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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創是創造集體記憶的起始點:專訪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策展人林怡華、鄒婷、馮馨

共創是創造集體記憶的起始點:專訪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策展人林怡華、鄒婷、馮馨

Co-creation, The Starting Point for Making Collective Memory: Interview with Romantic Route 3 Arts Festival Curators Eva Lin, Tsou Ting, Feng Hsin

對林怡華而言,場外(Off-Site)策展的相當關鍵的元素,正是「偶然與巧合」與「不可預期性」,因高度互動交流,所產生的碰撞、調整、實驗、轉化,才能成為從土地長出來的作品。而這過程被我們很容易理解為「共創」,但林怡華卻仔細推敲,共創並不局限於人們共同合作生產一件作品,她傾向共創在藝術季中的演繹,更接近於「創造共同的記憶點,亦是集體記憶的起始點。」

以「淺山」書寫一個更立體的認識論

台三線穿梭在台灣西北部的山麓地帶,是原、客、閩、日族群衝突與交融的浪裂線。客家委員會所主辦的第一屆(2019)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策展人林怡華提出「未來的昔日」為策展主題,將「時間」作為軸線,認為探討一個地方的「未來」須先建立在過去歷史的基礎上,從北埔為主要軸心來進行展覽策劃;第二屆作為藝術計畫總策展人,林怡華則納入更廣的空間思維,策展範圍沿著台三線公路蔓延150公里,不僅是跨越行政劃分的區域隔閡,跨越族群、領域與時空界線,將行經台三線沿途總是穿梭在高山與平原之間的淺山景深作為發想,提出「淺山行路人」的主題,邀請港千尋、鄒婷、馮馨擔任協同策展人。

林怡華將行經台三線沿途總是穿梭在高山與平原之間的淺山景深作為發想,提出「淺山行路人」的主題。圖為太認真《穿霧》,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徐詠倫

展覽主題「淺山」一詞,除了帶出內山地理特色與客庄生活場景外,也具有更多精神意涵的延伸意義。林怡華說明若從生態角度來看,淺山因位於高山與平原的銜接地帶,其特有的生態環境孕育著不可取代的生物多樣性 ,「同時點出台三線上多元族群交織的流動特性,形塑了複雜與豐沛的文化樣貌與生命史。」另從經濟發展面向來看,台三線不只是串聯台灣經濟活動的內山公路,也象徵著台灣與世界的連結,此地的茶葉、樟腦都曾是世界上的重要產地,樟腦的出口量佔全球七成。

從生態、文化、族群的多元樣態到經濟活動的連結網絡,「台三線並非是一條扁平的道路,而是一部複數的歷史,一座立體的認識論。」林怡華以「淺山」作為重新認識台三線核心概念,不僅回應線地理特色,也試圖跨越繁複多樣的族群、歷史、時空界線,開展此地多重的敘事線。本文邀請策展人林怡華、鄒婷、馮馨,為我們揭開「淺山行路人」的籌備過程以及工作心法,在藝術季中又是怎麼反思藝術季。

林怡華以「淺山」作為重新認識台三線核心概念,不僅回應線地理特色,也試圖跨越繁複多樣的族群、歷史、時空界線,開展此地多重的敘事線。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徐詠倫

共創是創造集體記憶的起始點

不同於美術館的展覽,藝術離開白盒子必須具有明確的「環境意識」,林怡華近一步說明,假若作品沒有意識到它與所處物理空間的關係,或沒有考慮到在地的文本脈絡和政治含義,那將會失去場外的意義,並不足以構成一件場域特定藝術。「特定場域的藝術需要先抽離作品自身,與在地文本,環境空間、陽光與風、居民與觀眾的視域發生關係。將原先內植於作品中的意念,轉移到充滿偶然性的場域,也就是說,讓環境從背景轉換成為作品的一部分。」這裡所說的「環境」包含地理空間、人文歷史、自然生態等眾多複雜非物理的面貌,藝術與地方於是成為互為主體的關係。

在同樣的命題下,鄒婷也思考著何為藝術獨具的意義生產,地方藝術季有著什麼樣的功能?鄒婷認為「淺山行路人」的主題,明顯拉出這次藝術季的地景和工作方法,映照出田野過程中策展人與藝術家共同討論創作的景況,「我們時常是行走於台三線上,人與非人、看見與沒看見的各種路徑上。」她以其中一位參展藝術家許家禎《稜線》為例,許家禎初入場域時,非客家背景的他,不停自問該從什麼角度參與這次的藝術季,也思考著「藝術」走入地方的創作動機。他走訪了台三線各地,拜訪在地團體與居民,最後在「橫山好室」陳致中的領路下,選擇將作品設置於地方與千里步道協會共同修繕的墩子銃古道的一塊平坦空地上。其原因除了想吸引更多遊客走入古道外,更打動許家禎的,是這塊空地留有早期居民的生活痕跡。雖然家屋今已不復存在,但許家禎汲取居民們分享的家庭故事以及過往照片靈感,以玻璃磚面在原屋址堆砌出起伏的山稜線,重建一處記憶的故事場景,也將自然與人跡錯落的時空交會。

