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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高」的迴響——透納與當代藝術的對話新視角

「崇高」的迴響——透納與當代藝術的對話新視角

Echoes of the Sublime: New Perspectives on the Dialogue Between Turner and Contemporary Art

「崇高」不僅是美,更是一種面對浩瀚自然時混合敬畏與驚奇的複雜情感。「威廉 . 透納特展:崇高的迴響」(Echoes of the Sublime)特展自六月底於臺北盛大開幕,2025年06月27日至2025年10月12日於國立中正紀念堂一、二展廳展出。本次展覽前所未有,是泰德美術館首次出借如此龐大數量的透納作品,包含40多幅油畫,使其成為「最大規模的全球巡展」。

今年適逢英國浪漫主義巨匠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M.W. Turner)誕辰250週年,英國泰德美術館(Tate)不僅將此盛事標榜為「史上最偉大、最具影響力的英國藝術家」的慶典,更在全球範圍內展開系列活動。透納對光線、色彩與自然力量的卓越捕捉,革新了19世紀的繪畫藝術,為後世發展奠定基礎。泰德美術館以其為名設立「透納獎」,鼓勵藝術創新與突破,正反映透納本人超越時代的實驗與革新精神,使其與當代藝術的對話顯得格外緊密而富啟示。

在亞洲,我們也有幸參與這場全球性的藝術對話。「威廉 . 透納特展:崇高的迴響」(Echoes of the Sublime)特展自六月底於臺北盛大開幕,2025年06月27日至2025年10月12日於國立中正紀念堂一、二展廳展出。策展人伊莉莎白.布魯克(Elizabeth Brooke)指出,本次展覽前所未有,是泰德美術館首次出借如此龐大數量的透納作品,包含40多幅油畫,使其成為「最大規模的全球巡展」。除了親炙透納的創作,展覽更透過將透納經典與理查德.朗(Richard Long)、奧拉弗.埃利亞松(Olafur Eliasson)、沃爾夫岡.提爾曼斯(Wolfgang Tilmans)、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等近30件頂尖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巧妙並置,開啟一場關於核心美學概念「崇高」(The Sublime)的跨世紀深度對話。

布魯克解釋,「崇高」並非單純指「美」,而是一種更強烈、複雜的情感體驗,源於面對浩瀚自然力量時混合了「敬畏、恐懼與驚奇」的感受。藝術讓我們得以「安全地體驗」這些震撼,而透納正是此中佼佼者,他以表現力傳達「身臨其境」之感,讓觀者「置身其中」。這種「個體感知」是崇高體驗的關鍵,凸顯人類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展覽借鑒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對「崇高」的擴展定義,將其視為包含「美、恐怖以及任何形式偉大」的藝術體驗。特展旨在探索這份跨越時空的「崇高」迴響,其中展品《藍色瑞吉山之日出》(The Blue Rigi, Sunrise)巡展後將封存10年,更添其意義與稀有性。

藍色瑞吉山之日出(The Blue Rigi, Sunrise), 1842,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圖片來源:TATE)

主題式引導與沉浸的空間敘事

任何展覽都是敘事與感官的佈排。「崇高的迴響」特展中,策展人布魯克將展區設定為八個核心主題章節,分別是:「序曲:黑暗的房間」、「始於英國風景」、「走入山間」、「歷史故事」、「威尼斯:壯麗的城市」、「海上風暴」、「海天之間」、以及「大自然的崇高美學」。這不僅讓透納作品中「用來傳達崇高的核心主題」清晰浮現,也全面展現了其藝術面貌。布魯克透露,展覽核心是跨世紀對話,當代藝術家對「崇高」的詮釋也是關鍵考量,有時甚至與當代藝術家「非常具體的關係」直接促成了特定展區的設立。

最足以說明的範例便是第二展區「始於英國風景」,策展人巧妙結合透納與大地藝術家理查德.朗。兩人不約而同「從英國風景開始他們的職業生涯,並與英國環境緊密互動」。布魯克指出,這種對英國「崇高」環境的獨特探索方式,「正是這個展區真正的催化劑」。此並置不僅讓觀眾一窺透納早期創作的脈絡,更對比了跨時代藝術家回應自然的獨特方式。

英國泰德美術館。(圖片來源:TATE)

相對地,部分展區的誕生則源於透納作品某主題的「壓倒性份量」。如第六展區「海上風暴」,緣於海洋佔透納作品一半以上,是其生涯不可或缺的篇章。布魯克的挑戰在於如何從眾多傑出的當代藝術家中精選那些最能深刻講述與對應透納如何從「崇高」、政治及海洋「物理恐怖」等多元層面處理此浩瀚主題的作品。

