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趣味橫生的台美史】神道、生態、藝術:重讀鄉原古統《臺灣山海屏風─木靈》

【趣味橫生的台美史】神道、生態、藝術:重讀鄉原古統《臺灣山海屏風─木靈》

【Interesting Taiwan Art History】Shintoism, Ecology, Art: Rereading Gôbara Kotô’s “Taiwanese Landscape Screen—Spirit of the Forest”

1934年,在臺灣任教的日本畫家鄉原古統(1887-1965),以「木靈」為題,完成第三幅名為《臺灣山海屏風》的屏風畫。為何要在這系列中安插一件命名上格格不入的作品?在回答這個問題前,要先解釋木靈在日本神道信仰中的含意。

快呀、快呀,來呀、來呀,森林中的你、快呀、快呀。
快來呀、快來呀,趕快來吧、趕快來吧。
伴隨我的呼喊、是誰發出呼喊呀?
原來是奇怪的、深山的木靈呀!

─《木靈 中等音樂教科書》

1934年,在臺灣任教的日本畫家鄉原古統(1887-1965),以「木靈」為題,完成第三幅名為《臺灣山海屏風》的屏風畫。在此之前,他已經完成「能高大觀」、「北關怒潮」,分別取材自能高山、宜蘭北關。2021年,臺北市立美術館在「走向世界:臺灣新文化運動中的美術翻轉力」大展中,展出全系列的《臺灣山海屏風》,於展廳內兩兩相對並排陳列。

北美館「走向世界:臺灣新文化運動中的美術翻轉力」同時展出四幅《臺灣山海屏風》。其中,《臺灣山海屏風─木靈》(以下簡稱《木靈》)在命名上尤為特殊,不同於該系列其他指稱四字臺灣地景名稱的作品,鄉原古統在命名這幅描繪阿里山神木林的屏風時,選擇援引日本神道思想中的「木靈」(Kodama)。為何要在這系列中安插一件命名上格格不入的作品?在回答這個問題前,要先解釋木靈在日本神道信仰中的含意。

鄉原古統,《臺灣山海屏風─木靈》,六曲一雙,紙本水墨,每幅172×62 cm,1934 ,臺北市立美術館藏。(©臺北市立美術館)

神道信仰中的木靈

日本古代神道屬於泛靈(Animism)多神信仰,有所謂「八百萬神」的說法。在亞洲大陸的佛、道教信仰傳入前,神道以自然萬物崇拜為主。在日本最古老的史書《古事記》與《日本書紀》(通稱記紀神話)中,保存了部分原始自然神靈的名稱。在日本記紀神話,這些山神、海神、樹神等神靈,屬於「國津神」,與「天津神」相對。

如今,日本仍有神社供奉這些原始神靈,像是祭祀山神「大山津見」的大山祇神社,或是主祀大山津見的女兒─櫻花之神「木花開耶姬」的淺間大社等。日本統治臺灣期間,這些神靈伴隨神道信仰被移植來臺。日治初期,日本人在臺灣阿里山上建造了神社,其中便有祭祀山神大山津見,這座神社如今已改築為寺廟。另外,在新高山(玉山)山頂所建的「新高祠」(今山頂石碑所在處),同樣祭祀大山津見。

阿里山神社(Source: Wikipedia)

而「木靈」(或樹靈),是指居住於深山、或寄宿在樹中的精靈。木靈的形象與傳說各有不同,其中有被稱作「山彥(Yamabiko)」,屬於山神的眷屬,外觀近似猿猴,會在旅人行走山林溪谷時,躲於高處發出呼喊,造成旅人的恐慌。而文章開頭所引述的歌曲,是日治時期臺灣中等學校的音樂教材,同樣提到木靈會在深山呼喊行人。

鳥山石燕,《幽谷響》,《畫圖百鬼夜行》,1776。(Source: Wikipedia)

在日本江戶時代的《畫圖百鬼夜行》(1776),描繪了這種木靈的形象,讓人聯想到鄉原古統筆下的《木靈》,在《木靈》的畫面右側,也有出現站在峭壁上眺望遠方的獼猴。

雖說明治維新以後的近代神道,已然受到江戶尊王思想與近代國族主義的影響,成為「再發明」的宗教。但舉凡山神、木靈這類自古留存的神祇、妖怪,仍是許多日本畫家創作時的靈感來源。

1934年阿里山樹靈祭與愛林日

以上解釋木靈的意涵,可以推測鄉原古統在創作此作時,可能有參考過木靈(與山彥)的藝術形象與創作,並轉化為阿里山神木林的獼猴群。但卻沒辦法解釋,為何鄉原古統會在1934年創作這幅《臺灣山海屏風》中最為奇特的一件屏風。有關這點,得先介紹同年舉辦的阿里山樹靈祭。

1934年,恰逢阿里山伐林事業25週年,營林所舉辦大型紀念典禮。地點選在阿里山小學校內,剛好就是祭祀山神「大山津見」的阿里山神社附近。《臺灣日日新報》報導稱:「在盛開的櫻花樹下,祝賀阿里山的開山」,典禮的內容如下:

早朝集合於嘉義驛,新高阿里山公園協會,配布新高阿里山案內各種繪葉書、嘉義市要覽、民謠集等,乃以三番列車,載登阿里山,沿途賞玩櫻花、及天然勝景。······午後二時,在阿里山小學校校庭舉式,參列者四百餘名。······對勤續者,授與表彰狀及賞品。

舉式後,開催模擬店式祝賀園遊會。嘉義市役所、嘉義商工會、商業協會、阿里山國立公園協會等,組織協贊會。使嘉義市妓女三十名,於祝賀式當日,出張阿里山,在小學校校庭大舞臺,主催餘興。

