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過節,《典藏》雜誌(ARTouch、古美術)偶會推出呼應節慶主題的文章或專題系列。這類文章將歷史上的藝術品,與當代民眾的過節經驗相連結,以此吸引網友的興趣閱覽。例如,以臺灣美術史的範疇為例,若是提及「臺展三少年」郭雪湖的《南街殷賑》,則大多想到畫中關於中元節熱鬧人潮的內容,畫中的種種細節,也成為連結當代與歷史的橋樑。
不過,以「節慶」為取徑,也會面臨到部分節慶隨著歷史、政權變遷而消失,造就文化記憶的斷裂。1895年至1945年間,日本殖民統治臺灣,帶來明治節、天長節、女兒節等日本節日,從當時留下的史料、影像,可以看到這些日本節日如何透過社會機制進入臺灣社會的過程。除此之外,也有節慶並非來自日本,而是獨屬於日治時期的臺灣社會,它就是「臺灣神社祭」(10月28日)。

節日的奉納:臺灣神社祭中的文化遺產
顧名思義,臺灣神社祭與臺灣神社有關。臺灣神社建立於1901年,1944年改稱「臺灣神宮」,隔年日本戰敗後宣布廢除,先後用作省立民眾教育館、臺灣大飯店使用,1952年由圓山大飯店接手經營,歷經多次改建,成為如今的模樣。
臺灣神社的建立,與1895年率領日軍征服臺灣之際,客死異鄉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有關。日本政府在臺灣各地建造神社,供奉北白川宮能久親王,而臺灣神社正是第一座,且位階最高的神社(官幣大社)。日本政府將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的生日(10月28日)訂為臺灣神社祭,每個月的28日則為例祭。

從1901年起,每逢例祭與10月大祭,各地的臺、日仕紳、官僚,甚至來臺視察的日本皇族,會奉納珍貴的器物、藝術品至臺灣神社。絕大多數的奉納物隨著戰火、政權交替而散佚,少數流傳迄今者,則因文化記憶的斷裂,喪失與過往節慶間的連結,並被賦予不同的意義。
1902年5月例祭,臺灣總督兒玉源太郎親自前往臺灣神社,獻上前不久來臺寫生的日本畫家野村文舉所繪製的畫軸《富士山圖(富嶽圖)》與《雞圖》,臺灣神社宮司山口透為此撰寫詩文讚頌總督的奉納之舉,具有愛國敬神的心。其中《雞圖》下落不明,唯獨《富士山圖》保存至戰後,在臺灣神社被廢除沒多久,交由臺灣省立博物館(國立臺灣博物館)典藏。流傳過程與畫面細節,詳見拙作《神明離去之後:臺灣神社的收藏物語》(2024)(註1)。

來到圓山大飯店,臺灣神社的遺跡已所剩無幾,但門口仍佇立著一對由總督石塚英藏於1930年12月例祭奉納臺灣神社的石獅(早期認為是板橋林家奉納,但近年的研究已修正此說法)。這對石獅在奉納的清單上記載為「唐獅子」,這是日本用來稱呼從中國傳入的獅子圖像的方式(註2)。最著名的「唐獅子」是日本狩野派畫師所繪《唐獅子圖屏風》,於明治年間成為皇室收藏,如今已是國寶。
石塚英藏奉納的石獅,造型雖與日本流行的唐獅子相似,但更多的是臺灣流行的石獅元素,如誇張扭曲的動作姿態、搭配雙錢與彩帶的裝飾等特徵。雖說這對石獅並未刻有產地、工匠等資料,但有研究發現,日本江之島的兒玉神社(供奉兒玉源太郎)境內,另有一對石塚英藏於1930年11月奉納的石獅,其上刻有「石材產地臺灣臺北州觀音山」,且無論是奉納時間或石獅造型,都與石塚英藏獻給臺灣神社的石獅相似,故推測兩對石獅的製作時間相近,且都由臺灣本島的工匠製作,故保留較多臺灣流行石獅造型的風格(註3)。


走進飯店內,位於飯店中心的金龍噴水池,也是原屬臺灣神社的文物,名為「青銅製昇龍噴水器」,捐獻時間是1919年11月例祭,奉納者為日本旅館業經營者館野弘六。這座龍形噴水器,造型上屬於日本常見的「昇龍」,對應龍神呼風喚雨、潤澤大地的典故(註1)。
戰後,圓山大飯店將其移入室內,配合飯店格局調整龍身姿態,並在外表施以金漆,已與日治時期的面貌相去甚遠。日前傳出飯店天井倒塌,壓壞金龍,飯店進行修護後,又另外在飯店門口建造一座「復刻版」的銅龍,通過考證呈現日治時期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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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官僚、商賈,選在臺灣神社例祭時奉納,頗有趁著神明誕辰的佳節,傳遞信仰之意。臺灣神社祭成為文物誕生、流通的契機,這些文物有的具有濃厚的日本文化元素(《富士山圖》),有的則融合臺、日文化(石獅)。少數留存迄今者,與神社間的關聯隨著政權轉移而斷裂,卻也和臺灣社會建立新的聯繫。
都市即神域:展覽會與神社祭典
雖說臺灣神社已不存在,僅留下些許的遺跡和文物,散落各地,但臺北市的都市規劃卻與臺灣神社關係密切,影響迄今。例如橫跨基隆河兩岸的中山橋,過去曾是「明治橋」的所在地,這是因應臺灣神社設立,連通神社與市區的橋樑。在日本,諸如伊勢神宮的宇治橋、二荒山神社的神橋,都有象徵聖俗界線的意義,被視為神社空間的整體。臺灣神社的明治橋也具有相似的意涵。
另外,如今貫穿臺北市的中山北路,也與臺灣神社有關。就在神社建立之初,總督府以臺北車站為起點,經過明治橋,抵達臺灣神社,敕使街道如同後來明治神宮外的「表參道」,是將臺北市區與臺灣神社聯繫在一起的臍帶,向神社輸送自臺灣島內外前來的參詣者。
臺北城市空間與臺灣神社的關聯,不僅體現於都市規劃,還包含每年臺灣神社祭的奉祝活動,讓聖俗的界線一度消失,使都市和神社成為一體。研究殖民地神社與都市計畫的學者青井哲人,以「神域化的都市」形容此現象。(註4)

