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斐莊楠音(1894-1978)大正、昭和年間出生末代武士人家,自小病弱氣喘,備受家人溺愛,助長他獨鍾歌舞伎、喜抱娃娃、特愛女裝的天性。他用女人畫自己、所愛之人及不得所愛之人,在歌頌美女的時代,他畫皮卻更像畫心,所以即使病態耽靡,卻更似人間,筆筆滲透京都人心。
24歲時,他曾是對抗日本官方文展、開拓新日本畫格局的「國畫創作協會」一員,在事業如日中天之際,卻因支持他的前輩畫家村上華岳逝世而遁隱畫壇,轉作電影界的風俗、藝術、時代考證。跨界的奇才生涯卻一度被世間遺忘,直到1970年代中葉,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梳理京都日本畫史時才浮上檯面,於1997年(歿後20年)才舉辦第一場大規模回顧展「大正日本畫的異才——喘息情念 甲斐庄楠音展」。
睽違26年後的本展「甲斐莊楠音的全貌——橫跨繪畫、演劇、電影的人格」,意義更在聚焦他繪畫以外的多領域專業,並首度將其個展遷到東京,讓關東人得以欣賞他的繪畫、剪貼簿、合作過的電影海報、與其設計的歷史劇服裝,然後不知不覺地走完其人生。我們也可以留意到過去展覽使用了他後半生的藝名「甲斐庄」,然而本展以初始本名「甲斐莊」來強調他的一生。也許先了解了這段際遇,使我們望向他畫中女人的那抹詭譎嫣然時,更不由得心生一股憐憫、哀愁。
縱使年少時期受傳統繪畫教育,叛逆的他卻多待在圖書館,浸淫在西洋美術史圖錄中。14歲時,他在書中與《蒙娜麗莎》邂逅,並醉心於達文西。《橫櫛》裡頭畫中人的似笑非笑,即是對《蒙娜麗莎》的微笑致意。這是從他24歲在「第一屆國畫創作協會」的出道處女作,畫名與內容取材自歌舞伎,悲戀中的女主角阿富為了心愛的男人謀殺、負罪、最終心碎自縊。和服上交織的愛火與怒火尚未付之一炬,不勝唏噓。再來看人物臉部特徵來源自甲斐莊楠音的兄嫂。根據年表,即可知道畫家的哥哥與兄嫂帶他看劇的經緯——雖然他兄嫂不幸在當年過世,甲斐莊的創作皆來自記憶。後方的屏風則是臨摹北宋趙昌的《牡丹圖》,若綜合前述所提的《蒙娜麗莎》,即可知日本畫深受中國繪畫影響的同時,新日本畫欲脫傳統、積極套用西洋造型的意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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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斐莊楠音曾說:「跪拜祈福之心與反抗歡狂之心,兩者一直困擾著我的生活。然而唯有在工作中應用自我信念的生活,才能產生共鳴人心的力量,完成藝術使命。」(註1)為了表現如此澎湃心境與高度複雜的思想結構,展中特別公開他20幾本畫冊手稿、剪貼簿與攝影集。
他的手稿足以顯示近乎不合理姿態、美醜參半的肉身,為何得以一眼直逼靈魂,活生生地傳達體溫。眾般草繪中,他悠悠留下一句神秘訊息——「肌香。香氣漸溶。流體之香。」成為後來藝術史學者特愛討論的切入點。同一姿勢擁有上百種微調揣擬:眉宇顰笑曲度、頭髮盤旋或傾落、頭・肩・背相倚的開闔角度、雙腳交錯跪坐法⋯⋯,甚至進行植物寫生,將其嬌柔貌應用至人體。至於剪貼簿,可以見他橫越古今中外的閱人無數,從金髮尤物、深山部落女性、劇照廣告、無邪學生至多重角度拍攝的同一模特兒外,也特愛記錄每場傳統戲曲的心得感想。那些不曾被他入畫的身軀都成為了他的參考點,活成畫中人或他親自演出的女性。
雖然留戀人間,甲斐莊楠音終究沒有熟諳人性。這件軼事尚未有史料考據,但仍是唯一能解釋他為何離開畫壇的有名傳說:畫業巔峰之際,甲斐莊楠音卻在慣例發表的獨立展中被拒。他在否定他的前輩——土田麥僊面前苦苦哀求,卻換得一句:「你污穢的畫只會把展覽搞髒而已。」其實,土田麥僊的討厭也有跡可循。他出生貧困鄉下,把每位祇園藝妓當作床前明月光,卻遇見這位摸透女人心的同性戀奇才,當然不爽快。可惜潛藏妒忌的看不慣,最終撕毀了甲斐莊的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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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說:「即使發生各種傷心事才入電影界,但能進此領域是好的,美少男、美少女的世界,正如我所意。」(註2)25年前後,他總共參與247部電影的服裝設計、歷史考據,也偶爾在電影與歌舞伎中出演。1940年代中葉,憑藉對藝術與戲曲的專業,他獲得歷史劇知名導演溝口健二、伊藤大輔、松田定次的青睞,擔任劇組的歷史考據與藝術總監。其中最代表性的包括:歷史劇《雨月物語》的戲服獲奧斯卡獎項衣服設計賞提名,另外東映歷史劇的風雲系列作《旗本退屈男》裡,演員市川右衛門的服裝也備受肯定。當年電影公司在編列男主角服裝預算上遠勝其他角色,可見其重視。服裝設計巧思上,在衣袖與軀幹衣料接縫間,留有刀鋒狀空隙,這樣特徵的服裝又被稱為「殺陣幅」,以利演員俐落地大刀揮舞。
