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2023)年10月起在雪梨邦迪(Bondi Beach) 海岸雕塑展上有一件作品看似一艘船,但卻不見船桿、船舵,只見水花濺灑成片,在潮起潮落之際,輝映著邦迪海灘的碧海藍天,成為現場眾人議論紛紛的討論焦點。這是在第25屆Sculpture by the Sea雕塑聯展展出的作品《舟》,展出地點在澳洲雪梨。《舟》是台灣雕塑家胡棟民受邀參展的大型作品,以形似寫意的抽象表現手法來表現舟船形式的再思考。
另外,兩件中型作品於室內展出,作品《瀾》猶如水滴向上迴旋的意象,雕塑主體以不鏽鋼為主要材質,其輕巧的特質恰如其分呈現行雲流水的動感。《雲遊》則是不銹鋼與花崗岩的結合,不鏽鋼的流暢線條交織成片片雲海,石頭指涉的是即將升起的日出,在雲海中起伏載沉,醞釀下一刻旭日東升的時分。
綜觀胡棟民超過30年的創作生涯,其創作主要分作兩種類型:一為針對單一材質的創作,例如單一以石雕或是不鏽鋼為主的創作,順應材質本身的屬性,配合藝術家所欲呈現的造型美感所進行的開創。其早期作品主要以石雕為主體,並透過簡約的造型語言形塑自己的雕塑風格,如作品《樹影》是以簡單不規則的格狀造型與線條呈現樹影斑駁的美感,造型俐落猶帶詩意的想像空間。胡棟民在不鏽鋼的媒材創作上深耕多時。相對於石材質樸溫潤的質地,比喻從希臘羅馬時期延續下來的古典,不鏽鋼則蘊涵現代摩登的特質,象徵著無限可能的未來。作品《靈動》展現急速運轉的線條隱喻地靈人傑之氣,呼應環境與人所自然形成的循環氛圍。《如意》有如舞者以其身體在空間書寫草書,線條的靈性瀰漫於空氣之間。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媒材,形塑胡棟民多元的創作類型與風格,也賦予其在創作上不同的挑戰與可能性。
更甚而之,胡棟民在近期的創作開始從事異材質的結合,利用材質之間的相異性,開創出意想不到的視覺感受與美學效果,尋求創作表現可能性的最大值。其著名的系列作品「溪遊」即是一個重要的代表。不鏽鋼的流線性恰如其分的呈現溪流流過石頭的瞬間動感,以其水花濺灑的動態性。而《種子》則以石頭象徵珍貴的生命起源,不鏽鋼的外在包覆猶如一層輕盈的膜所形成的防護網,呵護生命的脆弱與渺小。對於材質的選擇,他重質不用量,「異材質的結合,並不是越多種類越好,重點在於材質的掌握能力與可能性。」在21世紀數位時代,他也走在時代浪潮的尖端,透過電腦3D模擬來提高造型的掌握度,以及造型表現的可能性,盡可能將材料的使用值發揮到極致。然而,數位化建模只是過程,最後的作品製作階段,他依舊堅持人工手作的部分,「我喜歡觸摸,也喜歡手作的質感以及人在作品上所留下的痕跡。……對我而言,手指觸摸是與思考的相互聯動,而觀者透過觸摸作品,了解創作者當時的心境與情境,同時也將不同的訊息傳入感知的整合,加入個人生命歷程的不同經驗,產生不盡相同的情感。」
胡棟民求學期間,正是許多海外留學的海歸派回到台灣學院任教的80年代,他也藉此受到許多西方藝術思潮的洗禮,在國立藝術學院受到黎志文、李光裕、蔡根等人的創作啟蒙,接觸到現代雕塑的創作風格,直接沉浸於抽象風格的魅力之中。「有人說我的作品很簡約,接近抽象,但其實我對於物體的詮釋,某種程度也是寫實的呈現。」這個創作觀念回應羅馬尼亞雕塑家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âncuși)的創作理念,雕塑是其追求真實的媒介,然而布朗庫西追求的真實並非肉眼所見之真實,而是一種對於事物本質理解的呈現,所謂「真實」並非單純外在形式,更關乎於觀念,並向內探索事物的本質。