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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藝術祭反思藝術祭:林怡華談當策展離開美術館那道牆後

在藝術祭反思藝術祭:林怡華談當策展離開美術館那道牆後

離開了藝博會的舞台,林怡華對展覽策畫的腳步並沒有停歇,甚至一反藝博會菁英與華貴的品味,從「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劃」開始,她試圖為觀者,揭開「另一個南方」的想像,透過這個南北距離長達50公里、橫跨四個鄉鎮的展演計畫實踐,我們得以更貼近地方的地景、文化與特殊族群的交誼模式。近期她的展演計畫從台9線,往北來到台三線,參與了「浪漫台三線藝術季」計畫之一,策畫了於北埔的「未來的昔日」。
如果我必須死一千次,我只願意死在那裡
如果我必須生一千次,我只願意生在那裡
我那小小多山的國家。
——鄭南榕改寫聶魯達的詩句《如果必須死一千次》

豪華朗機工向自然循環致敬的裝置作品《在屾》,「屾」音同「身」,藝術家以諧音賦予此作「在森、在屾、再生、載深」四種觀看角度與意義。(攝影/林怡秀)
與林怡華相識,其實最早是在台北藝博會,在她擔任社團法人中華民國畫廊協會秘書長期間,每次藝博開幕的記者會,一群藝文記者總喜歡會後跟著她私人推薦的畫廊展位行程,那些有別於新聞稿上政治亮點、銷售數字的宣示,她總會讓我們看到最意外會在博覽會出現的作品,在她經手兩年的台北藝博會操作,記憶裡的參訪經驗是非常享受的,記者們總能在藝術消費性的氛圍裡,找到與美術館中同樣令人驚豔的作品。隨著畫廊協會理事人事的改朝換代,也耳聞她因工作壓力身體亟需休息,當時的藝文記者圈總是惋惜著藝博會領域,失去了一位極具視野與品味的操盤手。
離開了台北都會藝博會的舞台,林怡華對展覽策畫的腳步並沒有停歇,甚至顛覆她過去藝博會菁英與華貴品味的策展印象。從「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劃」開始,她試圖為觀者,揭開「另一個南方」的想像,透過這個南北距離長達50公里、橫跨四個鄉鎮的展演計畫實踐,我們得以更貼近地方的地景、文化與特殊族群的交誼模式。近期她的展演計畫從台9線,往北來到台三線,參與了「浪漫台三線藝術季」計畫之一,策畫了於北埔的「未來的昔日」。
策展人林怡華。(山冶計畫提供)
池田亮司Ryoji Ikeda|信息.激流 12投影影像裝置、電腦、喇叭 2017 圖片提供:映像節 2017 Parallax
到底,我們要捍衛哪個民族的價值?
從深入南島原住民文化的秘境,到新竹後山客家人群聚的城鎮,林怡華是如何穿越這些差異的文化群體,尋覓與不同文化社群共感的視野?而這個提問也是試圖去描繪、近期她脫離白盒子的策展模式,存在何種研究調查或策展的方法論?她回憶,自從開始進行獨立策展,「藝術要如何介入非白盒子空間一直是其持續面對的命題。」從「映像節2017 Parallax」(簡稱「映像節」)開始,即是面對中興文化創意園區非慣性的展覽空間,在殘敗、具歷史意義的廠房進行創作,「映像節」的案例還沒有面對融入異質文化或族群的問題,但自「南方以南」很明顯的,如何介入在地異質文化成為其策展中大量面對的功課之一。
 
