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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不是情人節?牛郎織女故事在中國、日本、韓國、臺灣的流傳

七夕不是情人節?牛郎織女故事在中國、日本、韓國、臺灣的流傳

七夕最初與愛情無關,而是觀星與乞巧的節日。隨著牛郎織女傳說的加入,才逐漸成為浪漫的「東方情人節」。在中國,它象徵愛情與天界秩序的矛盾;在日本,被文學化為「一年一會」並帶有勤勉寓意;在韓國,則與農耕祈雨結合,成為歲時節令;在臺灣,七夕轉化為「七娘媽生」與「做十六歲」成年禮。七夕的文化流轉,展現了東亞各地賦予節日的多元想像。

七夕夜晚,抬頭仰望夏夜星河,誰不會想起牛郎織女的故事呢?

一年只有這一晚,隔著天河的牛郎織女終於能在鵲橋上相會,成為東亞最浪漫的星空傳說。但如果回溯歷史,我們會發現這段傳說並不是七夕的起點,而是後來才加上的浪漫註腳。

牛郎織女之前的七夕

最早的七夕,跟愛情一點關係都沒有。中國古人抬頭觀測星象,把牽牛、織女兩顆星宿當作農耕與織造的象徵。曆書《夏小正》(約公元前2000年)就記錄「七月……初昏,織女正東鄉」,《詩經.小雅.大東》也提到「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說的都是天象與時令,完全沒有愛情色彩。

戰國到秦漢之際,才慢慢出現一些附會。比如秦簡《日書.甲種》記錄占卜禁忌,其中提到「牽牛娶織女」為凶兆,屬於「忌日」而非浪漫故事。漢代《淮南子》雖已出現「烏雀填河成橋」的說法,但仍沒有指明是七月七日,更沒有提到戀人團聚。

七夕是女子的乞巧節

七夕的核心原本並不是愛情,而是「乞巧」。早在東漢時期,女子們便會在七月七日夜裡舉行「乞巧」活動,穿針引線、擺放瓜果,祈求織女賜予靈巧與智慧。到了宋代節日前夕,每個女孩會準備一只精緻的小盒子,抓來一隻小蜘蛛放進去。等到乞巧當日再打開,若盒中結出了一張精美的蛛網,就意味著她獲得了「巧」,象徵心靈手巧與好運的降臨。

南宋 史繩祖墓出土《銀絲盒》外觀以細銀絲編織六瓣花紋,銀夾層內置宋人七夕乞巧的金孩兒佩,時稱「摩睺羅」。(圖片源自:《中興紀勝 南宋風物觀止》,頁174)

這不僅是對技藝的追求,也蘊含了傳統社會對女性勤勞美德的期待。這也是為什麼七夕又叫「七巧節」、「乞巧節」,甚至被稱為「女兒節」。直到後世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逐漸流行,七夕才被浪漫化,演變成現今的「中式情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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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國版本:愛情故事的加入

牛郎織女故事真正開始帶上「情感」色彩,是在東漢《古詩十九首》。其中寫道:「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織女織布不成、淚如雨下,營造出相思與哀愁的氛圍,成為這段傳說最早的浪漫注腳。

到了魏晉,文人進一步將這份情感具體化。晉人傅玄在《擬天問》中明確寫下「七月七日,牽牛織女會天河」,直接把相會的時刻定在七夕;南梁的《荊楚歲時記》也記錄七月七日為牛郎織女相會之夜。換言之,愛情的敘事是在七夕節既已存在之後,才逐漸與之「合流」。

同時期,殷芸的《小說》則出現第一個完整的故事版本:織女是天帝之女,被許配給河西的牽牛郎,因婚後荒廢織布而受罰,只能一年一會。故事裡「因荒廢職責而被拆散」的設定,不僅突顯愛情的無奈,也折射出傳統社會對家庭責任的重視——浪漫終究要回歸到勤勞與守護家庭的價值。

清代 唐培華《牛郎織女單片》,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Data)

在民間更廣為流傳的版本裡,故事情節更為生動:牛郎與織女因私自相戀觸犯天規,牛郎被貶入凡間,織女則織造雲錦不輟。二人相遇後結為夫妻,男耕女織、育有子女,卻終為天帝所阻。王母以玉簪劃出天河,隔斷夫妻,只允七夕相會;後來的說法又增添「互投信物、淚化為雨」的細節,使七夕之夜總伴隨淒美的氛圍。

這樣的敘事凸顯了民間版本的核心──愛情的覺醒與反叛。牛郎與織女不服從天界秩序,而是以愛為名挑戰權威,七夕因此被塑造成愛情的象徵佳節,帶有「相愛卻受阻隔」的浪漫哀愁。凡人與仙女相戀,也是對古代婚姻中「門當戶對、父母之命」規訓的反叛。縱然有鵲橋相會的美好,但一年僅此一次,仍透露出愛情與天理、人倫秩序的矛盾張力——愛情雖強大,卻無法徹底戰勝神權。

