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賴志盛去香港做展覽會有顧忌嗎?他說:「還好,一點點吧。」「那你有預先做什麼準備嗎?」「就是沒帶(禁止攜入的)電子菸,還有把(經常性穿著的)黑色T恤換成了深藍色。」
2023年5月,賴志盛在馬凌畫廊(Kiang Malingue)發表了在香港的首次個展,展覽的名稱——It’s a quiet thing,援引自美國爵士樂歌手Morgana King於1965年發行的專輯及同名單曲。
如何在一件作品裡做出另一件作品
一如藝術家過往的習慣,關於這個個展與其中作品的發想,一路都有所在空間的針對性。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馬凌畫廊於2020年暫時關閉了中國上海西岸的空間,同時以香港灣仔適安街上一處六層樓的舊公寓,作為新的長期營運據點。在打造一所旗艦館的設定下,畫廊主特別委託了心儀的建築師擔綱設計,重新將其改建為挑高的四層建物,每層均可作為展場;不僅止於重新打造這棟建築的外觀與空間結構,被賦予極大創作自由的這位建築師,在各項材料選擇、構面規劃與陳設配置上,均有著相當細緻與嚴密的安排,依賴志盛的描述,就像是一件「做得很滿」的作品。據聞這個極富個性的新空間,在啟用時受到了很大的讚賞與歡迎。
這個畫廊空間宛如「作品」的特徵,除了令人無法忽視的設計風格之外,也表現在後於它的任何作品進駐時,必須遵循的種種規則與要求。舉例來說,建築師在一樓的大片混凝土壁面之間預留了粗黑的金屬凹槽,算是兼具掛畫的功能考量,但也預示畫心的理想位置只能在這道凹槽上,甚至建築師還貼心地選好了理想的掛勾。又如在四樓的展間裡,除了與一樓相同的展牆構面之外,地板上還居中安置了一塊建築師精挑的地毯,作為視覺構成的一環,這塊麻質織物是不可被移動的……。對於經常以在空間裡打造一個差異空間為創作核心的賴志盛而言,相較於通常歡迎被改造的白盒子,這次似乎迎向了一個極富挑戰的新對象。
作為貫穿整個展覽/空間的概念,賴志盛把原本相互獨立的四層樓想像為在同一個平面上的庭園,然後在首當其衝的入口處,也就是一樓的展間裡,藉由發展自過往系列的幾件作品提供了一個簡潔的藝術家自介,緊接著在每一條通往下一個空間的蜿蜒曲徑上(也就是樓梯間裡),也都著意安排了可觀的「景緻」,然而就著展場紀錄影像的完整體驗看來,我覺得被布建於中場與終點的兩件作品,以等同空間尺寸的規模與直面空間本身的姿態,堪稱整個展覽中最為尖銳的兩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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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或是什麼在這個空間裡
在二樓後半部有一個5立方公尺大小的獨立展間,藝術家在入口處用簡易的材料製作了一扇紗門,從門旁的影像紀錄裡觀眾可以得知,在藝術家張開手掌的瞬間,有一隻蚊子被釋放在這個空間裡,作品名稱如實表述了這個行動本身——《我在空間裡放了一隻蚊子》。賴志盛表示這件作品的靈感來自先前場勘時,發現這個空間裡除了全白的牆面外,還有著十分密集的燈管照明,其爆亮的程度瞬間引發了他飛蚊症的舊疾。
正因為可以感受到建築師強烈的創作企圖,賴志盛設想的起點,便是將建築師所打造的這個空間,視為一件作品,讓它在自己的作品展陳期間不僅全然如其原本所是,也獲得一個被充分觀察與體驗的機會。以這個空間裡最令他有感的性質作為基底,賴志盛藉由一個極其微小的行動——放進一隻蚊子,向觀眾重新打開了在此之後屬於藝術家的空間。不再是一個展示著作品的空間,而是空間本身就是作品。