她認為任何介入到異質文化的前置調研,都會面臨斷代年份的取捨問題,這涉及到策展觀點與文化認同座標的挪移。以客家委員會主辦的「浪漫臺三線」為例,用意是在復興客家文化的多元面貌,以及邀請其他族群更深刻地理解客家文化的精隨。但在客家人正式進入目前這些城鎮前,他們與當地的原住民族也產生許多糾葛與衝突,而原住民族因此被迫遷移,目前居住此地的客家人才能長期駐留。曾因策展深入原住民文化,以及身為原住民伴侶等雙重身分,也讓林怡華產生困惑「當策展在凸顯客家文化的前提下,也會讓我察覺過去曾經壓迫其他民族的歷史,而我身在其中,又是該捍衛哪種文化價值?也經常使我感到認同上的拉扯。」這也是在本次展覽中她不斷自問的,「所謂的在地創生,到底是要創生哪個民族的價值?」
阮義忠《北埔》。(©山冶計畫mt.project,何柏儒攝影)
回到一個安居的概念
這些思考,使她提出針對新竹北埔地區「未來的昔日」計畫的理由,臺灣過去的歷史敘事,多數都是以線性的方式呈現,「如果我們捍衛的文化價值還是進化論的理解邏輯,其實會產生很多偏頗。」如同她在策劃這檔展覽前,對於客家文化也存有既定的印象,如客家花布、藍染、桐花等元素,那是因為過去客家文化的包裝方式所呈現的表象,但她也體認到關於「浪漫臺三線」雖然是個新型態對於客家文化的藝術呈現方案,但她參與其中的「未來的昔日」計畫,也同樣會成為一般民眾理解客家文化的載體,她在計畫呈現的態度與視野,也會影響觀眾對於客家文化的理解。
 
劉致宏《時線》。(©山冶計畫mt.project)
在策展初期,她不斷思考到底要捍衛哪一種文化價值,是閩南、原住民族還是客家族群?而展覽針對的時間斷代,要前後推移到哪個年代區間?要如何看待一處地方的時間軸。「所以我將展覽定名為——即將到來的過去的意涵,你的未來和過去有關,我們生活在過去的未來,如果你不回望過去,其實也無法再往未來看遠一點。」她不再膠著要捍衛哪個民族的價值,而是體認到這麼多民族在這塊土地上曾經的奮鬥,都是為了一個「安居」的概念。
 
陳勇昌《蝶道》。(©山冶計畫mt.project)
習得異質文化,最終你必須親身到那裡
她從「南方以南」所習得的經驗,要短期入手一個異質文化核心,即是「放下原本的生活方法,親身到策展地點駐地一段時間。」她認為這並非要表達一種刻意拉近文化距離的姿態,「而是我認為唯一的方法。」如同學習語言,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到語言學習地生活,每天頻繁地被這些異國語言轟炸,最終自我就會找到學習這些語言的方式,「直接駐地對我策展來說是必備的功課。」
邱承宏的作品《陽台》。(攝影/林怡秀)
在「南方以南」的策展經驗,她認為宛若與不同國家進行高峰會,而進入到北埔的「未來的昔日」,這是一個人數不多,居民彼此相互認識、生活緊密的小鎮,而每個家族間也存在許多傳奇與秘辛。而林怡華理解這些社群的方式,並不僅是去找當地的地方領袖溝通,而是在每個文化領域,找到目前仍生活在此的當地居民。如她為了認識原住民植物,而請教每天大量接觸這些植物的原住民婦女,而非去找相關的植物學者,「如果要貼近一個文化,要找到真的在生活上運用這些文化與知識的人請教,這樣的知識才是真正與常民生活貼近。」
 
北川弗蘭(Fram Kitagawa)所策劃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祭」。(攝影/張玉音)
沒有藝術垃圾、沒有奇觀,而是本來就在這裡
臺灣自從大量報導北川弗蘭(Fram Kitagawa)「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三年展」、「瀨戶內國際藝術祭」的成功後,各地方政府開始大量複製類似的戶外藝術祭手法,然北川的藝術祭模式其實具有長期與當地社群緊密的調研工作,透過藝術作品振興觀光當然是其中的一個脈絡,但卻成為多數臺灣戶外藝術祭操作的幾乎唯一效仿的方式。林怡華對藝術祭透過作品造成奇觀等表向的操作方式也表達反思,「在藝術祭安裝個漂亮的地景作品讓觀光客前往,一直是大家最熟悉藝術祭的操作方式,但我還是想扣合對於『安居』的思考。」以北埔的環境為例,並沒有寬裕的空間去做大型的計畫,因此這次在藝術作品上反向去操作,會讓人感受到「沒有一件作品讓人感覺是外來物」,多數作品不會讓人感受到是為了藝術祭特別設置的作品。「在這個計畫不會看到藝術垃圾,不會有奇觀,每件藝術作品都會讓你以為它們本來就在這裡。」
 
