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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下的Taiwan Art】並未爭辯的爭辯:郭雪湖《圓山附近》的空間、圖像與眾聲喧嘩

【對話下的Taiwan Art】並未爭辯的爭辯:郭雪湖《圓山附近》的空間、圖像與眾聲喧嘩

【Taiwan Art Under Dialogue 】Undebated Argument: Painter: The Space, Image, and Raucous with Kuo Hsueh-Hu’s "Scenery Near Yuan Shan

過去對《圓山附近》的研究與書寫,大多僅止於「地方色彩」的「寫生」論述,主張這幅畫是郭雪湖對「圓山附近」的實景描寫,表現南國植被豐富的樣貌。少數則通過畫面遠景的第一代「明治橋」,提出此畫藉由畫外台灣神社的存在,隱喻著殖民統治的「神域」。然而,無論是寫生,或是所謂「神域」的隱喻,都必須要解決一個問題——圓山附近,到底是哪個附近?

台灣前輩畫家郭雪湖於1928年繪製的《圓山附近》,長久下來被視為日治時期台灣美術史的典範之作。生於1908年的郭雪湖,完成《圓山附近》時年僅20歲,便成為畫壇麒麟兒般的人物。這件使郭雪湖初出鋒芒的作品,與隔年完成的《南街殷賑》,一同成為郭雪湖生涯的代表作。

郭雪湖,《圓山附近》,絹本設色,1928,94.5×188公分,台北市立美術館藏。(《台灣製造‧製造台灣:台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展》,2016)

對一位藝術家而言,少年時代在畫展上得獎的作品成為他生涯代表的巨作,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縱使郭雪湖日後仍創作出許多精彩的作品,如《寂境》、《驟雨》,乃至晚年的《金山大觀》四連作,但《圓山附近》(與《南街殷賑》)基於天時地利人和,已與郭雪湖這個名字緊密相連,不可分割。

過去對《圓山附近》的研究與書寫,大多僅止於「地方色彩」的「寫生」論述,主張這幅畫是郭雪湖對「圓山附近」的實景描寫,表現南國植被豐富的樣貌。少數則通過畫面遠景的第一代「明治橋」(不知道為何,網路上很多人認為這是北淡線的鐵橋),提出此畫藉由畫外台灣神社的存在,隱喻著殖民統治的「神域」。

然而,無論是寫生,或是所謂「神域」的隱喻,都必須要解決一個問題——圓山附近,到底是哪個附近?

空間:學界、雙年展與社群網站的眾聲喧嘩

從畫題來看,「圓山附近」中的「圓山」有兩個可能:

第一個是如今捷運圓山站旁,花博公園北邊,位於臨濟宗護國禪寺後方的小山丘。
第二個則是「圓山大飯店」所在的劍潭山,因為與圓山僅隔一條河,兩地在日治時期時常出現混稱的現象,就連圓山大飯店的原址「台灣神社」,也曾被稱作圓山神社。(註1)

基於以上兩點,結合畫中第一代明治橋的位置,我們大致上可以得到兩種取景視角,於是台灣神社的位置,也存在著兩種可能。若畫家所描繪的是的圓山,那神社就位於左側明治橋延伸至畫外之處;若描繪北岸的劍潭山,神社便隱藏於畫中山丘的背後。

根據1945年美軍航照地圖標記,《圓山附近》兩個可能的取景地點與視角。須注意,圓圈所標記的點位只是參考,僅說明對《圓山附近》的解讀,實際上存在著劍潭山與圓山兩個主要猜測。(台灣百年歷史地圖

自台灣美術史研究出現以來,學界有關《圓山附近》取景的視角,可謂各執一詞。例如2000年邱函妮的論文,便指出:

雖然畫面中看不到台灣神社,但郭雪湖卻使用了暗示的手法描繪神域。最明顯的是畫面左側的明治橋,……是通往神域的要道。另外,……還可以看到一群白鷺鷥向神社的方向飛去。……郭雪湖的這件作品,既有暗示參拜方向的明治橋,更不能說他沒有描繪神域的意念。(註2)

郭雪湖,《圓山附近》(局部),絹本設色,1928,94.5×188公分,台北市立美術館藏。(《台灣製造‧製造台灣:台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展》,2016)

由於畫中白鷺鷥是朝左飛去,可見邱函妮認為神社位於畫面之外,即畫家是站在圓山一側取景。然而2009年蔣伯欣的論文,在引用邱函妮的論文時,卻提出了不同的見解:

右側主山顯得突出,形成一種屏幕般的效果,……屏幕後的空間,令畫家神往想像,屏幕上則讓山徑由耕地向上延伸,隱沒在濃密山林間,山坡左側露出明治鐵橋一段。論者(指邱)已經指出,如此的佈局暗示著山坡背後或聖域所在地——即台灣神社的存在。……在畫家對雲影的彩筆渲染下,白鷺宛如由神社飛出,降臨人間的仙鶴,形成一種理想化的隱喻圖式。(註3)

