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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背後的東亞政治:解讀港版《大叔的愛》的文化轉譯與香港認同

「BL」背後的東亞政治:解讀港版《大叔的愛》的文化轉譯與香港認同

East Asia Politics Behind “Boy's Love”: Decoding Cultural Translation and Hong Kong Identity in “Ossan's Love” (HK Version)

原為首播於2016年底,由朝日電視臺推出的《年末怪奇愛情劇》系列單元劇中的《大叔的愛》,在香港買下版權並重拍之後,引起高收視與話題,更引發政治討論。

若說導演李安的《斷背山》對於美國電影甚至全球影壇的意義在於「同志電影大眾化」,那《大叔的愛》(おっさんずラブ)對於東亞影視的意義則是在於「日本BL(Boy’s Love;ボーイズラブ;簡稱BL或ビーエル)文本的大眾化甚至國際化」。這齣劇原為首播於2016年底,由朝日電視臺推出的《年末怪奇愛情劇》(年の瀬 変愛ドラマ)系列單元劇中的其中一部,卻以輕快明亮的喜劇風格描述男性上班族的遲暮之戀與同性情慾啟蒙,意外於日本和臺港中的社群媒介中贏得好評,2018年4月推出七集的連續劇版本,更在東亞地區形成一股收視熱潮,其中最有趣的是,這熱潮如同《斷背山》單刀直入主流觀眾,並非只限於特定族群,而是造成了全面性的社會現象與討論。

港版《大叔的愛》在香港造成收視熱潮。(翻攝自網路)

2021年7月,香港亦有娛樂公司買下版權,重拍港版共15集的《大叔之愛》,並於Viu TV首播,亦引起高收視與話題。不過牽涉至男男情愛的劇情,竟在當地引發政治討論,建制派立法會委員何君堯認為該劇推廣同性戀不符當下中國當局現正推動的「三孩政策」,甚至無限上綱指控《大叔的愛》違反國安法,亦引起同志團體抗議。這樣的爭議相對於香港政治情勢則顯得更加複雜,面對現下的國安法時代、過去中國BL的「被整肅」經驗,再加上劇中反覆出現的臺灣符號,本文很難只把這齣戲當作單純的娛樂性戲劇,反而從中隱晦地看到當下的香港現狀。

BL文化與「チーム男子」的女性凝視

提起日本男男同性情愛文本的歷史流變,在江戶時期的男性情愛浮世繪,想必是熟悉日本文化的臺灣讀者第一個會想到的標的,由王欣翮撰寫的《「若眾」——這麼可愛肯定是男孩子》一文中有詳盡介紹,在前現代尚無異性戀與同性戀概念的日本社會,這類圖像的消費主力多為生理男性,但之後日本迎向文明開化,以「一男一女」為主的西方基督教家庭運作模式成為主流典範,男性間的交往被「脫戀愛化」,男男之間的情愛圖像消費群也因此轉移。除了後來隨著西方「同性戀」概念進入亞洲後興起的同志族群與相關衍生的消費文化之外,最特別的想必是以女性為主要創作者與訴求客群的BL文化。這也與現代化後,日本女性走入社會,開始擁有自身的經濟力與創作力的背景有著密切關聯。她們所凝視的男男情愛,從1970年代的少年愛漫畫開始,其次為YAOI(やおい)同人誌市場的發展,之後隨著1990年代市場擴大,開啟了「BL BOOM」(BLブーム)的流行風潮,成了日本視覺與創作文化的重要脈絡之一,(註1)直至當代也影響了東亞的動漫、影視與文學創作。

《日出處天子》為1970年代日本少年愛漫畫的代表。(翻攝自網路)

而在這時代現象中,日本女性對於「チーム男子」(或可理解為「團隊的男子們」,チーム為team的和製英語)主題的熱愛,構成她們的創作與觀賞動能。而這份遐想更可上至戰前舊制中學校運動會中,女學生們對男校學生從事團隊運動如棒球時,在觀眾席上的注視、應援與幻想。對於「男之絆」(男の絆)的喜愛,到了戰後甚至轉化成具有男男情色想像的凝視。例如1990年代同人誌創作圈中,針對非女性向卻完整描寫男性情誼的運動漫畫《足球小將翼》(キャプテン翼)與奇幻漫畫《聖鬥士星矢》(聖闘士星矢)的改作熱潮(註2),2009年後亦有《黑子的籃球》(黒子のバスケ)等等。故事中原本為了爭取榮耀而共同努力的男子們,在同人誌作者的畫筆下成了彼此相愛的戀人。

《黑子的籃球》為BL同人誌二創時喜歡採用的少年籃球漫畫。(翻攝自網路)

