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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自然史II】植物、氣候與帝國:從《展望諸羅城》談起II

【藝術自然史II】植物、氣候與帝國:從《展望諸羅城》談起II

【Natural Histories in Art II】Plants, Climate, and the Empire: Let’s Start with “Looking Towards Chiayi ” II

我審視這嘉義公園與嘉義樹木園栽植的樹木,了解大葉桃花心木、橡膠樹的樹型。即便陳澄波曾經展望過的展望已不復見,我仍感到心滿意足。站在陳澄波曾經駐足、取景與素描的空間裡,我感覺與這位畫家似乎有了些許聯繫。我想我已經了解陳澄波想畫什麼,以及畫了什麼。我可以動筆撰寫這張名作的解說。但我心中仍有些許不安。那股直上高空的雲究竟意味著什麼?或者真的有意味什麼嗎?陳澄波是不是只是信筆塗抹?這些雲其實不具有任何意義?

在陳澄波完成《展望諸羅城》的90年後,我來到嘉義公園與嘉義樹木園。我拿著《展望諸羅城》對著Google Map,揣摩這幅畫作究竟把觀眾的視角帶至何方?

我審視這嘉義公園與嘉義樹木園栽植的樹木,了解大葉桃花心木、橡膠樹的樹型。即便陳澄波曾經展望過的展望已不復見,我仍感到心滿意足。站在陳澄波曾經駐足、取景與素描的空間裡,我感覺與這位畫家似乎有了些許聯繫。我想我已經了解陳澄波想畫什麼,以及畫了什麼。我可以動筆撰寫這張名作的解說。但我心中仍有些許不安。那股直上高空的雲究竟意味著什麼?或者真的有意味什麼嗎?陳澄波是不是只是信筆塗抹?這些雲其實不具有任何意義?

大氣與氣象科學均非我所長,我先詢問了臺灣大學大氣科學系出身的學生張禎晏。禎晏告訴我,這些雲看起來是高積雲,是變天前常會見到的雲種。而有次在與臺灣大學理學院院長吳俊傑開會後,我從手機叫出《展望諸羅城》的影像,請教院長對該作品的想法。吳院長是臺大大氣系的教授,也是舉世知名的颱風專家。他看了一眼後也馬上跟我說,從雲層來看,這裡即將變天了。

陳澄波,《展望諸羅城》,畫布、油彩,73×91cm,1934。(嘉義市立美術館典藏,財團法人陳澄波文化基金會提供)

兩位氣象學出身的專業人,不約而同地得到類似結論。這似乎意味著《展望諸羅城》的謎底還未真正解開。馴化熱帶從來就不是只有立紀念碑與開設公園及植物園;熱帶從來不只是二維的,不只是地表上的一個區域。熱帶是三維的;界定熱帶的,還包括降水、氣流與風,以及林林總總的大氣現象。

我開始廣泛閱讀氣象學史的相關著作。1896年,即日本帝國領臺的第一年,總督府公布〈臺灣總督府測候所官制〉,於臺北、臺中、臺南、恆春、澎湖等地設立測候所,系統地觀測臺灣的氣象。臺灣雖為蕞爾小島,但在季風與地形的加成下,造就氣象變化極大。唯有長期的監測,尋找模式,方能在季風的吹拂下,趨吉避凶。

測候所的設置開啟了臺灣近代氣象觀測的歷史。時至今日,大氣科學家已能勾勒季風與臺灣氣候的複雜關聯。在臺灣、華南與華中一帶,冬季吹東北季風,夏季吹西南季風;為何如此?根本的理由在於海洋與陸地的「比熱」不同。

「比熱」為熱力學的術語,定義為「一個物體上升攝氏一度所需的熱量」。相較於海洋,陸地的比熱小;這就意味著,當陸地與海洋吸收同等的熱量時,陸地升溫較快,海洋則較慢;同樣的,當陸地與海洋在釋放熱量時,陸地降溫快,海洋也較慢。而陸地與海洋的比熱與季風有何關係?夏季時,陸地溫度上升的速度比海洋快,溫度也比海洋高。陸地上的空氣遭到加熱,體積變大,密度變小,因而上升,形成低氣壓;在冬季時,海面上的空氣,溫度較低,上升幅度不若陸地上的空氣大,就形成高氣壓。