二、日本版本:從棚機津女到七夕祭

當牛郎織女的故事傳入日本後,正好與本土的「棚機津女」信仰相遇。所謂「棚機津女」,是指女子在河邊搭起臨時的棚子,在其中操作機杼織布,並將織成的布帛獻給神明,以祈求庇佑與福祉。這個形象與中國的織女十分相似,都與河流、織布相關。奈良時代的詩人們正是因為看見與「中國文化上的巧合」,於是將織女和棚機津女重疊,並以此創作大量七夕題材的和歌。

江戶時代17世紀,《織布屏風》,MOA藝術博物館藏。(維基百科)

在日本最古老的和歌選集《萬葉集》(約成於 759 年)和《古今和歌集》(約成於905年)裡,七夕幾乎是固定的詩歌題材:織女隔河而坐、牛郎遙相思慕,短暫的一夜成為永恆的主題。這些詩歌並不特別去描寫「因為荒廢工作而被懲罰」的細節,而是把焦點放在「一年一度的相會」和「隔河難渡的愁緒」。

「山盟契海誓,晤日稀少辛哀慟。七夕棚織女,一年唯可逢一度,相晤日亦計之乎。」

——《古今和歌集》秋歌(註1)
牽牛花盛開於七夕節,又稱牛郎花。土佐光起再繪版本,《源氏物語繪卷》第二十帖〈朝顏〉(牽牛花),17世紀,現藏於伯克收藏(瑪麗・格里格斯・伯克夫人暨瑪麗與傑克森・伯克基金會)。(維基百科)

不過,江戶以降的民間通俗版本裡,故事被加上了「倫理化」的解釋:織姬與彥星婚後沉迷愛情,而荒廢織布與放牧,天帝震怒才將他們拆散。日版特別之處在於,強調「雙方都不務正業」,即便被拆散,兩人仍沉浸在悲傷中,不願工作。所以天帝只好規定他們七夕相會一次,以此鼓勵他們重拾勤勞。這點在中國文獻裡幾乎沒有,屬於日本故事的延伸,突出了「勤勉」的教化意味。

日本的七夕傳說雖與中國同源,但在平安時代逐漸形成獨特風貌。日本貴族吸收了中國的星宿信仰與文學趣味,並結合自身宮廷文化,把七夕變成吟詠和歌、祈願的日子。《源氏物語繪卷》裡,可以看到貴族在七夕夜仰望星河、吟詩的場景,當時貴族會把願望寫葉子上向星宿祈願;江戶時代的浮世繪則描繪庶民在街頭掛短冊、祈願星宿的熱鬧氛圍。

日本江戶浮世繪的七夕風景,色彩繽紛的短箋、紙帶隨著細長的竹子飄動起來。左圖:歌川國芳,《雅遊五節之內七夕》,大英博物館藏。右圖:歌川廣重《名所江戶百景 市中繁榮七夕祭》,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維基百科)

直到今天,仙台七夕祭上高掛的竹竿和彩紙裝飾,依舊延續著這段古老神話。日本各地對七夕都十分重視,多數在國曆7月7日舉行七夕祭典,少數如仙台七夕祭仍依舊曆節氣固定於8月上旬,更貼近傳統的時序感。當日人們將願望寫在五彩短冊上,隨風飄揚祈福,七夕也早已從古代帶有戒懲意味的故事,轉化為現代人觀賞煙火、祈願的節日。

日本三大七夕祭之一的仙台七夕祭。(維基百科)

三、韓國版本:愛情與農耕的結合

在韓國,七夕被稱為「칠석」,同樣源自牛郎織女傳說。早在高句麗古墓壁畫中,就能見到相關圖像。不過與中國重視浪漫愛情不同,韓國版本更突出「勤勞與懲戒」:牛郎與織女皆為天人,由天帝賜婚,織女婚後沉迷歌舞荒廢織布,因而遭懲罰,終身不得相見。

高句麗德興里壁畫墓,約公元408年,描繪了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重逢後即將離別的場景,為韓國最古老、最具代表性的牛郎織女圖像。牛郎旁邊的題字為「牽牛之象」。(維基百科)

兩人被隔開後僅是相對哭泣,缺乏中國故事裡拋信物、舀水抗爭的浪漫情節。韓人相信七夕的雨水即是他們的淚水——白日下雨為相逢喜淚,夜晚下雨則為分離悲淚;而在最後,則由喜鵲與烏鴉(註2)為他們搭橋,使二人得以一年一度重逢。

這樣的故事帶有警示意味,提醒人們情感不可凌駕責任,必須勤勉工作。歷史上,韓國七夕仍保有乞巧習俗,如《東國歲時記》記載,這天學子會以牛郎織女為題作詩,少女則祈求織女賜予巧手。不同於中國將七夕視為情人節,韓國更強調其作為「歲時節氣」的意義。人們祭祖、沐浴祈雨、祈求豐收,並食用小麥麵條、白米糕、黃瓜等時令食物。若逢降雨,更被視為能治百病的「七夕水」。