布朗庫西御繁為簡的刀下功夫也體現了德國美學家溫克爾曼所歌詠的「簡潔的智慧」,去蕪存菁後的純粹更貼近本質,也更引人入勝。如布朗庫西最為人所知的作品之一《魚》,雕塑本身找不到任何有關魚的輪廓細節,僅以單純的流線形加上石頭紋路呈現魚游水流的速度感,即栩栩如生描繪魚在快速游行的狀態感,簡約造型實現造型與材質的可能性,即是現代主義雕塑美學的極致發揮。
這樣的現代雕塑美學也隨著胡棟民的公共藝術遍佈於台灣許多角落。無論在學校、公園、公家機關、商業建築或是醫院機構等,處處可見胡棟民的雕塑作品以不同姿態展現於眾人面前。胡棟民內化了現代美學的精神內涵,並在材質裡著墨,刻畫如詩般精煉準確的造形,卻醞釀更多懸而未明的空間,引發觀者從形式中想像與體會。作品或許源自我們熟悉的日常,透過藝術家的轉化蘊含更多象徵意涵。十多塊大小不一的白色細長線條,如層層白雲在天空中浮游,點綴的色彩一如陽光幻化後的彩虹,是在陽明大學附設醫院的《雲想》以簡約溫潤的造型療癒那些在醫院焦慮不安的身與心。而新竹科學園區管理局的草地上,有個蛋形作品矗立於其上,則是作品《森羅萬象》。外表以不鏽鋼鍛造烤漆打造白色的表面,內部則為不鏽鋼內層,內外線條孔洞交錯,讓人們可以從不同角度進入作品,並以不同視角收納整個世界,也一如竹科作為台灣科技資源與經濟發展的基石,是結合世界各方菁英注入源源不斷的專業與智慧所成就。桃園地方法院檢察署的《泉鏡》以簡約俐落的線條刻畫自地底迸發源源不絕的湧泉,恰如其分的弧線描繪泉水噴發的動勢,柔化了地檢署外觀的肅穆形象,也象徵地檢署剛正不阿的形象,猶如泉水般淨化人心。
「我在構思作品時,會先對空間產生一定程度的見解,作品如何與民眾溝通,再來構思選擇合適的雕塑原型與意象。」關於戶外雕塑,不僅關乎個人創作,同時也關乎藝術家對於「空間」的思考與詮釋,並透過作品來梳理、轉化或重構人、空間與建築之間的關係。「我對於作品在空間的感受性有著自我的主張,作品所處的空間調性、戶外空間與植栽的關係、作品與人在空間的關係,都是我所關注的。」不同於一些雕塑家強調作品的獨特性與特殊性,忽略了建築與公共空間的互動性,胡棟民強調作品與空間的共榮,雕塑作為一種媒合,尤其在高樓林立的城市景觀中,他試圖以雕塑為空間注入柔和感,消弭冰冷的建築體與人之間的距離,也轉化空間的角色與功能。於是在建築空間裡有著《雲袖》宛若一個揮動長袖的舞者在花園中庭裡翩翩起舞,空間成為她漫舞的舞台;《遊龍》則是以精煉的線條生動地展現巨龍如何自在悠遊於天地之間。
作品與環境的共榮,是東方文化強調兼容並蓄的體現,並開創作品與空間相互關係的更多可能。一如在雪梨的邦迪海灘所展出的《舟》,作品沒有張牙舞爪的刻畫海上惡浪航行的戲劇性,也沒有刻意打造巨大艦艇來吸引眾人目光,反而以寫意替代寫實,層層水波刻畫出「舟」的意象,並與澳洲海景相織相融。層層浪花,映襯邦迪海岸的陽光,船隻乘風破浪迎向未知的洋。這個啟航,是一個在細節中醞釀,在材質與線條間精雕細琢後的意境,並將藝術家的思維蘊於詩性之中。對於胡棟民而言,這不僅是個人語彙的展現,也是台灣雕塑如何結合東西藝術與哲理的特質,而生成獨樹一格的雕塑美學,並得以在世界的舞台上嶄露頭角。這段超越30年的淬鍊歷程,成就一位台灣雕塑家的成熟卓越,也向世界宣揚台灣藝術的實力與可能性,足以獲得世界的證成與肯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