典禮過後,營林所進行慰靈祭與樹靈祭(部分報導稱木靈祭或樹木祭)。有趣的是,樹靈祭在阿里山神社舉行,而慰靈祭則在阿里山寺進行,顯示樹靈祭與神道的關聯。根據報導,樹靈祭儀式包含神職修祓、獻饌、玉串拜禮並植樹紀念。營林所隨後在1935年設立樹靈塔,慰藉砍伐以來犧牲的樹靈。

迄今,許多旅遊網站與相關文章,都稱當時日本人濫伐、激怒神木,導致工人頻出怪病,故立樹靈塔以安撫樹靈。但倘若如此,樹靈祭便不太可能配合歡樂的世俗化典禮。事實上,日本內地建有樹靈碑、樹靈塔早有先例。雖說祭儀在神社舉行,乃是基於神道信仰對「樹靈(木靈)」的崇敬。但這類紀念措施,也受到19世紀美國農業學家朱利葉斯.斯特林.莫頓(Julius Sterling Morton, 1832-1902)所鼓吹的植樹節(Arbor Day)影響。

Julius Sterling Morton(Source: Wikipedia)

19至20世紀之間,包含莫頓在內的多位學者紛紛呼籲保護全球自然生態。西方帝國主義進入資源豐碩的殖民地,大規模的開發、移墾,導致原本的環境遭到破壞,促使環保意識抬頭。1872年,莫頓在美國內布拉斯加成立植樹節。而日本自1933年起,配合開國君主─神武天皇祭(4月3日)訂定「愛林日」,隔年,阿里山樹靈祭選擇與神武天皇祭相近的時間舉辦,顯然相互呼應,共同指向20世紀愛林思想的興起。

值得注意的是,1930年代,同時也是「新高阿里山國立公園」成立的時間點,保護臺灣山林的觀念通過媒體廣為宣揚。1936年國立公園的候選地確立,已經返回日本定居的水彩畫家石川欽一郎(1871-1945),在同一年以〈樹木與風景〉為題寄稿《臺灣時報》,他以藝術家的感性觀點,回憶當年在臺灣生活、觀看風景的經歷,從阿里山檜木林遭砍伐為切入點,呼籲應適當的保存樹林:

樹木是土地的裝飾這說法是無庸置疑的。在風景名勝的資格條件中,樹木占了大部分的價值。······我認為為了愛護和保護樹木,可以有進一步實際的管理辦法。

與鄉原古統及石川欽一郎同為臺展審查員的鹽月桃甫(1886-1954),在1938年也有:「在臺灣的山岳風光中,阿里山雲海是華麗的,紅檜巨木林群是古典的」之感嘆。這些藝術家不約而同地呼籲保護山林。

鄉原古統在畫室創作《臺灣山海屏風─木靈》(圖片來源:《現存臺日畫報復刻》第八冊,2019)

 ˊ

由此,以基於日本古代泛靈信仰與近代愛林思想舉行的樹靈祭、樹靈塔,乃至全球環境保育浪潮的角度,來理解鄉原古統《臺灣山海屏風─木靈》的創作意圖。可以發現當時的藝術家抱有相同的關懷。由於木靈被視為古老樹木的化身,會阻止人類砍伐樹木,鄉原古統選擇在同一年的臺展展出取材自阿里山神木林的《木靈》,很可能是樹靈祭舉辦的機緣,甚至古統本人很可能是樹靈祭的與會者之一。

結語

然而,1934年臺展,《木靈》展出期間,報社記者對這幅畫並未給予好評,反而認為岩石與樹木的紋理對一般觀眾來說難以分辨。的確,從畫面表現來看,神木與岩石都以類似濃淡的墨色皴擦表現,使樹皮呈現山壁堅硬的質感。作為東京美術學校畢業的畫家,在學校授課多年,鄉原古統不可能是在無意識之下犯了錯誤。換個角度思考,以岩石肌理表現的樹木,或許可以說是畫家對千年檜木林的詮釋也說不定。

1936年,鄉原古統離開臺灣,這幅畫被一併帶回,但也幸運躲過戰後初期社會動盪,許多藝術品毀壞、落難的情況。直到2000年,《木靈》才由畫家家屬捐贈給臺北市立美術館,回到自己創作的原鄉。近年有臺灣的創作者,將《木靈》以水泥材質進行改作,試圖探問空間、材質與自然地景間的多重關係。讓這幅雜揉近代生態觀、神道信仰與臺灣高山風景意象的作品,能在當代的展覽框架中,反覆重新詮釋,與社會持續地互動。

簡佑任,《臺灣山海屏風—木靈》。(高雄市立美術館提供)

參考資料

〈櫻花滿開の下ご 阿里山開山の祝ひ 全島から知名の士が參列 慰靈祭 樹靈祭 等盛大に擧行〉,《臺灣日日新報》,1934-03-24(版3)。
〈阿里山 木靈祭 來二十五日〉,《臺灣日日新報》,1934-03-21(版8)。
伊藤生,〈愛林日考〉,《臺灣の山林》96(1934-04-06),頁1-6。
正榕會,《標準唱歌學習帖 第五學年 兒童用》,臺北:臺灣子供世界社,1927。
林鹿二,〈臺展漫評/東洋畫觀後感〉,《臺灣日日新報》,1934-10-29(版3)。
顏娟英等譯,《風景心境:台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臺北:雄獅,2001。

劉錡豫( 36篇 )

台灣美術史的學徒,經營《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粉絲專頁,從事藝術與藝術史的非虛構書寫跟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