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院時期的侯俊明,同儕之間大概很少有人會認為他是問題小孩,不似許多苦於學科成績的藝術家,他的學科頂尖,國中拿過全校第一名,也順利考上嘉義高中,他更是國立藝術學院美術系第一屆的榜首,這來自於他極高的學科成績,術科反而是他的苦手。
相對為數以眾、青春期姿態瀟灑的創作者群像,侯俊明花了整整20年以上的青壯年與中年前期的歲月,處理的都是他滿滿的自我疑惑,以及位處於被成績認可的優良學生、市場肯定的專業藝術家之下,如何一次又一次以政治不正確的姿態,歸返他以性別身體面對社會和原生家庭,也持續放任藝壇觀眾與讀者窺淫他的作品渠徑,對於慾望,他始終坦然而猛烈。
關於性器,對於侯俊明而言都只是基本而必然使用的面貌,性器或性愛從來不是酷兒文化(queer culture)的基本盤,如何透過慾望看見深層意識或抵抗,才是他要談論的重點。相對於許多藝術家委婉處理陽具或陰戶的形象,侯俊明的作品中總是使用得理直氣壯,同時也呼天搶地。
2016年3月在中央大學藝文中心的「侯俊明創作與手稿展」,策展人盛鎧以「不完全變態」這個來自昆蟲學演化的術語(註1)為主軸,梳理出漸進變態、半形變態、變態、出芽生殖、孢子生殖、單性生殖、亞種、混種、寄生、羽化的昆蟲性與生物繁衍的類門,分析30年來侯俊明作品和手稿的原型比對。
「變態」顯然是至為容易接收到的雙關意義的辭語,人類對正統常倫規訓社會下不服從群類的貶抑與歧視。西方世界酷兒理論在1990年代站在更基進的批判位置,面對部分只為進入主流價值觀的同志人權運動提出更廣義的弱勢性別身體平反;基於這樣的觀點再來檢視侯俊明作品列,何嘗不是一個終身直視著性別身體之憤怒、憂愁、壓抑、掙扎。他對於性,始終衝突,始終自我審判,對社會體制要求一種只有自身得以定義與了結的自我救贖與離棄。
他的創作核心,始終面對的是身體裡的酷兒小孩(queer child)。
由左至右:由受訪者繪製的《「男洞系列」:阿隆—不洩蓮華》、侯俊明,「男槳系列」:宗瑞—神棍 油性粉彩、紙本 237x55cm 2016、由受訪者繪製的《「男槳系列」:宗瑞—神棍》、侯俊明,「男洞系列」:阿隆—不洩蓮華 油性粉彩、紙本 237x55cm 2016。圖│侯俊明
連敗於倫常與慾望的搏鬥
無論這30年下來,台灣社會視為身體解嚴成果的同志婚姻平權運動進入新的里程碑,在他的內圍生命史則是兩段婚姻,與不順遂親子關係猶如魔咒般的繼承(他與父親、與孩子的疏離),與他始終反叛的身體與生活之關係,常常有如平行線。他書寫,他塗鴉,他時常可以十分理智談論到自我與家庭的困境,卻又抑止不住體内的酷小孩,總是意識著自己有「守護生命基地的園丁」責任,卻也同時失落於「成為一個稱職父親」的失能感,他畫曼陀羅剖析自我,他為了回歸身性靈能量的純粹而常設一間靜心室,他嘗試各種自我療癒的方案,勤做家庭系統排列(family constellation)的家族心理治療分析,他活在各式各樣的臨床方案,只因為他易感而敏銳,感受身體高潮慾望和隨之相伴而來的空洞與灰暗,好似隨時都處在「做愛後動物感傷」的姿態。
2014年開始的「身體圖」計畫,開始徵集多為陌生人的身體訪談,每個參與者要在整整兩天袒裎與坦誠與俱的身心狀態,對著侯俊明揭露自我,談論他們自我的性啟蒙、個人性史、性癖好、性失調、性困頓與所有生命裡有關性的一切。侯俊明則在第二天對受訪者悉心按摩,以袒裎體膚相處之姿回應前一天的坦誠性史,他強調這個計畫不單單是傾聽者,更不是為了療癒他人,而是成為「一座得以回應秘密的山谷」。兩人體膚接觸之後,在無衣體遮蔽的狀態,受訪者拿起各種色彩的蠟筆,以動物本能的樣貌,繪起自我身體的投射。事後,侯俊明會根據這兩天的談話及受訪者身體自繪手稿,完成另一張互文體的創作,兩兩並置。