圖樣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在《旗本退屈男 謎的暗殺隊》裡,甲斐莊楠音將類西洋藤蔓樣式應用至日式傳統服裝;同系列《謎之南蠻太鼓》裡的飛魚則與川端龍子《黑潮》的飛魚造形相似。在電影界尚未被重視之時,他積極將視為更高尚的日本畫帶入電影,企圖打破兩者疆界。(註3)跳脫東西洋與階級藩籬,將此精神貫徹一生,亦如他在花鳥畫地位高於美人畫的境況下,說道:「藝術的嚴謹,非風景畫家、花鳥畫家所有,僅是生存方式的差別而已。」(註4)
縱使他毅然離開畫壇,在自我獨處時依舊潛心於繪畫。《畜生塚》與《虹橋》作為人生的原點及尚未抵達的終點,留在展覽末尾特別令人緬懷。《畜生塚》典故根據16世紀京都瑞泉寺同名史實——豐臣秀吉生子後,忌憚準接班人豐臣秀次威脅到兒子即位,在秀次戰敗後令其自戕,相關眷屬30人處刑、埋於三條河原。我們可以看見畫中人物近符合西洋描繪人體的比例,手長腿長、凹凸有致、圓渾肌理,卻仍帶有東方的寫意。他們未來得及上色,卻足以渲染人群的哀默心死。這樣的人體結構參考自他同樣崇拜的米開朗基羅。仔細看中間人物,身軀還與《聖殤》神似。他也為這幅畫留下了大量的手繪,更包含親自模擬姿態的自畫像,所以無可抗力的肢體才可以如此真實。
窮30多年描繪的集大成之作——《虹橋》(原名七研),卻與畜生塚有截然不同的畫法。7位被稱為大夫的最高級歌舞伎俳優一字排開,在1976年個展出展時,他重新抹去了所有的臉,換上新瓜子臉。面長而白、眼細橫與鼻垂直、恰似浮世繪裡的畫中人,也趨於近、現代不分男女的和式理想型。致敬傳統而華麗的彥根屏風、華山小袖,年少的他將對藝術的所有直覺、知識與任性都融入其中。在提倡繪畫屏除文學與音樂,達純粹美感之際,他堅信只有藝術家將自己喜愛的音樂、文學與文化應用入畫,才能創造繪畫的生命力。(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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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有趣的皮囊才討論靈魂。
年少的他以科學試點,研究解剖、身體力行地攝影與擬繪,所以肌膚飄香;得志的他以繪畫視點,洞察、表現美醜相參,畫中人才活生生;中年以降的他以歷史視點,將影劇佐入適當的古今內外藝術;而他終期一生的哲學視點,使他在職人當道的日本,斜槓闖蕩於各界藝文領域,叫好也叫座。正如野史所說,他的「骯髒」,才讓他得以是撐華傘的毒菇,也得以是出淤泥不染的蓮。要多有勇氣,才能在極度壓抑的京都社會裡解放自己;要多有才華,才能在吶喊偏執的同時,依舊受旁人愛戴、令觀者動容。
甲斐莊楠音的全貌——橫跨繪畫、演劇、電影的人格
展期|2023.07.01–08.27
地點|東京站畫廊(東京都千代田区丸の内1-9-1)
註釋
註1來源自《新潮社の画家たちー国画創作協会の残英》所收甲斐莊楠音〈新潮社設立声明書〉。
註2 來源自:池田祐子、梶岡秀一等(2023),《甲斐莊楠音の全貌――絵画、演劇、映画を越境する個性》,日本經濟新聞社,頁205。
註3 太田梨紗子(2023)〈甲斐荘楠音の絵画と衣裳についてーあらゆる界をまぎらかす〉;池田祐子、梶岡秀一等〈甲斐莊楠音の全貌――絵画、演劇、映画を越境する個性〉,日本經濟新聞社,頁247-248。
註4 甲斐莊楠音,〈美人画家として浮世絵を見る〉,《美之国》第4卷第7号,1928年7月。
註5 甲斐庄楠音,〈ごあいさつーー1976.3.23三越甲斐庄楠音展レセプションにてー〉,《J H Sだより》no.2,1976年9月より。(『甲斐庄楠音画集 ロマンチック.エロチスト)所収)
畢業於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曾實習於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現活躍於日台近現代藝術專文撰寫、旅遊導覽、翻譯經紀。用眼、耳、鼻、舌、身、意感知藝術的血肉笑淚,蛻變成字、普及於世。 合作邀約:chengyutungart@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