另外在1986年也有專供女性讀者描寫「男之絆」的漫畫,即那州雪繪的《夢回綠園》 (ここはグリーン・ウッド),故事中以美型的青少年為登場人物,細膩描繪了男子學校當中的各種日常與同窗情誼,亦是作者美化、滿足女性讀者觀看構築出的想像世界。而所謂的「チーム男子」除了運動員、男學生之外,自然也會把一般公司中的男性會社員們納入其中,豐田悠的《如果30歲還是處男,似乎就能成為魔法師》(30歳まで童貞だと魔法使いになれるらしい)即是一例,後來於2020年改編為日劇時,亦創下不輸《大叔的愛》的收視與討論熱潮。

改編自BL漫畫的「三十處男」,亦在《大叔的愛》之後接續了BL日劇的熱潮。(翻攝自網路)

《大叔的愛》雖非BL漫畫改編,為劇作家德尾浩司的原創劇本電視劇,但這齣戲的整體內容卻與BL文本中,常見的「チーム男子」的會社員主題有著高度相似。《大叔的愛》共分為兩季,第一季的故事場景為天空不動產東京第二營業所,主要的重要角色為田中圭飾演的房仲業務春田創一與吉田鋼太郎演出的部長黑澤武藏,故事中武藏在遲暮之年發現自己愛上了部下春田,在展開熱情的追求攻勢之虞,甚至與妻子離婚面對自己真正的性向認同。不過這時春田與由林遣都飾演的後輩兼室友牧凌太也發展出情愫,再加上同辦公室的另一位前輩武川政宗事實上是牧的前男友,上演了一場辦公室男子全員戀愛中的爆笑喜劇。

日版《大叔的愛》第一季以不動產公司為背景,傳達出女性對於團隊男子的情慾投射。(翻攝自網路)

不過連續劇拍攝第二季時,卻不是採取第一季劇情的延伸(註3),而是以《大叔的愛in the sky》(おっさんずラブーin the skyー)為名,保留春田創一跟黑澤武藏的主要主角名,但整個故事背景卻改到天空蜜桃航空,春田成了空服員,武藏則成了機長。一樣以大叔機長的同性愛啟蒙為主線,後來也有地勤人員、副機長和維修技師們一同加入了這職場的戀愛混戰。由此可見,在這兩季連續劇給予女性以及男同志觀眾的(註4),是針對不同職業別男性的情慾投射與幻想,以及專業職場中所營造的共生狀態與情感流動,故事內容亦完整回應了BL文化中,以「チーム男子」為背景與「男之絆」主題的創作脈絡。德尾浩司自身的劇作脈絡,特別關注年長男子的生命狀態,以及轉化為女性向戀愛喜劇時的角色再構。舉例來說,他在《大叔之愛》系列作之後,另一部則是高收視且深受女性觀眾喜愛的《我的家政夫渚先生》(私の家政夫ナギサさん),以中年男性家政夫作為年輕職業女性家庭後盾的故事為主軸,亦深獲好評。

日版《大叔的愛》第二季轉以航空公司為背景。(翻攝自網路)

BL劇背後的臺港中政治風波

這類以女性凝視為主體的BL文化不只在日本,超出國界的範圍後,在日系動漫傳遞至臺灣、香港與中國等華語國家時,也於當地次文化圈中出現了為數不少的原創、二創作者與粉絲迷群。本次港版《大叔的愛》的改編,也以「港產首部BL劇」為號召推介,主要角色的春田創一、黑澤武藏與牧凌太改成了田一雄(阿田)、翟國強(KK)與凌少牧(阿牧)的港式姓名與暱稱,職場的背景也延續第一季的不動產公司,亦與香港本地常見的行業類別有所呼應。從演員陣容中看來,飾演部長的黃德斌為香港的老牌硬派演員,港風大叔演繹日式戀愛劇中常見的少女心與反差萌,令當地觀眾耳目一新,另外飾演兩個年輕男角阿田和阿牧的呂爵安和盧瀚霆則是男子團體MIRROR的成員,戲裡戲外巧妙連結了東亞女性與同志對於所謂「チーム男子」的微妙幻想。

嚴格來說,港版《大叔的愛》應是近年來香港接受日韓娛樂與影視文化後,重新轉譯為本地語境的一個有趣嘗試。MIRROR的表演與音樂風格取材於韓國,卻在戲劇演出時另外承接日本BL風情的戲劇文本,而主題曲《突如其來的心跳感覺》在片頭演唱時,則是另外編了一支老少皆宜的《LOVE LOVE大叔舞》,明顯「致敬」另一部火紅的日劇《月薪嬌妻》(逃げるは恥だが役に立つ)片尾造成模仿熱潮的「戀舞」。港版《大叔的愛》播出後,亦有在日港人Youtuber在當地不同地標表演這首港版大叔舞。可見港版《大叔的愛》快速接納了不同脈絡的娛樂元素,表現出多重文化的混雜交疊,十分符合香港身為國際港與跨國資本重地的特質。但當中涉及男男情愛的部分,卻意外引發香港建制派的批評,亦讓人不免聯想至這港中背後隱性且敏感的政治暗流。

中國原創BL劇《上癮》遭中國官方下架。(翻攝自網路)