超過25位受訪的生理男性成為「身體圖」裡的「男洞」系列,逾35位生理女性受訪者則屬「女島」系列,從「身體圖」的訪談樣本,數量當然不具統計學的推估效力,卻隱約地折射台灣酷兒各種族群群像,在自我展示或持續隱蔽自我比例上的差異:「男洞」系列有九成以上受訪者性傾向的自我定位為同性戀,不到一成的極少數比例是雙性戀,尚未有任何異性戀參與;「女島」系列卻又近半數受訪者為異性戀,近三成為雙性戀,泛性戀(pansexuality)、流性戀(fluid-sexuality)或無性戀(non-sexuality),甚至比同性戀要來得多。這一方面反映了兩性主義制約的性別接觸,男異性戀對同性身體接觸的恐懼心理,女同志對異性身體不分異性戀或酷兒身份的反父權心理與懼斥,構築出生理男性與身體工作者所面對的大宗族群範疇;也更隱含著多數生理男性對於性傾向和角色認定,在酷兒理論倡議的光譜論、游移論、與未定論的全面而廣義全面關照下,生理男性的拒斥和隱匿現象,遠高於生理女性。
上述觀點由「男洞」系列裡參與受訪的男同志多自我定義為「0號」得以印證,也能從男同志活動場域上下體位傾向於「不分」(switch)比例遠低於女同志已漸成主流的「T婆不分」,甚至更多的廣義女性酷兒族群,無論是異性戀或同性戀,均保有更多的游移與未定的性別身體姿態。而這已反映在廣義的跨性別者,實際執行荷爾蒙回春療程(hormone replacement therapy)的MTF(Male to Female)原生生理男性,在酷兒運動意識抬頭後,已在千禧年左右被FTM(Female to Male)原生生理女性拉近距離(註2);值得一提的是,生理男性的廣義跨性者族群,仍有大量躲在變裝癖(cross dresser)或戀物癖的衣櫃裡;生理女性幾乎不存在變裝癖族群,因為即便是陽性裝扮,在異性戀女性也早已蔚為主流。
做人好難,不如去當野狗比較容易些。但當我們真的變成野狗的時候,卻猛然發現,情況更糟。你被追打得更兇,無處可逃。其實,不管你變成什麼動物,總會有個老大在那邊監控著你的慾望。每次看到那些作奸犯科的人被扭到警察局,被媒體以羞辱性的字眼報導時,自己都要倒抽一口氣,慶幸被抓的不是我。我是個藝術家,喜歡從社會事件取材,好讓自己的慾望可以躲藏在這些批判性的圖文創作裡,混入人群,指著別人罵,免得自己被亂棍打死。
—侯俊明,〈為你的慾望正名〉,《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侯俊明的塗鴉片》
—侯俊明,〈為你的慾望正名〉,《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侯俊明的塗鴉片》
侯俊明│非寫不可154 20x30cm 2011 出自《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侯俊明的塗鴉片》 圖│侯俊明
等待酷兒
侯俊明在「身體圖」計畫啟動前,進行了長達六年的「亞洲人的父親」訪談計畫(2008-2014),橫跨台、日、泰三國五地,在計畫中段站也與長期合作的學者盛鎧有一番這樣的對話:「對兒女來說,父親就像神一樣。只不過,現在已經是無神論的時代。」
「亞洲人的父親」在速成批判的時代,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在數位年代速度簇擁「當代」話語權的藝壇常客,看慣侯俊明辛辣強烈風格作品的評論者,多數在第一時間反映了失望,甚至脫口而出「保守主義」或「擁抱父權觀點」。事實上,由藝術家的家庭史來觀察,這是作者同時希冀修補與父親長年疏離失修的渴望,又期盼在兒女學齡期能樹立自己童年不可得的父親情感。
侯俊明│史思明之父 蠟筆、粉彩紙 76x54cm 2016 收於《亞洲人的父親:香港同志篇》 圖│侯俊明
苑裡工作室的後院,大屋簷下搭建著兩樓半、兒童size的遊戲樹屋,取材舊物件新搭設的小屋,宛若為美術館展示而作的細膩,但搭設完成之後才發覺兒女已屆青春期。
自組家庭的期望與崩壞之間,他選擇靜心,選擇透過德國心理諮詢家海靈格(Bert Hellinger)所發展的家庭系統排列溝通分析,家庭系譜關係裡無天分的疏離與失能,可視為另一個侯俊明意欲搏鬥的對象。因此「亞洲人的父親」或是即將展開的「亞洲人的母親」,和「身體圖」系列的「男洞」與「女島」正是一種對偶而並行的創作思路。