作為一件作品的這個空間意味著什麼?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應該是賴志盛的「空間」裡第一次出現人以外的動物。換言之,在過去的那些經驗裡,藝術家主要藉由空間的改造來創造觀眾的異質體驗,其可能來自觀眾對於空間本身的觀察與感受,也可能來自觀察與感受其他觀眾的行動。然而這一次,藝術家更動的並非空間,而是在空間裡放進了另一種生命體。
相較於其他的可能,蚊子是一個相當聰明的選擇,作為一種經常出現在我們日常生活裡,微微感到困擾或甚至有些嫌惡的昆蟲,與它在空間裡的共存,既不至於讓人感到太強烈的不適或恐懼,也不太會引起常見的動保焦慮,進而令觀眾得以全心投入當下被給予的新情境——這個空間裡有一隻蚊子。
雖然藝術家選擇了較為中性的修辭,但那扇裝有彈簧可疾速關閉的紗門,其實很大程度確保了蚊子的難以逃逸,只是以其至微的體積,能夠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裡暢行無阻,似乎給人其享有高度自由的印象。在藝術家的提示之下,無論是否親身進入,嘗試在這個空間裡尋覓那隻被放進的蚊子,幾乎成為觀眾的反射性動作,並且很快地發現這個任務一點也不困難,因為在這個又白又亮的環境裡,無論多麼細小的異物,都將無所遁形。
一種感覺的啟動或練習
如果說,在二樓那個尺寸較小的空間裡,賴志盛不過是加裝了一道紗門、放進了一隻蚊子與供其維生用的水盂,以及在門口播放了一支說明影片,那麼在畫廊頂樓那個更高、更大且更有高級感的展廳裡,其所執行的行動似乎更為樸素,就可見的結果而言,也就是在地板上的那張地毯下藏了個什麼。
從視覺上看來,造成地毯微微隆起的那個物件實在不大,不過這項同樣嘗試以最小程度的介入來創造改變的行動,在執行上卻沒有更容易些,因為那張頗有粗獷感的昂貴地毯原本是牢牢地被固定在地板上……。不過恰好因建築漏水造成地毯上留下的水漬,讓畫廊有意趁著賴志盛的布展期同時更換一張一模一樣的地毯,藝術家於是提出借用這張新地毯來做作品的請求,條件是在展覽期間先不把地毯黏上,好讓他把預定的物件放進去,後來在畫廊與建築師同意下,賴志盛順利完成了他的計畫。
同樣拜空間設計的精緻效果所賜,由高約四、五公分的物件所造成的小突起,在大片平整的地毯上看來仍然十分顯著,在同為藝術家的好友提議下,這件作品後來被命名為《豌豆公主》。這則多數人大約都不陌生的安徒生童話最有記憶點之處,應該是故事中的女主角,即便隔了數十層被褥仍能感覺到藏在底部的碗豆以致徹夜難眠,進而被認證為一位真正的公主。
安徒生與賴志盛的《豌豆公主》都與感受力的鑑別有關,前者指出唯有真正的公主,才有如此敏感的皮膚可以感覺到一般人感覺不到的異樣,其同時也意味著這種能力來自特殊的遺傳或生活條件所養成。對於展覽的觀眾而言,賴志盛的那顆「豌豆」或許並不那麼難以察覺,再加上已見諸於名稱的提示,相對於童話故事裡的秘密測試,藝術家的作品比較像是一場以感覺為名的公開邀請,是否覺察到空間裡的奇異處?以及如果是的話其觸發了些什麼?有別於標準答案的尋獲,其成果或成就反而是建立在個體感覺的多樣性上。
事實上,無論是《我在空間裡放了一隻蚊子》或《豌豆公主》,均試圖在一個整全的平滑空間裡製造出一些干擾,一如在同場展覽中被置放於橫樑或矮牆上卻突出了邊界以外的磚塊,予人一種在觀展過程中的緊張、危險或不適感——一種我們在已慣習的環境裡很容易逐漸忘卻的感覺。
It’s a quiet thing
關於展覽的命名,賴志盛表示是在這個展覽尚無任何頭緒的某日,與兩位來自香港的藝術家朋友在台北聚會時,其中一位放了這首歌,他覺得歌很好聽歌名也很美,當下就決定要用來作為這次的展覽名稱。
在還不清楚女歌手究竟唱了些什麼的時候,藝術家的情緒已被觸動,或許正如這首歌曲中頗富詩意的歌詞所描述的,所有決定性的瞬間其實出乎意料地總在靜默裡發生,但它卻可能是一系列可能的覺察、記憶與行動的開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