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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世代,臺灣當代藝術策展新勢力

2020世代,臺灣當代藝術策展新勢力

「2020世代」的策展新勢力已經開始逐步站穩腳跟,勢必將會從策展方法、論述、議題及展覽風格等面向來加以深化臺灣當代藝術策展的可能性。
於高雄「河南8號」展出「技術變形記」。(攝影/高森信男)

筆者還記得多年前剛完成於墨西哥舉辦的大展,且正在準備越南交流計畫時,曾與「奧賽德工廠」的夥伴一起接受《藝術家》雜誌的採訪。那是2012年5月份,由當時編輯部的莊偉慈所策劃的「探看當代:臺灣新世代策展人與替代空間」。該專題訪問了蘇育賢、蘇俞安、蔡家榛、陳璽安、賴駿杰、方彥翔及葉家銘等策展人,但採訪內容亦涵蓋「奧賽德工廠」、「赤誠計畫團隊」、「乒乓藝術工作站」、「K’s Art」、「齁空間」、「鳳凰特區藝術空間」及「五七藝術工作室」等團隊或空間。

從2021年回望,該專題所涵蓋的不少空間及團體雖已關閉或減緩活動頻率,但相關核心成員與專題所採訪的個別策展人,實則構成筆者錨定同世代策展人的一個重要索引。2010年前後跨入策展領域,當時20歲世代至30歲初的「新世代」策展人,除了和北藝大藝術跨域研究所在策展教育的持續深化有關之外,也有不少人是透過校園外的環境獲取經驗及資源。從2010年開始,由國藝會舉辦的「策展人培力@鳳甲美術館」確實成為當時年輕策展人跨入專業領域的一個重要機會。除此之外,臺南於2010年代初的獨立空間風潮,也成為了當時年輕策展人的重要培養皿。2011年由資深策展人林宏璋,與陳豪毅、陳璽安、楊雅苓及蔡家榛組成策展群團隊並於臺北當代館策畫的「活彈藥」,則是當時透過展覽計畫培養新興策展人的重要案例之一。

在2020年代初,上述世代的策展人多已在國內外的美術館、畫廊、獨立空間、藝術媒體擔任重要職位,或仍以獨立策展人/研究員的身分持續於策展領域耕耘。正當「2010世代」的策展人開始逐步深化臺灣當代藝術策展領域的發展時,筆者也常和「同世代」的策展人討論及猜測下個世代臺灣當代策展的特質及群像為何?雖然有些同儕認為目前尚未發現明顯的脈絡,但筆者在觀察完2020年許多有趣及精彩的策展計畫之後,認為當下該時間點確實是可以開始論述何為「2020世代」的臺灣當代藝術策展人/團體了!

於艋舺「水谷藝術」展出的「飄浮身體—挖掘第三空間」 許懿婷個展在公與私、體制的內與外、階層高與低等二元對立的封閉現實空間中,以行為介入現場,挖掘超現實的意象,呈現更開闊的視角。(攝影/許均仰,水谷藝術提供)

新一輪獨立空間陸續就位

姚瑞中所策展的2020年臺灣美術雙年展「禽獸不如」,其所連線的「平行展」單位,可視為新一輪獨立空間的重要參考指南。參與「禽獸不如」的獨立空間,由南至北依序為高雄「河南8號」、臺南「節點藝術空間」、永和「酸屋」及艋舺「水谷藝術」。「河南8號」形式上有些「打開─當代藝術工作站」的味道:透過藝術家團體共同經營,並透過非貨幣交換形式的駐村/借宿計畫發展出一種自由度很高的展覽生產形式。此次與「禽獸不如」合作的展覽「技術變形記」,便將整棟三層樓高的樓仔厝,精彩的翻轉成與原空間高度整合/對話的展覽,就展覽規模來說已有美術館的架勢。

「節點藝術空間」經營團隊與先前走入歷史的「齁空間」有些許疊合,可視為後者的延伸與變體。「酸屋」雖也是以藝術團隊為主,但組成成員及活動方向多關注於行為/表演藝術,並透過實踐模糊展覽與生活的空間,可視為目前北部當前最有「個性」的獨立空間。經營已超過5年的「水谷藝術」,說實在較難稱為「新興」空間。在總監彭才瑄的帶領下,「水谷藝術」在數檔展覽/計畫中亦兼顧專業性及國際交流,發展路徑已逐步穩健。但若同時考量其長期支持年輕策展人或藝術家的策略,確實是可和上述新一波的獨立空間共同討論。

