失了,隱藏到反光的玻璃窗之後,城市的風景也失去了人情味。空間裡,人的情感一旦被抹煞,就會變得荒涼。
以前看兒童節目《天線寶寶》時,曾經感覺到一股寒意,仔細想想,也許是因為天線寶寶沒什麼表情變化,他們只會眨眼睛、嘴巴張或閉,不會有其他臉部肌肉的變化。
當街上人人都戴著口罩,城市風景只會逐漸失去活力,變成《天線寶寶》那樣面無表情。
口罩改變了人際關係
人類具有選擇性注意力,在處理來自周遭的訊息時,會忽略毫無變化的部分,只關注有變化的部分。例如,當一隻鳥掠過湖邊,人只會注意到那隻正在飛動的鳥,不變的湖水則會變成背景,因為大腦要處理及運算那些毫無變化的畫面會浪費精力。
疫情期間,人人戴著口罩上街,臉有一半以上都被遮住,只有眼睛、髮型還看得見,這兩者的變化又不多,就像毫無變化的湖水。於是,人們對於彼此長相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
識別臉部、藉此溝通並建立社會關係,是人類數十萬年來不斷精進且因此得以勝過其他動物的獨特能力之一。人在識別對方的臉部時會用到大腦的顳葉並消耗許多能量,這代表,臉在人際關係的建立上非常重要。但疫情期間,餐廳服務人員都戴著口罩,臉有一半以上被遮住,容易讓人感覺不到其存在而變成背景的一部分。於是,疫情期間的人際關係,比起疫情前的人際關係,連結更為鬆散。這樣的狀態,可能增加了個體的自由,但同時,也意謂著關係的碎片化與人際孤立。
不久前,為了拍攝廣告,我和廣告公司的人、廣告編劇、妝髮組、攝影組、燈光組、導演,總共大約十五個人,一起工作了八個小時。因為是疫情期間,只有會入鏡的我沒戴口罩,其餘人員全都戴著口罩。我和那些人相處了那麼多個小時,結束後我卻記不得任何人的長相,因為從事前會議到廣告拍攝完畢,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如果想知道對方的長相,還得在通訊軟體上面互加好友並點開大頭貼照片。
疫情期間戴著口罩在群體中生活,很容易只剩下「事物本身」而忽略「參與的人」。成年人多半已經在疫情前建立了自己的社交網絡,影響可能不大;但疫情後才踏入校園或職場的年輕一代,要建立自己的社交網絡則相對困難。雖然2022年就不用戴口罩了,但曾在疫情期間戴著口罩度過兩年群體生活的年輕人,在校園與職場上形成的人際關係肯定和先前的世代極為不同。
因為戴著口罩而產生的溝通障礙,有著東、西方的差異。打字時,東方人習慣用微笑的眼睛「^^」表示笑臉,西方人習慣用微笑的嘴巴「:)」表示笑臉。也就是說,東方人習慣透過眼部的變化來表達情感,西方人習慣透過嘴部的變化來表達情感。
人的臉上,無法全靠意志力來動作的肌肉,就是眼睛周圍的肌肉。人可以刻意擠出上揚的嘴角,眼神卻很難假裝。這就是為何選美比賽中有些很緊張的參賽者刻意保持笑著的樣子,看起來很不自然—因為只有嘴巴在笑、眼睛卻沒有笑。
東方人之所以特別重視眼部的變化,是因為相較於西方的麥作是以個人勞動為主,東亞的稻作為集體勞動,人與人之間互相理解情感、拉近彼此距離、能否達到和諧,尤其重要。而為了更正確理解對方的情感,東方人特別會去觀察對方眼部的細微變化。
這樣的文化差異也促成了有趣的商業案例。日本三麗鷗公司創造的卡通角色「凱蒂貓」在東亞十分受到孩童的喜愛,卻在進軍美國時受挫,原因是:凱蒂貓的臉上沒有嘴巴。習慣藉由觀察嘴部來理解情感的西方人看到凱蒂貓沒有嘴巴的反應,好比習慣觀察眼部來理解情感的東方人看到米老鼠沒有眼睛一樣。
西方人比東方人更不喜歡戴口罩,原因也在這裡。西方文化裡,口罩、面罩(mask)被認為是只有搶匪一類的人才會使用的東西。西方人容易對於為了防止吸入沙塵而習慣戴面紗、面罩的中東人產生負面偏見,也是受到這種文化觀念上的影響。西方人普遍認為「遮住嘴巴」是不好的,所以就連蝙蝠俠、綠光戰警、蘇洛這些必須蒙面出擊的英雄角色,也都不會戴著遮住嘴巴的面罩,而都是戴著遮住眼睛的面罩。
因此,疫情期間必須戴口罩、遮住嘴巴,對西方人而言可能比較難以進行情感交流。相對地,東方人能夠透過雙眼進行一定程度的交流,比較沒那麼多障礙。然而如果是視訊會議、螢幕上每個人的臉都很小,眼部的細微變化無法看清楚的話,東方人會比較難以進行情感交流,這是視訊會議的不便之處。相對之下,嘴部的變化在螢幕上還是可以看得清楚,西方人這時或許就會比較沒有情感交流上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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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弘益大學建築學院教授,俞炫準建築師事務所(Hyunjoon Yoo Architects)代表人,亦為美國建築師。曾於美國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韓國延世大學研讀建築,以優異成績自哈佛畢業後,於國際著名建築師理查・麥爾事務所精進實務。2010年曾擔任麻省理工大學建築研究所研究員與客座教授。獲得2017年芝加哥Athenaeum建築獎、德國Design Award、亞洲建築家協會建築獎、亞洲Cityscape Award、首爾市建築獎、2013年度最佳七大建築、2013年金壽根Preview Award建築獎、美國CNN電視台15 Seoul’s Architectural Wonders、2010年大韓民國空間文化大獎總統獎、2009年新銳建築師獎等30多個國內外建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