除了作品的對話,如何引導觀眾「一步步地進入」對話,「沉浸」其中,是策展團隊構築展覽的另一課題。正如策展人所言,當代藝術能「完全將我們吸收到藝術品之中,這是透納只能夢想的」。這點明了當代藝術在創造沉浸感的巨大可能。以約翰.亞康法(John Akomfrah)的《眩暈之海》(Vertigo Sea)或凱蒂.帕特森(Katie Paterson)的《全食》(Totality)裝置作品為例:它們利用多頻道錄像、環繞音效、巨大裝置與光影投射,將觀者從物理層面包裹,彷彿置身作品所營造的環境。透納雖能憑筆觸創造「身臨其境」之感,但當代科技使作品得以物理環繞觀者,甚至將空間納入作品。這種將觀者「置身於藝術之中」的共通點,是展覽極力營造的沉浸式體驗。透過層層遞進的視覺旅程,引導觀眾解讀跨時空的「崇高」共鳴。

「好棒啊!厄瑞波斯號捕鯨船!又一條魚!」(’Hurrah! for the Whaler Erebus! Another Fish!’) ,1846,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圖片來源:TATE)

與自然共舞:從觀察到生命介入

人與自然的關係始終是藝術家不斷探索的核心命題。對透納而言,直接體驗自然是其藝術發展的基石。他不像多數藝術家僅在畫室中憑空想像,而是大量地對自然界進行素描和色彩研究,隨後融和記憶與想像,創作出宏大而充滿「崇高」感的畫作。布魯克指出,透納「將自己綁在船頭」體驗暴風雨的軼事,雖非事實,卻強烈總結了他渴望「直接與自然世界互動」的深切願望。這份近乎執著的親身參與,為他的作品注入了無與倫比的生命力。

隨著時代演進,藝術家與自然的關係更為多元,理查德.朗和潔西卡.沃博伊斯(Jessica Warboys)的作品便是極佳例證。布魯克認為,他們「以非常不同的方式,將在自然中創作的直接體驗,不僅僅視為一個過程,而是將其視為藝術作品本身的一部分」。這標誌著從傳統「描繪自然」到「與自然共創」的轉變。

理查德.朗的創作往往展現高度的系統性與過程導向。他常在自然中精準步行或排列石頭,布魯克形容其創作狀態「近乎臨床」般的嚴謹。其作品更像是他與自然互動過程的「文物或記錄」,真正的藝術品則是「在自然中互動的過程本身」。布魯克更進一步指出,他的石圈所用的石頭,甚至可能來自透納近兩百年前曾造訪的同一地點,這不僅是概念上的連結,更是跨越時間與空間的物理性對話。

潔西卡.沃博伊斯則以更「直觀和精神性」的方式與自然共舞。《海洋之畫,柏令海崖》(Sea Painting, Birling Gap)是藝術家將大塊畫布帶到海灘,塗抹礦物顏料後,浸入海水,再任由海浪、風、石頭和沙子在畫布上形成斑駁抽象的圖像,將創作的「主導權完全交給了海洋」。這種將自然力量作為共同創作者的理念,使其作品充滿生機,也模糊了藝術家與自然的界限。布魯克認為,「藝術家在藝術品定義上擁有更多的自由」,這是透納時代難以想像的,她相信透納若生在今日,亦會如朗和沃博伊斯般直接介入自然創作。

這種對「體感」或「情感體驗」的重視,在透納和彼得.多伊格(Peter Doig)的作品中找到了共鳴。布魯克認為,兩人皆巧妙地運用「自己的想像力和記憶」及「從心智而非僅記錄現實」的繪畫過程,創造情感共鳴。多伊格的《滑雪夾克》(Ski Jacket)靈感來自報紙上一張日本滑雪初學者的照片,他使用糖粉色和金色,並讓顏料滴落在畫布上,藉模糊效果傳達學習滑雪時「笨拙尷尬」的過程。兩人「更自由的筆觸」,「迫使觀者以不同方式詮釋和觀看畫作」,引導觀者將想像力投入其中,從而「提升了那種感官體驗」。

嘆息橋、總督宮和海關大樓,威尼斯:卡納萊托的繪畫(Bridge of Sighs, Ducal Palace and Custom House, Venice: Canaletti)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1833。(圖片來源:TATE)

共舞之後:藝術對當代議題的反思

藝術的核心不僅止於「美」,更是映照人類命運與世界挑戰的時代鏡子。透納作品常以風景宏偉示人,但也蘊含對社會議題的微妙評論。布魯克以其著名的《捕鯨船》(Whaler painting)為例,儘管畫面光芒四射、景色懾人,卻隱藏著鯨魚被殘酷屠宰的細節。她認為,透納透過這種「整體美麗中隱藏恐怖」的反差,反映了當時社會潛藏的殘酷現實。