如林正偉在公有市場的作品《天光日》便是想改造當地傳統市場的天頂,天井因為沒有遮蔽物,無論採買與飲食小吃夏日都是在燥熱的環境中達成,藝術家探查了客語在生活中、市場中經常使用到的語句,將這些客語中的文字轉換成天棚的遮陽物,即便藝術季結束,這件作品仍能持續改善當地人生活的日常。「藝術祭不該只是單向的思考藝術創作的用意,而是要看到當地人的需求,創造他們真正需要又能和藝術結合的各種可能,或是把那塊土地上本來被忘記的故事,重新說出來。」
 
林正偉《天光日》。(©山冶計畫mt.project,何柏儒攝影)
或是澳洲藝術家詹姆士.塔普斯科特(James Tapscott)於秀巒山公園山徑的裝置作品《Arc Zero》,原本也設置在可能更多人能觀看到的地點,但為了考量加壓馬達擾人的聲響,思考與居民和當地環境的「安居」意義,也重新調整安裝地點到秀巒山公園之中。林怡華試圖在策展中找到作品最能夠「安居」的所在,但所謂的安居並不是指偏向作品、在地想像或任何一方。林怡華提起近期最常被臺灣藝術界提出的「人類世」概念,「自然與環境不是被當成另一個個體,而是更像夥伴與家人的關係,當這樣思考我們對待自然與環境的方式當然會開始產生變化。」因此「安居」是超越以人為主的觀念,族群在追求安居的過程可能彼此伐害,但背後的自然環境也在爭戰的過程中受到傷害,我們如何找到與自然共存的方法?「也許能多視點的思考安居,有這樣的共識,就不需要有那麼多的爭執產生。」
詹姆士.塔普斯科特(James TAPSCOTT),《Arc Zero》。(©山冶計畫mt.project)
「未來的昔日」多數作品的出場都很低限,並融入當地地景和回應地方需求,而另一個策展重點是「共創」,所謂的共創是必須站在共同創作者的角度來思考作品,如程仁珮的《一道祝福的滋味》,即是她無法單靠藝術家的藝術理解來獨力創作,而是必須對應地方客家婦女們,對於料理實際做菜的想像後,她才能繼續延續發展對於婚宴、家族等情感層面的創作,她的創作必須融合當地居民實際地回應,才能繼續。
程仁珮 《一道祝福的滋味》。( ©程仁珮、山冶計畫mt.project)
以計畫做為提醒,藝術祭的操作是否有其他的可能
過去臺灣對藝術祭的想像就是對於視覺物件的依賴,這次「浪漫臺三線」也包含各種豐富的元素,有音樂節、表演、視覺性裝置、空間改造等比較親民、容易理解的計畫,但林怡華刻意避免全然性用地景藝術來思考計畫的模式。
 