若說臺南的獨立空間群是「2010世代」的重要發展基地,則艋舺頗有可能在「2020世代」之間扮演起重要角色。2010年代臺南精彩之處在於獨立空間不僅林立,並同時扛起扮演年輕策展人培育及國際交流等重要任務。也因為獨立空間及畫廊的數量已形成聚落,展覽與展覽之間的較勁與合作,以及隨之而來的採訪和評論共同建構了當年新興策展人發展的重要背景。回到2010年代初期,當時的氣氛往往覺得臺北的空間在經營及發展之上相對艱辛。但2010年代中期,「打開─當代藝術工作站」及「台北當代藝術中心」(TCAC)遷徙至大稻埕,或許已暗示了臺北歷史城區正在複製「臺南經驗」,逐步形成屬於臺北的新興獨立空間聚落。

「瞧夫觀光計劃」外觀,圖為黃昱斌個展「似非者」。(瞧夫觀光計劃提供)

艋舺目前除「水谷藝術」之外,還有龍山寺前地下文創商場內的「瞧夫觀光計劃」(編按:2021年更名為「適藝術」)及鄰近清水巖的「心起町」等新興獨立空間,似乎已有開始形成聚落的氣氛,令人期待2020年代臺北歷史城區獨立空間的發展。

獨立空間本身亦有所發展週期,筆者認為獨立空間實際上不需要追求天長地久,反而應當在一定時間長度內,對於展覽體制進行最為有力的批判及示範。而每個世代的獨立空間亦有不同的特質,上述的新興獨立空間不少繼承「2010世代」團體作戰的經驗,但在內容呈現及異業結盟上,亦呈現出更高的彈性。除獨立空間外,一些新興畫廊譬如臺北的「靜慮」、甫由桃園搬遷至北投的「本事藝術」等單位亦值得關注。

策展培力計畫向下扎根

筆者於前文提及國藝會所主辦的「策展人培力」對於「2010世代」策展人發展的重要性,若「策展人培力」可視為年輕策展人從獨立空間策展人跨越到專業機構策展人的重要加速器,則筆者發現近年來許多獨立空間皆主動扮演起培力工作者的角色,填補藝術相關科系畢業生到獨立空間策展人這中間的培力體系空缺。

除了「台北當代藝術中心」已舉辦多年的「開放策展學校」外,由臺北老牌獨立空間「新樂園」所主辦、張雅萍所策劃的「2020新樂園Emerge新秀策展人培力徵件計畫」引起了筆者的注意。「新樂園」的新秀策展人培力計畫,有點類似國藝會「策展人培力@美術館」的獨立空間版本,其培力族群鎖定研究所層級或剛畢業的藝術相關科系學生,可被視為策展人生的第一隻推手。

「2020新樂園Emerge新秀策展人培力徵件計畫」於新樂園的展出情境。(新樂園提供)

新秀策展人培力除了使用「新樂園」的空間之外,亦與另外兩處獨立空間合作,並依據空間屬性訂定不同的徵件主題。這些徵件主題包括「新樂園」的「交往」、花蓮「好地下藝術空間」的「野性」,以及高雄「新浜碼頭藝術空間」的「南方」。獲選的策展團隊除獲得資金外,亦透過主辦方的媒合直接取得展出機會,並於2020年秋季分別於三地獨立空間展出。

於花蓮「好地下藝術空間」展出的「混血人:來一場野性的餐會」,其中藝術家羅婉云作品《黏稠,剝剝,靈魂的殼》於開幕時邀請觀眾共同把「作品」吃掉,展覽期間則留下古典靜物畫中杯盤狼藉的景象。(新樂園提供)

筆者對於由盧芛及段沐共同策展,於花蓮「好地下藝術空間」展出的「混血人:來一場野性的餐會」感到印象深刻。兩位策展人原為藝術家夥伴,但在學院內一場評圖時聽到評圖老師表示其裝置創作有策展的氣質時,便決定鼓起勇氣嘗試展覽策畫的工作。雖然籌備過程陷於藝術家角色及策展人角色選擇上的兩難,但「混血人」確實反映了20歲世代年輕藝術家對於個人族群歸屬及藝術表現的困窘,在作品呈現及展覽的精緻度上皆令人驚豔。

國際化及專業度兼具的新一波策展工作者

「新樂園」向下扎根策展培力工作,鼓勵學生及甫剛畢業的策展人走出學院實踐相關策展計畫,並主動與藝術專業圈對話。而不少已有一定傳統的機構,亦透過藝術行政的培力,於機構內培養年輕一代的策展人。譬如策展人孫以臻於「立方計劃空間」任職期間,亦策畫「人造單位」等展。該展可視為「2010世代」之後的下一波獨立策展計畫中,策展意識、命題及展出效果皆具備高度完整性的計畫。