當代藝術家則將此美學延伸至更直接的對話。亞康法的《眩暈之海》運用三頻道錄像,在極致美麗的海洋影像與駭人的畫面間不斷切換。策展人形容它「反映了我們與大海的複雜關係:它既崇高、令人敬畏、驚奇又美麗,但卻有如此多複雜的人類歷史在其上展開」。影片中對奴隸貿易、移民危機等歷史創傷的觸及,使得海洋不再僅是自然力量的象徵,更承載了人類的苦難與掙扎。

愛德華.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的漏油事件照片,則將「崇高」引向環境危機的反思。其空中俯瞰的油漬照片「無疑是引人入勝的,並在水面形成令人著迷的圖案」,但觀者深知「在所有這些美麗之下,野生生物正在被傷害」。這揭示了人類活動對自然的巨大破壞,呈現了「美與破壞並存的複雜平衡」。布魯克指出,伯汀斯基與透納作品皆有「尺度」的共通思考,透過將人類造物(如船隻)置於浩瀚的海洋中,強調人類在自然前的渺小與孤獨。

展覽中,奧拉弗.埃利亞松的作品更直接觸及當代氣候變遷議題。其因台北同期個展而替換展出的兩件「冰川水彩畫」,是藝術家將真實冰川塊與顏料置於紙上,讓冰融化後形成的獨特圖案。這些作品與透納繪製的冰川素描並列,形成強烈對比。布魯克指出,透納時代冰川是「巨大而紀念性的、堅不可摧且令人恐懼的事物」。然而,埃利亞松的作品卻直觀提醒觀者,這些永恆象徵正在「消失」,源於「人類的互動以及人類對這些環境所做的一切」。

埃利亞松對「崇高」的理解,展現了當代視角的演進。他最初認為「崇高」一詞已過時,且暗示人類與自然的分離。但布魯克認為,透納實際是將自己「置身於自然之中」來呈現崇高,這與許多當代藝術家的創作方式相似,因當代視覺藝術定義更廣,能以透納「只能夢想」的方式達到「崇高」境界。布魯克甚至認為,就思考世界的方式而言,埃利亞松是當代「最接近透納」的藝術家。

三個海景(Three Seascapes), 1827,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圖片來源:TATE)

一場關於「崇高」的對話啟示

「對於初次接觸透納作品的觀眾,您會建議觀者如何享受這個展覽?」面對這個問題,策展人布魯克分享了她的觀展指南,邀請我們放慢腳步,細品透納畫作中獨特的魅力與力量。她強調,透納的藝術,根植於對世界的科學理解與精確觀察,例如在「序曲:黑暗的房間」裡,畫家在《月光,米爾班克的習作》(Moonlight, a Study at Millbank)中,月亮上方精準的「木星點」,便體現了他科學家般的嚴謹。

在「始於英國風景」展區,觀者可留意畫中微小的人物或羊群,那是透納用來幫助我們理解自身在浩瀚風景中「尺度」的巧妙安排。他對自然的投入更體現在「走入山間」,即便筆下雪景出現非寫實的粉紅、黃、橘,也是為讓觀者「感受環境的影響」而非單純描繪真實。甚至在「歷史故事」中,布魯克認為透納宏大歷史畫作的真正主角其實是「風景本身」,歷史敘事反成了他繪製壯麗景觀的「藉口」。展覽中,透納對光的掌握更是無處不在,尤其在「威尼斯:壯麗的城市」與「大自然的崇高美學」展區,其純粹的光線與氛圍,更能與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精神性的作品產生共鳴。

對於展覽巡迴至臺灣,布魯克期望展覽能促成「雙向」的觀展體驗:對透納愛好者而言,當代藝術家的並置可以帶來嶄新視角;對被當代藝術吸引而來的觀眾,也能藉此認識透納經典。她強調,「崇高」作為一個歐洲美學概念,儘管可能對臺灣觀眾而言較為陌生,但這種關於「人類與自然關係的感覺」是展覽的真正核心,也是普世共通的。因此,當觀眾走出展場,除了領略透納與當代藝術的視覺盛宴,布魯克更期待大家能帶走一份深刻的體悟:那份人類在浩瀚自然面前的謙卑,以及藝術如何能跨越時空與文化,持續映照並反思我們與所處世界之間的永恆連結。

【威廉.透納特展:崇高的迴響】英國泰德美術館典藏
日期:2025.6.27-10.12(營業時間10:00-18:00)
地點:中正紀念堂1、2展廳

朱貽安(Yian Chu)( 149篇 )

大學學習西班牙文,後修讀中國藝術史,有感於前生應流有鬥牛士的血液,遂復研習拉丁美洲現代藝術。誤打誤撞進入藝術市場,從事當代藝術編輯工作。曾任《典藏投資》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企劃主編,現為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副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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