雖然家屋今已不復存在,但許家禎汲取居民們分享的家庭故事以及過往照片靈感,以玻璃磚面在原蓋有家屋的位置上堆砌出起伏的山稜線,重建一處記憶的故事場景,也將自然與人跡錯落的時空交會。圖為許家禎《稜線》,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徐詠倫

林怡華進一步分享,除了許家禎,包含湯雅雯、陳為榛、劉致宏、劉千瑋、安魂工作隊等藝術家,這次都面對許多突發的問題與不可抗力因子,進行了多次的場地與作品提案的變換,雖然過程非常辛苦,但作品最終得巧妙地連結了在地脈絡與「駐地情境」。對她而言,場外(Off-Site)策展的相當關鍵的元素,正是「偶然與巧合」與「不可預期性」,她甚至會等待「意外」的出現,因高度互動交流,所產生的碰撞、調整、實驗、轉化,才能成為從土地長出來的作品。而這過程被我們很容易理解為「共創」,但林怡華卻仔細推敲,共創並不局限於人們共同合作生產一件作品,她傾向共創在藝術季中的演繹,更接近於「創造共同的記憶點,亦是集體記憶的起始點。」作品對藝術家而言,會是創作上的轉捩點;對地方而言,是持續有新故事發生,共創在記憶層面的連結深度,遠遠超過物理上的意義。

對她而言,場外(Off-Site)策展的相當關鍵的元素,正是「偶然與巧合」與「不可預期性」,她甚至會等待「意外」的出現。圖為陳為榛《穿越-住所》,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徐詠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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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文化的交錯契機

策展團隊也邀請許多多重身份的國際藝術家共同參與,以多方角度切入這次的主題,希冀能展現展覽脈絡的完整性。林怡華表示其中像是客家重要的「伯公」信仰就成為重要的對話契機。客家的傳統文化中,「伯公」為土地神的稱呼,多以「石頭」為祭祀對象,是最重要的守護神之一。這次邀請國際藝術家們,透過石頭來展現不同層面的精神意涵,讓原本看似不同地區的平行文化有交錯回應的可能。

烏克蘭藝術家詹娜·卡德羅娃(Zhanna Kadyrova)《Palianytsia》將河邊的鵝卵石製作成烏克蘭傳統迎客的圓麵包「Palianytsia」的造型。值得注意的是,Palianytsia對非烏克蘭母語的人來說很難正確的發音,因此在烏俄戰爭期間,被烏克蘭人當作判斷陌生人是否為間諜的詞彙,以鵝卵石製作的麵包Palianytsia因此象徵著保護安全的信物。台三線早期作為族群衝突地帶,《Palianytsia》與客家文化,石頭都被寄託保護、保佑的意義。

台三線早期作為族群衝突地帶,《Palianytsia》與客家文化,石頭都被寄託保護、保佑的意義。圖為烏克蘭藝術家詹娜·卡德羅娃《Palianytsia》,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徐詠倫

另一日本藝術家岡部昌生《傾聽石頭的聲音》也以石頭來進行創作,他挑選廣島宇品車站(原爆遺跡)附近的石頭進行拓繪,並在鯉魚伯公廟進行百人拓繪活動,拓繪過程石頭會發出陣陣聲響,成為號召民眾共同創造集體記憶,以及聆聽客家歷史文化的施力之所,且原爆遺跡的石頭也與客家信仰的石頭之間產生了某種對和平嚮往的參照。

《傾聽石頭的聲音》成為號召民眾共同創造集體記憶,以及聆聽客家歷史文化的施力之所。圖為日本藝術家岡部昌生,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徐詠倫

文化交織創造新的歷史觀點

除了非客家身份的藝術家與國際藝術家之外,馮馨補充這次具客家身份的藝術家在藝術季過程中,重新反芻了自己的身份,並在創作脈絡上發展新的支線。例如藝術家楊登棋(登曼波),他是土生土長的東勢客家人,原作品圍繞在探問自己的性別認同,這次回到東勢創作後,他回憶與外婆相處的過程,並探問凝聚東勢人的共同記憶又是什麼?作品《塑膠禮儀》擷取成長經驗中節慶、禮俗的色調,加入在地居民口語裡時常提到的人物形象,融合成獨具陰柔特色的視覺美學。藝術家湯雅雯是桃園客家人,她費時許多時間來回地走訪台三線,最後選定台中東勢的大茅埔龍心公園,此處為在地龍神山水祭的祭典之處,大茅埔所擁有的豐富水圳歷史與樣態,以及其所牽連的在地發展與精神意義,在在都促成湯雅雯最後轉化並發展為作品《透與透明》去呼應當地的水圳文化。

馮馨補充這次具客家身份的藝術家在藝術季過程中,重新反芻了自己的身份,並在創作脈絡上發展新的支線。圖為楊登棋(登曼波)《塑膠禮儀》,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楊登棋(登曼波)
大茅埔所擁有的豐富水圳歷史與樣態,以及其所牽連的在地發展與精神意義,在在都促成湯雅雯最後轉化並發展為作品《透與透明》去呼應當地的水圳文化。圖為湯雅雯《透與透明》,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徐詠倫