雖然蔣氏引用了邱氏的觀點,且都是闡述《圓山附近》的神域隱喻,但卻有意無意地引向不同的結論,認為神社隱於「屏幕(主山)」的後方,而白鷺鷥是從神社飛出,也就是說郭雪湖應該是站在劍潭山一側取景。

郭雪湖,《圓山附近》(局部),絹本設色,1928,94.5×188公分,台北市立美術館藏。(《台灣製造‧製造台灣:台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展》,2016)

基於藝術史研究中,「白鳥=瑞應」的常規聯想,白鷺鷥的「飛出」、「飛向」神社,導致學者延伸出不同的推論。雖然還有很多學者提出不同的洞見,但大抵以上述兩個視角為主。這些研究並未對彼此相異的觀點進行辯證,以至形成兩種不同的看法,誰也沒有說服誰。

2018年,典藏《圓山附近》的台北市立美術館迎來第十一屆台北雙年展「後自然:美術館作為一個生態系統」,由吳瑪俐與范切斯科.馬納克達(Francesco Manacorda)策展。在這個本與台灣美術史無緣的雙年展,參展人范欽慧的作品《圓山附近:傾聽基隆河畔的寂靜與喧囂》,以《圓山附近》為出發點,藉由聲音模擬郭雪湖當年寫生的環境,並舉辦實地走讀活動,帶領民眾「循著90年前畫家郭雪湖《圓山附近》的寫生路徑。」重探人與自然的關係。

延伸閱讀|圍繞2018年台北雙年展的若干問題意識

范欽慧,《圓山附近:傾聽基隆河畔的寂靜與喧囂》,2018,聲音裝置,5分51秒。(圖片取自台北市立美術館官網

有意思的是,范欽慧所採用的走讀路徑,是以劍潭山為中心。而她重建的作畫視角,依循與前述蔣伯欣相似的觀點,也就是將圓山大飯店=台灣神社放在山景的後方:

這條路線將由「中山橋」當作穿越的路線,從北美館過橋後,先從北安路走向劍潭山的步道登頂,沿途將會經過《圓山附近》中所描繪的田園風光,已經變成人們各自畫圈起的「生態區」,包括卡拉OK練歌場、羽球場、早操健身區…..,跟90年前婦人低頭耕作與土地互動的畫面形成有趣的對照。(註4)

范欽慧,《圓山附近:傾聽基隆河畔的寂靜與喧囂》走讀活動的附照,為藝術家對郭雪湖《圓山附近》的取景視角之猜測。(圖片取自台北市立美術館官網

當代藝術基於生態觀點的走讀行動,與前輩藝術家的作品進行對話,就如同藝術史學者基於圖像的各自判讀,提出不同詮釋的過程。范欽慧的創作帶有與民眾、觀眾互動,喚醒共同經驗的意圖,可說是當代藝術介入藝術史詮釋的案例。單就跳脫學術框架這點,當代的社群網站,也具有類似的性質,透過眾聲喧嘩形塑與分享彼此的記憶經驗,提供學院以外的藝術史書寫場域。此時帶有地景暗示的《圓山附近》,成為近年社群網站上議論的焦點。

2022年,文史工作者王子碩透過臉書發表第一代明治橋的3D建模,比對《圓山附近》中的橋樑角度,認為畫家是站在基隆河南岸圓山旁的河邊取景而成,並提出準確的位置。

王子碩重建郭雪湖《圓山附近》的可能作畫視角。(圖片取自王子碩個人臉書

王子碩的觀點,可以說是將長年從事歷史影像研究的方法,涉入風景畫研究的結果,過去他在陳澄波風景畫的地點考證上頗有斬獲,然而,日本畫與允許現場寫生的西洋畫不同,創作時需在室內將寫生稿重繪成底稿,再描繪為正式成品,而郭雪湖當年便繪製了二十到三十幅的草稿,才開始正式作畫,且反覆修正花費的時間遠高於後來的上色。比對郭雪湖留下的部分線稿,會發現明治橋桁架的數量與位置,與完成後的版本略有不同,所以仍不能排除畫家將複數、不同角度的草稿加以拼裝的可能。

郭雪湖,《圓山附近》線稿,私人收藏。可以看到舉凡左後方的山形、橋樑的結構與樹木的分布都與完成後的版本有差。(《望鄉:父親郭雪湖的藝術生涯》,2018)

另外,台大地理系教授洪廣冀,亦在自己的臉書上發表對《圓山附近》的解讀,他透過畫面下方寫有「第四號」的石碑,推測此為保安林界碑,並指出郭雪湖所描繪的是劍潭的風致保安林,遭到居民濫墾後的景象。並更進一步推測這是畫家:「對於殖民權力最有力的回望與嘲弄了。」

洪廣冀的觀點建立在郭雪湖描繪的是劍潭山一側的山林的前提下,過去他也曾基於自然史研究的觀點,另闢台灣藝術史名作解讀的蹊徑,如他對陳澄波〈阿里山之春〉的觀察。以上兩位專家,基於自身的專業,提出對《圓山附近》作畫視角、地點截然不同的考證方向,他們不吝於以社群網站分享研究成果,也帶動更多人對〈圓山附近〉的討論與興趣。