海靈格的家庭系統排列之所以在當代社會蔚為風行,新紀元運動(new age movement)在晚近的文化創造與替代療法倡議,或是新興的神秘學與能量論,均產生相互推波助瀾的效果。侯俊明的「父親/母親訪談計畫」與「身體圖」系列,與其說是運用當代藝術的參與式書寫範式,可能還不如形容為藝術家對於新紀元運動的創作實踐方法。
家庭系統排列關注親子與父母間的結構問題,並不是試圖建造新的倫常系統,而是透過角色扮演與梳理出創傷,以尋求解決的方案。以筆者和侯俊明交談親子創傷的情節過程,曾無意間將家庭系統排列掉入「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的傳統邏輯窠臼,直到再深入理解海靈格對於亂倫的觀點:「如果把家庭看成一個整體,會發覺通常是父母間有問題,孩子只不過是應召喚而來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的。亂倫常是一個家庭問題,只有在父母雙方共同作為的情況下才可能發生。說得更為駭人聽聞一點︰父母雙方都是參與者,只不過是男人在前台,而母親在後台罷了。他們雙方都有責任。當亂倫成為一個家庭問題的時候,只有把雜亂無章的家庭狀況清晰地做為一個整體來看,問題才可能得到解決。」我同時理解new age理論的替代療法積極入世的意圖,與侯俊明重返原生創傷經驗的自己,以及他持恆地為自己人生與慾望碰到的各種困頓,提供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養分。
侯俊明│非寫不可016 20x30cm 2013 出自《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侯俊明的塗鴉片》 圖│侯俊明
因此,從侯俊明的創作心靈轉向,形式上的前衛或辛辣早已不是他追求的創作或思考標的。若就形式上的前衛,在侯俊明始終多產的手稿裡,往往只是信手拈來的幾筆,只是他並不再視其為完整的創作。諸如此類的量產小品,就會收錄在《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侯俊明的塗鴉片》或是如今年初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認錯」小品展,他最想關照的是屬於每個受訪生命在倫常面貌下,所禁錮的投射體。他從他人對父親投射的愛,反思他的酷兒小孩,關切禁忌與膽怯的愛。
「男洞的『洞』,真切地說,是個動詞。」即使這實屬一脈暗物質調調的話語,侯俊明還是講得入世,不改他的自戀。
出櫃是人權運動吶喊的手段,卻不能因此說明酷兒世代因此平反。而侯俊明的輕撫參與者幽暗的花蕊,擁抱說不出或不完美的酷小孩,則是屬於他耕耘酷兒田野、釋放壓抑靈魂的創作方法。
註1 不完全變態意指昆蟲自幼蟲蛻變為成蟲階段過程,不須經過蛹的階段。以此比喻藝術家創作時從構想、手稿到正式作品創作面貌的過程,盛鎧形容,侯俊明作品看似渾然天成,亦經過如不完全變態的掙扎與變化,各種期間變化略有不同,但大致上皆有跡可循。
註2 Garrels L, Kockott G, Michael N, Preuss W, Renter K, Schmidt G, Sigusch V, Windgassen K, Sex ratio of transsexuals in Germany: the development over three decades, SourceInstitute for Sexual Science, University of Frankfurt/Main, Germany. Acta Psychiatr Scand. 2000.12;102(6), pp. 445-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