尤其客家文化時常因遷徙而產生變化,因地制宜發展出各具特色的多元文化面孔。林怡華也回應對於不同文化所產生誤解與偏見,時常是因為「遠望的視差」所造成的,她這次特別邀請許多複合身份的藝術家們進駐交流,以及從未回應自身身份的客家當代藝術家返鄉創作,期待能夠開啟客家當代性的可能想像,以及多元族群交織的多元樣貌,例如像是有客家與泰雅族身份的張幼欣創作的回應不同族群的多頻道聲音裝置、客家與賽夏族身份的豆宜臻則與地方耆老搭起一座回望賽夏遷徙路徑的看台、長期研究原客衝突議題的梁廷毓則以「番割」的敘事拉出原客關係多層次的記憶、馬來西亞客家人的區秀詒回應龍瑛宗文學疊合出南方的想像、澳洲華裔客家人的余曉冰以土地龍神信仰為主軸、致穎與其父彭啟原導演跨世代合作的當代酬神戲等,他們在回應這次主題時,也都發揮探索自己多重身份和所關注議題的敏感度。

這些創作者不僅回望自身,也引領我們開展對客家既定印象的另一種可能。匯聚多重身份、角色及複雜背景的藝術家,林怡華則說明其中思考點並不是「資源平均分配」的政治考量,而是想要透過作品的折射,聚焦在原住民、閩南人、客家人與萬物之間的交織史,進一步探問台三線複數的視角與多元的史觀。 林怡華想像的是「在淺山行走的人們,得以穿引不可見的多重路徑,學習從歷史衝突所遺留的困頓和解,學習與自然萬物共生,學習在他者中找到自我, 一個帶著歷史前進的『我們』才開始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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匯聚多重身份、角色及複雜背景的藝術家,林怡華則說明其中思考點並不是「資源平均分配」的政治考量,而是想要透過作品的折射,聚焦在原住民、閩南人、客家人與萬物之間的交織史。圖為梁廷毓《往返客庄與部落之間的人》,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徐詠倫

長出屬於自己的枝芽

綜觀「藝術季」三個字,在當代已經變成一種顯學,也因爲每個人定義的差異而發展出不同的想像與操作方法。當台灣各地大量舉辦藝術季的同時,我們該怎麼反思具有「時限」的藝術季留下的價值。馮馨表示因藝術季而走入地方,對她來說藝術季比較像是一個凝聚起地方的「起點」,不論是藝術家因此去閱讀地方,又或是有諸多的計畫以及其後續發展,是在與地方的共同討論下而開始成形。鄒婷認為,藝術季其實承接了眾多來自各方的期待,像是主辦方的需求、藝術家的需求、在地居民的需求等,重要的是過程中如何協商出一個最適當的交會點,這個交會點像是意見的集合,而「找到共同對話的方式」就是一種不會隨著時間消失的積累。

當台灣各地大量舉辦藝術季的同時,我們該怎麼反思具有「時限」的藝術季留下的價值。圖為張幼欣《探橋》,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徐詠倫

林怡華以廟會作為例子,我們不太會覺得廟會過多,因為每個廟會都有其必要意義與使命,也聚合了相關關係者。由此來回推藝術季的現狀,從來不是「量」與「時限」的問題,而是藝術季是否有凝聚新的聚合的可能?是否能讓我們用「非常的視角重新關注日常」以及那些逝去的記憶?如果對地方文化有所積累,創造大家共同集合的意義,那就有持續發生的必要性跟可能性。像這次與鯉魚伯公廟所合作的岡部昌生的「拓繪」工作坊結束後,當日廟方決定每年都要持續自行舉辦,在地重要夥伴「大茅埔調查團」也將拓繪的行動納入地方「龍神山水祭」的儀式,而這樣的自發延續事件在這次的藝術季中其實持續發酵,推動地方文化凝聚的可能性,長出屬於自己的枝芽,更豐富「淺山」文化的生態。林怡華認為「藝術季『存在的立足點』,可能是當參與的人們得以透過展覽經驗生成某種『立足感』,也就是有意識的認知到環境,強化了自身與在地的關係,那將給予人們一個契機重新定位自身與外部世界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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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怡華以廟會作為例子總結,我們從來不會覺得廟會過多,是因為每個廟會都有其必要意義,也聚合了相關關係者。由此來回推台灣藝術季的現狀,從來不是「量」與「時限」的問題,而是藝術季是否有凝聚新的聚合的可能?圖為彭啟原&致穎《山誦》,圖片提供/藤木植人、山冶計畫;攝影/徐詠倫
陳思宇(Sih-Yu Chen)( 93篇 )

藝術研究者。主要關注計畫型藝術創作、表演藝術、電影與當代影像,以及其他任何好玩的事。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藝術觀點ACT》等,現任典藏雜誌社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