如前段所述,中國也有所謂的BL文化迷群,且在長久發展之下,已有許多具原創能力的作者發表作品,甚至影劇化,在華語使用地區造成轟動,不過火紅的曝光卻引來中國官方的刻意打壓。舉例來說,2016年改編自自朱文嬌(筆名柴雞蛋)的網路BL小說《你丫上癮了》的網路劇《上癮》在政治壓力之下被迫下架。而最令臺港印象深刻的天一同人本事件,即2018年10月底中國BL耽美小說家天一等人,因為同人作品《攻占》而被安徽省蕪湖縣法院以「製作、販賣淫穢物品」判刑的爭議事件。近期令人印象深刻的是2021年7月,中國微信針對10多間大專院校的LGBT社團的官方帳號進行清理,足見官方對BL文化與LGBT的不友善態度。另外,2018年香港民主派前立法會委員陳志全曾提出同性婚姻法案,卻遭到否決,再加上反送中運動後設立的香港國安法,港版《大叔的愛》在此時的出現與後續的爆紅,事實上都觸動了這微妙的敏感神經,而何君堯的言論,更讓這樣的矛盾浮上檯面。

港版《大叔的愛》劇情背後亦有深厚的香港認同。(翻攝自網路)

而回到港版《大叔之愛》的內容,則是默默地回應了當下後反送中時代的香港現況。男主角田一雄性格取材自原版的春田,是一個常常多管閒事而忘記自己的熱心年輕人,這類型的角色設定,在日本並不少見,但對比香港當下的社會環境,卻令人聯想到反送中活動中熱心參與,並且互稱「手足」的青年,亦反映出這一連串示威抗爭後,從政治冷漠中覺醒,開始關懷身邊的人事物,進而疼惜香港的多數大眾。

而臺灣在這個連續劇中亦有特殊位置。劇中阿田與阿牧分手後,接受KK的追求後一同到臺灣開設分公司。阿田原本已接受求婚,卻在典禮舉行前的最後一刻反悔,回到阿牧的大澳家鄉,在此地特有的香港原始漁村風情中,重新找回自己的真愛。故事最終,兩人則是一同前往臺灣共啟新生活。這也反映出,臺灣即使在外籍同性伴侶相關的法律尚未完備,但目前已是亞洲第一個承認同性婚姻的國家,亦是港人在政治動盪後可能向外移居的選擇之一。特別是劇集於7月16日播畢之後三天,7月19日正好是港人持BNO護照入境英國的期限,巧合的時間點與劇情設定皆令人感到意味深長。

具有老香港特色的大澳。(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另一方面,KK取消與阿田的婚約後,選擇回到了香港,重新與熟悉的辦公室同事們再次打拼。在與另一個角色Darren(阿牧前男友,與KK同樣出櫃後和妻子離婚)的深談中,透露出將持續追求愛情的勇氣,也表現出當下留在香港的人們,將對自己的未來付出不放棄希望的努力,對於當下港人們的「出走」與「留下」。這部連續劇不刻意論斷哪個是「好」,哪個是「不好」,同樣給予祝福,也傳達出希望不論港人身在何處,皆勿忘香港的最終主旨。

本文透過簡單梳理日本BL文化的緣起,與其在東亞世界,特別是在香港與中國接受了這類的創意元素之後,在當地產生的質變。由於牽涉了敏感的男男情愛,也在政治、創作與媒體自由的層面上引發了爭議。而這次港版《大叔的愛》的推出,雖然造成收視熱潮,卻必須直面建制派對國安法的無限上綱、中國官方對BL的不友善態度以及香港同性婚姻法闖關失敗的過去。但在這齣以輕喜劇為基調的連續劇當中,仍然透過了許多意在言外的劇情安排,傳達出對後反送中時代的期許與「香港認同」,如同在日港人在街頭跳起的港版大叔舞。不論何處,港人的驕傲將在世界遍地開花。

註釋

註1 前川直哉《男の絆—明治の学生からボーイズ.ラブまで》,東京:筑摩書房,2011。

註2 同前註。

註3 第一季劇情的延續於《大叔之愛電影版》(劇場版 おっさんずラブ 〜LOVE or DEAD〜)。

註4 BL發展初期雖為女性觀者為大宗,但在持續發展之下,亦漸漸與男同志文化有所交集,電視劇亦有些許同志觀眾。

陳飛豪( 113篇 )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藝術創作上則運用觀念式的攝影與動態影像詮釋歷史文化與社會變遷所衍生出的各種議題,也將影像與各種媒介如裝置、錄像與文學作品等等結合,目前以寫作與創作並行的形式在藝術的世界中打轉。曾參與2016年台北雙年展,2019年台灣當代藝術實驗場之「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2021年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的「舉起鏡子迎上他的凝視—臺灣攝影首篇(1869-1949)」以及2020/2021東京雙年展。著有《史詩與絕歌:以藝術為途徑的日治台灣文史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