當然地方里長也會急切向她反應,「你們這個計畫作品都很低調,這樣民眾是否都不會來我們這邊?」她當然能同理地方的擔心,但她仍想利用這樣的機會,讓談到藝術祭能有不一樣想像的可能,她例舉走路草農/藝團近期舉辦的「農閒藝術節——大社在這裡」,也並非走一個與其他藝術節雷同的方式,而是更強調當地住民的參與性,或是如何更凸顯「大社」這個地區。對於全臺遍地開花的大地藝術節,她也認為並非不可行,但如果每個具差異的地方都產生類似的藝術家名單和作品形式,這就形成弔詭之處了。「這其實就是一種可怕的在地全球化,利用製作文化的資源在臺灣內部消耗罷了。」林怡華認為如果已經有很多活動在講究視覺與美觀,那她是否能用一個計畫提醒這件事,藝術祭的操作與詮釋其實有其他的可能,她試圖以她的策展實踐提供另一種路徑。
「農閒藝術節-大社在這裡」活動現場。(走路草農/藝團提供)
蕃薯伯×捕息工作室《北埔嗅吸之間》。(©山冶計畫mt.project,何柏儒攝影)
提供藝術祭另外思索的可能,林怡華認為並非表面的談藝術祭有幾百種可能,而是真誠、確認的思索,「身為策展人,我們真正要捍衛的是什麼?」她策劃的所有地方計畫,都會思索這個命題。「這樣的課題只要介入到地方,就無法迴避,如果一開始選擇迴避,最終這樣的策展只會成為消耗,只是為計畫而計畫。」她認為當藝術走出了美術館,就要思考人與環境和展覽捍衛何種價值?「當策展人離開了美術館那道牆後,都要思考這樣的課題。」
 
在藝術祭典中,喚起反思
近期她在臺北市立美術館策劃「池田亮司個展」,友人拿著「南方以南」的策展概念詢問她這樣兩極的策展,她是否會感到精神錯亂?她坦率答道,她自己內在將兩種展示區分的很清楚,即是美術館內/外間的差異。「池田亮司個展」就是國際與美術館的專業取向,但離開美術館後,就不只是藝術家的問題,「你服務的是藝術,『是』也『不是』,也許更重要的透過展覽呈現出,到底策展人捍衛何種文化價值,妳要透過展覽傳達何種訊息?」這比到底要邀請那些藝術家名單,更是策展人需要釐清的,當這些價值釐清後,才可能去談每位策展人的策展差異與方法論。「當你想清楚捍衛的價值,就會有後續相關的研究工作來延續。」
 
《臨界點》,2018 DLP投影機、HMI燈、電腦、揚聲器 尺寸依空間大小而定 © 池田亮司、臺北市立美術館
以此次「未來的昔日」為例,她將計畫針對的時間回推到原住民族與客家人,開始磨合爭奪土地所有權的時間段,她也跟藝術家溝通作品不僅是要維護客家文化,而是透過作品與藝術節去思考所謂的地方文化,那可能是一個多族群如何在一個土地上生存的情境,衝突是人類歷史發展上必然的歷經。「未來的昔日」思考面對過去和未來,我們怎麼丈量這個距離?不能仰賴單一的時間觀,或是以進化論的方式來看待地方歷史,不能用單一視點來看待事件與歷史,「不能淪為二維的思考方式,你可能要用三維或四維的方式來思考事情。」
澎葉生(Yannick Dauby)× 蔡宛璇 《北方的埔地》。(©山冶計畫mt.project)
林怡華於「南方以南」場勘的身影。(山冶計畫提供)
她最終希望每個造訪北埔的民眾,除了看到藝術計畫,不只是記得誰做了哪件作品,也能觸動他們關心當地的地方文化。這背後,更是她試圖在一般性藝術祭典中 ,做觀念性的反思與提醒,「因為這些計畫最後,我們要面對的仍是當地的地方文化,每個地區都有他們遺落的歷史與記憶,面對這些消逝,我們更要透過展覽思考如何讓這些遺落再次深刻的被喚醒。」
 
從過去藝博會,到廠房廢墟、美術館、山林野地,見證了林怡華多變的策展面貌,從「南方以南」到「未來的昔日」她試圖透過藝術,讓每個「曾經」與「當下」生活在這座島嶼上的島民們,都能找到自己回鄉的路,就如同鄭南榕所改寫聶魯達的詩句般。曾經偶然瀏覽過一張林怡華背影的影像,卻深刻體悟到這張照片即是對於此刻她所在努力的一切,最適切的詮解—影中之人「腳踏土地,與自然共存,並將視野注視著一望無際、當下與遠方的土地。」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