相比中國與日本,韓國的七夕更貼近農耕社會的節令傳統,少了浪漫愛情的想像,卻更凸顯自然循環與勤勉倫理的文化價值。

四、臺灣版本:七娘媽與「做十六歲」成年禮

在臺灣,七夕不只是一個浪漫節日,更深植於兒童保護與成年禮傳統中。織女在民間被尊為玉皇大帝的第七女兒——「七娘媽」又稱「七星娘娘」,成為孩童的守護神,尤其看顧未滿十六歲的孩子。每年七月初七的「七娘媽生」,家家戶戶會在家或廟裡拜祭七娘媽,準備麻油雞、油飯、糖粿與梳妝用品等供品,希望孩子平安長大、女兒巧手靈慧。

臺灣民間七夕有「綰絭」習俗,當孩童周歲時,家長常用紅線串銅錢或銀鎖,製成「絭」(註3)掛在孩童脖上,象徵與神明的契子關係。當孩童年滿十六歲,即在七娘媽的生日當天舉行「做十六歲」成年禮:在七娘媽亭下鑽過、繞行並脫下絭,吃油飯、粽子、麵線等,以感恩神明多年照護並象徵邁入成人行列。

臺灣民間七夕有「綰絭」習俗,當孩童周歲時,家長常用紅線串銅錢或銀鎖,製成「絭」。(圖片源自:國家文化記憶庫)

臺南開隆宮的「做十六歲」典禮尤其盛大,由政府與地方共同推廣,成為南臺灣年度文化盛會之一,也吸引許多青年返鄉參加,增添社區凝聚力與傳統活力。

臺南開隆宮七娘媽廟每年七夕左右會舉辦成年禮活動。(圖片源自:開隆宮官網)

結語:東亞七夕文化的流轉

七夕的起點其實與愛情無關,最初只是觀星與乞巧的節日;直到牛郎織女的浪漫傳說加入,才讓它流傳千年。

今天的七夕常被稱為「東方情人節」,其實是一種現代化的詮釋。在中國,牛郎織女承載著天界秩序與人間情感的矛盾;在日本,七夕化為宮廷文學裡的「一年一會」,更被延伸為勤勉的寓意;在韓國,它則與農耕祈雨緊緊相連,成為歲時節令的象徵;臺灣的七娘媽生成年禮,凸顯守護家庭的文化內涵。

相較於西方情人節著重於個人愛情,七夕自古承載的其實是巧藝、織造與家庭責任。要讓它在當代延續,關鍵不在模仿,而在於賦予它屬於東方的文化價值。

銀河兩岸的故事,千年來一次次被重新演繹,也提醒我們──節日的生命力,不在於起源,而在於能持續被注入新的想像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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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1 《古今和歌集》卷四 秋歌(上),藤原興風〈同じ御時、后宮歌合の歌〉原文:「契りけむ 心ぞ辛き 七夕の 年に一度 逢ふは逢ふかは。」漢譯參考自:https://miko.org/~uraki/kuon/furu/text/waka/kokin/kk04.htm(2025.08.18檢索)
註2 烏鴉作為一種能連接陰陽兩界的動物,被韓國人認為是一種神聖的鳥,古代高句麗人就認為自己是烏鴉的子孫。潘雪玲,〈中韓牛郎織女故事比較研究〉,《黑河學刊》第215卷,2015,頁37。
註3 絭,屬於人身厭勝物之一,與神明符令、香火袋、香包等相同,都是護身符 的一種,被認為可用來驅邪、祈求平安。絭上附有一小孔用來穿紅絲線,將從廟宇求來的絭錢、絭牌掛在孩童身上,即稱為掛絭或掛貫。出自:國家文化記憶庫分類-民俗與宗教,〈換絭〉,吳敏惠撰。

參考書目

  • 浙江省博物館編,《中興紀勝:南宋風物觀止》,北京:中國書店,2015。
  • 劉忠良,〈七夕節非情人節的歷史考證〉,《攀枝花學院學報》卷39第6期,2022.11,頁92-99。
  • 樊璐,〈中韓兩國牛郎織女傳說在教育應用中的比較研究〉,煙臺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碩士論文,2014。
  • 畢雪飛,〈七夕文化在日本的傳承與發展〉,《日本學刊》第6期,2007,頁108-116。
  • 趙逵夫〈立體地展演《牛郎織女》傳說與“七夕”風俗的發展演變〉,《中國俗文化研究》第七輯,頁67-92。
  • 朴明,〈中國牛郎織女故事中對愛情的覺醒與反叛精神——與韓國牛郎織女故事對比〉,《戲劇之家》,第340期,2020,頁207-208。
  • 潘雪玲,〈中韓牛郎織女故事比較研究〉,《黑河學刊》第215卷,2015,頁36-37。
朱佑霖(Chu Yu-Lin)( 102篇 )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碩士,現任典藏ARTouch編輯。對東亞區域跨物質與視覺文化研究感興趣,近期關注臺美史中的植物圖像。

歡迎來信投稿:yulin@artouc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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