換句話說,筆者於本文所謂「2010世代」、「2020世代」為策展人生時間軸上的發展順序,其實和生理年齡以及專業度並無直接關係,更不應再套用「輩分」這種20世紀風格的用語。事實上,不少「2020世代」的策展人,往往初試啼聲便展現出高度的專業能力及清晰的策展風格。譬如具備牛津大學東方研究所博士學位,原為社會學背景的朱峰誼,其於2019年底在「水谷藝術」策畫的「重返神性:作為一位無神論的有神論者」,便透過精彩的作品及論述,討論宗教及神祕學於當代社會中的意義。

南亞當代藝術交流展「方域之外」展場一景。(福利社提供)

2020年在臺北「福利社」空間展出,由蔡秉儒策畫的南亞當代藝術交流展「方域之外」,則為筆者認為近兩、三年來,由年輕世代策展人及藝術家所主導的獨立空間國際交流展中,最為精湛的策展計畫。「方域之外」一展不僅達成了臺灣/南亞當代藝術交流的任務,同時亦透過納入流亡藏人的議題,擴大了我們對於南亞當代藝術的想像,並暗示了適合臺灣的南亞當代藝術交流路徑。至於南亞對於「2010世代」為何重要?在一次閒聊過程中某位該世代的策展人打趣的回應:「你們這一輩(和筆者同儕的『2020世代』)已經把東南亞都插旗插滿了,我們只能去更遠的地方發展!」

「Code Blue」於臺北當代藝術中心展場一景。(Shormi Ahmed提供)

提起國際交流體系,學院內的國際學程或許扮演起重要的角色。北教大自2016年起辦學的CCSCA(當代藝術評論與策展研究全英語碩士學位學程)以招收國際留學生為主,並引進國際師資授課。2020年一檔由CCSCA學生Shormi Ahmed所策劃的展覽「Code Blue」(藍色警報)於「台北當代藝術中心」展出,該展探討危機情境下的當代藝術表現,恰巧於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疫情尖峰期展出。在本展中,甫結束隔離狀態的藝術家彭奕軒嘗試使用紫外線消毒展場。而表演藝術家Betty Apple則因為防疫規定,獨自一人於展場地下空間表演,觀眾則是在街上以手機觀看現場直播。

可惜的是,目前臺灣的移民法規及語言環境對這批有潛力的新興策展人依舊建構了層層的阻礙,不少來臺留學的年輕策展人可能於畢業之後便面臨去留的窘境。移民法規對於藝術領域工作者及留臺畢業生是否能大幅度的開放,將會影響未來臺灣藝術場景的塑造及競爭力。

角色的扮演,策展工作再定義

若要說「2020世代」的策展實踐有何特質,其中一項便是對於「策展人」該頭銜似乎並無過去世代的執著,甚至可以更加自由的挪用、嘲弄「策展人」所代表的意涵。而古典定義中,嘗試將策展人及藝術家進行清晰的職權分類,似乎在「2020世代」的策展實踐中顯得可以自由變換及模糊其界限。除前述提到不少由藝術家策畫的展覽及經營的空間/團體之外,在「方域之外」一展中,參展藝術家李奎壁透過將國際藝術家人脈予以分享及參與展覽發想的過程,實際上也扮演起影武者般的策展人角色。

「森人散步」是2018年駐山研究發表取消的延伸活動,本圖是「散步1」大家圍著Yuri阿姨及駐山研究員聆聽阿姨說著部落山上的故事。(陳政道提供)

提到身分轉換的操作方式,則不得不想起藝術家陳政道及其「森人」計畫。「森人:太魯閣藝駐計畫」自2016年起,將國際藝術家投射至需步行登山才能抵達的太魯閣部落。除了文化體驗及交流之外,陳政道亦巧妙的安排各式各樣的藝術生產實驗,甚至將部落視為「展場」,而於臺北的呈現僅是展覽的宣傳。筆者曾追問陳政道他如何定義自身的工作角色,他回答道:「我是一位嘗試扮演策展人的藝術家。」這巧妙的回答或許加深了策展工作的「創作者」特質,同時亦回應了「2020世代」於策展創作領域的特殊性。

總結來說,「2020世代」的策展新勢力已經開始逐步站穩腳跟,勢必將會從策展方法、論述、議題及展覽風格等面向來加以深化臺灣當代藝術策展的可能性。若考量過去幾個世代以來,「國際化」及國際交流是臺灣策展領域長期觀注的重要命題(也可視為臺灣策展領域的某種『要害』),則可發現該新一波策展人/團體身為全球化下出生的世代,自然而然地具備了與生俱來的國際交流的能力,甚至本身的組成族群也遠比我們更為國際化。只要各機構及補助計畫能給予新一波的策展人更多舞臺空間,則臺灣年輕策展人於下個十年的發展是值得期待及關注的。

高森信男( 90篇 )

策展人、「奧賽德工廠」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