圖像:權力是否被隱喻著

講完各界人士對《圓山附近》的取景解讀,郭雪湖自己又是怎麼說的呢?1991年郭雪湖接受口述訪問時,從談到創作《圓山附近》的過程:

每天去圖書館看書研究,清晨五點就去圓山找題材,找了很久才決定以圓山鐵道(淡水線)附近為主。之後每天去寫生,畫出了3尺、6尺的大畫。即使是一棵樹也要表現得圓潤立體,與圓山的色彩達到調和。(註6)

雖說已經事隔六十幾年,不能排除畫家的記憶有誤,但可以確認畫家對圓山的理解,的確是有鐵道經過的大龍峒圓山,而不是基隆河對岸劍潭山靠近大直的方向。

但即便如此,也不表示郭雪湖有如實依照實景描繪,例如在《南街殷賑》時,他會將大稻埕的房屋拉高一層,或是挪動城隍廟的位置,考慮到他早期學習傳統書畫的經驗,比起對實景亦步亦趨的複製,他應該很熟悉挪動圖稿、調整構圖的作畫方式也說不定。(註5)從這個角度來看,若《圓山附近》是郭雪湖將劍潭山與圓山的寫生成果整合後的作品,亦符合「附近」這一命題。

除了取景視角影響作品的詮釋,圖像判讀更是關鍵。在西洋美術史,有一幅與《圓山附近》相似的藝術品:同樣在前景安排勞動農婦圖像,中後景蘊藏象徵權力者的隱喻——19世紀法國巴比松畫派米勒的名作《拾穗》。藝術史研究者相信,《圓山附近》後方作為台灣神社表參道的明治橋,隱喻了殖民統治,而米勒的《拾穗》遠景的騎馬者,則象徵來自地主階級的剝削。

米勒,《拾穗》,布面油畫,1857,奧賽美術館藏。(© Public Domain)

然而,就筆者而言,很難相信一位20歲就初出畫壇的少年畫家,會選擇在殖民權力所主導的展覽會中,進行對於統治者的暗諷。基於史料與後來對郭雪湖的訪談,他在創作《圓山附近》時,心中所想的應該是如何努力擺脫第一回台展時背負的臨摹惡名,何況他從不認為台展與反抗殖民統治的民族運動有關。(註6)

反過來,若說郭雪湖藉著農民與神社,隱喻太平盛世,也需要考慮日本的美術史是否存在對應的語彙。何況,在《圓山附近》中作為殖民統治詮釋的關鍵圖像,也就是被統治者象徵的農婦,並不能排除她是一名日本農婦的可能性。若真是如此,那過往對《圓山附近》有關殖民權力的隱喻討論,就必須要重新修正。

《日本農民繪葉書》(The farmers reterning from their work),1900-1909,紐約公共圖書館。The Miriam and Ira D. Wallach Division of Art, Prints and Photographs: Picture Collection.(© Public Domain)
《日本農民插秧》(Rice Planting),1900-1929,紐約公共圖書館。The Miriam and Ira D. Wallach Division of Art, Prints and Photographs: Photography Collection. Rice Planting. (© Public Domain)

結論

總之,隨著我們對畫作取景視角與圖像的判讀不同,詮釋結果便會存在差異。郭雪湖在創作《圓山附近》時,從取景角度到構圖組合,處處都能成為後世學者、當代藝術家與民眾在社群議論的焦點,激發無數人對這位才華洋溢又用功無比的畫家的創造力的想像。

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要提供《圓山附近》取景與寓意的終極解答,而是提醒讀者,就連「圓山附近」在畫哪裡,這種基礎無比的提問,都會影響我們對藝術品、藝術家的理解,甚至是後世當代藝術家的再詮釋過程。

你呢?你認為《圓山附近》所描繪的場景是哪裡?又蘊藏了什麼樣的秘密?

※本文寫成起於數年前與學友游閏雅、余倩文等人的討論與啟發,在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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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1 《神宛の獻木 桃園廳の榊の大木》,《台灣日日新報》1916-02-04(版6)。
註2 邱函妮,《街道上的寫生者–日治時期的台北圖像與城市空間》(台北:國立台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論文,2000),頁77。粗體為筆者所加。
註3 蔣伯欣,《作為方法的東洋:郭雪湖早期台展作品初探(1927-1931)》,《臺灣美術》第75期,2009年1月,頁7-8。粗體為筆者所加。
註4 圓山附近:傾聽基隆河畔的寂靜與喧囂,台北市立美術館網站(2023-06-25瀏覽)。
註5 有關郭雪湖稿樣拼裝的創作特色,近年廖瑾瑗教授在國美館研討會的發表中有精闢的分析。見廖瑾瑗,《郭雪湖的重複性繪畫樣式之於臺、府展「東洋畫部」的時代意義》,《共構記憶-臺府展學術研討會》,2021。
註6 《郭雪湖先生訪談錄音,1991.12.26》,收錄於李進發,《日據時期台灣東洋畫發展之研究》(台北:北市美術館,1993),頁448-449。

劉錡豫( 46篇 )

台灣美術史的學徒,經營《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粉絲專頁,從事藝術與藝術史的非虛構書寫跟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