每逢臺灣神社祭,臺北市街各處會設立「遙拜所」,方便市民向臺灣神社進行「遙拜」,並在新公園等場所舉行武術、舞蹈、戲劇或音樂演奏。若說奉納書畫、工藝品是以藝術為介質,進行「技術」的奉納,那武術、舞蹈等「表演」,亦屬於相同的脈絡。這類發生在城市空間的神社祭典活動,融合了臺日文化的特徵,不僅有神輿巡街、弓道表演,舞獅、花燈也是常見的節目。
與此同時,自1927年起,政府舉辦臺灣美術展覽會與總督府美術展覽會(臺府展),時間挑選臺灣神社祭進行期間,也就是10月28日前後舉行。一方面可以和臺灣神社祭相配合,帶動參觀畫展人潮;另一方面,臺府展本身也成為臺灣神社祭期間,都市祭典的一部分,民眾在充滿神社慶典感的時刻參觀臺府展,使現代藝術也成為廣義上「奉納」祭典的一部分,如以下這則報導:
「從二十八日早上八點開始,鎮座於劍潭山的臺灣神社舉行例祭,⋯⋯在市區,新公園設立了遙拜所,參拜者眾,又因為臺展開幕第一天,從早晨就有許多人為了看會場內的力作而湧入,據說中午以前入場人數已達五千人。市街上⋯⋯的國旗與獻燈,為晴朗的秋天妝點色彩。」(註5)
循此觀點,前幾回臺展中頻繁出現的臺灣神社題材,便格外具有意義。除了有名的郭雪湖《圓山附近》以外,還有大坪測的《明治橋》、萩谷秋琴《圓山》、仲吉哲哉《圓山風景》、蔡雪溪《秋之圓山》等等。除了臺灣神社作為知名景點的名氣以外,是否有配合祭典節慶將至、市區出現各種奉納活動,才以臺灣神社為題材入畫的可能?由於缺乏史料佐證,本文只是提出一種可能的思考方向。到了後期,隨著臺府展穩定發展,似乎才逐漸從臺灣神社祭的節慶氛圍中脫離,這類題材也隨之減少。

結語:陳澄波筆下的「龍舟競渡」與北管軒社
了解臺灣神社祭的背景,以及此節慶與臺北城市空間的關聯後,讓我們來看一張臺灣畫家陳澄波於1935年10月29日在大稻埕淡水河畔所畫的速寫。比對報導可知畫中描繪的場景,是「始政四十週年紀念臺灣博覽會」南方館在淡水河舉行的龍船競渡(划龍舟),這項活動從10月28日起舉辦,接連三日(註6)。
畫作上有插上旗幟、急速行駛的龍船,以及坐在岸上的觀眾。後方河面上有數艘船隻,中間船隻有懸掛大鑼的帳篷,上方寫著「共⋯軒」,推測是大稻埕知名的北管軒社「共樂軒」在河上從事戲曲表演,以此助興。

龍舟競渡與北管戲曲,若無史料與速寫本角落的日期佐證,如今會以為是諸如端午節(五月節)或廟會建醮才有的場景,但在日治時期,卻是神社祭典這類日式節慶時常出現的活動。事實上,雖說陳澄波畫中描繪的龍舟競渡,屬於總督府紀念始政週年「餘興」的一環,但從舉行日期(10月28日)來看,也是臺灣神社祭的一部分。在當年《臺灣日日新報》龍船競渡的報導旁,便是臺灣神社祭的消息(註6)。同一年第九回臺展,也有日本畫家野村誠月的《新晴》描繪在明治橋上往返臺灣神社的參詣人潮,承襲日本浮世繪常見的「美人參詣」主題,呼應佳節祭典的熱鬧意象。

時光荏苒、繁華已逝,祭典時奉納神社的物品,在政權轉移後被賦予新的意義;描繪祭典景象或神社空間的畫作,也隨藝術史的研究重新被審視、詮釋,它們都指向一個曾經熱鬧歡騰,如今已經消失的節日,召喚著土地與人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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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劉錡豫,《神明離去之後:臺灣神社的收藏物語》,新北:衛城,2024。
註2 臺灣神社社務所,《臺灣神社誌》第九版,臺北:同編者,1935。
註3 陳磅礴,《日治時期臺灣神社的三對石獅:從臺北二二八公園內急公好義坊旁石獅說起》,《臺灣文獻》59卷2期(2008-06),頁249-274。
註4 青井哲人,《植民地神社と帝国日本》,東京:吉川弘文館,2005。
註5 《お祭と臺展初日は 快晴の秋日和に惠まれ 夥しい人出 臺展の見物午前中五千人 圓山動物園も大賑ひ》,《臺灣日日新報》,1927-10-29(夕刊2版)。
註6 《臺北橋附近で 扒龍船競漕 けふから三日間》,《臺灣日日新報》,1935-10-28(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