圖為1897年所建的臺北測候所,1937年改建為臺灣總督府氣象臺。(圖片取自臺灣氣象研究會 – 臺灣氣象研究會誌,Public Domain)

乍看之下,你或許會覺得奇怪,為何上升較快也較高的空氣,形成「低」氣壓,而上升較慢、較貼近地表的空氣,反倒形成「高」氣壓?原來,氣壓是指每單位面積上的空氣壓力。在同樣的面積裡,熱空氣比較輕,施加的壓力較小,所以稱「低」氣壓;與之對照,冷空氣較重,故稱為「高」氣壓。

釐清以上定義後,我們再來看看季風的成因。依照氣象學者的定義,就如水往低處流一般,空氣也會從高氣壓流向低氣壓,這就形成了「風」。這也意味著,在夏季時,風會從海洋(高氣壓)流向陸地(低氣壓);在冬天時,風則會從陸地(高氣壓)吹向海洋(低氣壓)。

回到東亞季風。氣象學者已經知道,在夏季時,亞洲內陸的溫度升高,熱空氣上升,形成低氣壓,風便從印度洋朝亞洲內陸湧入,帶來豐沛的雨量。在臺灣、華南,與華中一帶,受到地球自轉之柯氏力的影響,會往左手邊偏移,風向從西南往東北吹,故稱為西南季風。

冬季來臨時,亞洲內陸形成高氣壓帶,太平洋出現低氣壓帶,一波波寒冷且乾燥的風,由北往南吹去。這樣的北風,同樣受到柯氏力的影響,會往右手邊偏移,抵達臺灣附近時,方向會是從東北往西南吹,形成東北季風。由於東北季風是行經海面才抵達臺灣,往往吸飽了水氣,便給臺灣北部與東北部帶來降雨。這便是為何冬季的臺北與基隆常是「淒風苦雨」、其他地方則是寒冷與乾燥的原因。

除了這兩個季節外,臺灣還有另一個主要的雨水來源:五至六月的「梅雨」。梅雨的成因也與季風有關。運用臺灣百年累積的氣象資料(1897年迄今),大氣科學家洪致文描繪了臺灣百年來降雨模式的特色。(註1)他指出,臺灣的年平均降雨量約為2,600公釐,但會隨著季節而有著很大變化。他發現,在臺灣全年的平均降雨中,冬季乾期的貢獻最少;幸好有東北季風,冬季乾季也能貢獻1/4的雨量;與之對照,颱風季的雨量幾乎佔了臺灣總雨量的一半,另外1/4則是來自梅雨季。

之所以颱風季會帶來如此豐沛的雨量,洪致文的回答是,除了颱風外,還包括了西南季風與熱對流系統。依據過去50年的氣象觀測資料,洪致文估計,在七至十月的颱風季中,絕大多數的豪雨事件,與颱風都脫不了關係,且降雨常常集中在颱風侵襲與離去後的兩週內。原因在於,颱風—特別是所謂的「西北颱」—常會與西南季風產生「共伴效應」;在颱風離去後,為臺灣帶來更驚人的雨勢,雨量甚至可超過颱風季整體雨量的一半。

在對臺灣氣象觀測史有初步了解後,對於禎晏與吳院長所說的「變天」一事,我越發感到好奇。感謝「聚珍臺灣」王子碩老師的引薦,我聯絡中央氣象署臺灣南區氣象中心的陳家琦技正,想知道她對《展望諸羅城》的看法。我跟她說,根據陳澄波留下的兩張草稿,這幅畫繪製的時點可能是1934年的8月21日。

陳技正於是調出當天上午五時的天氣圖。她跟我說,「當時臺灣南邊海面上有一個大低壓帶,東南方海面上有一個颱風,21日的風向主要是偏北風。」換言之,《展望諸羅城》抓到的不僅是變天的那一刻,還是有個颱風在臺灣東南方虎視眈眈的那一刻。

1934年7月接連襲臺的暴雨重創臺灣。圖為高雄州知事西澤義徵在岡山庄淹水地區視察(左)與災民接受庄役場的炊飯救助(右)。(出自:《臺灣日日新報》,1934年7月23日,日刊3版)

三種時間,三種歷史

1934年,臺灣人經歷了什麼樣的夏天?

事實上,1934年的夏天是臺灣氣象史上相當特別的一頁,中央氣象署南區氣象服務網還特地製作專題說明。(註2)是年七月中旬,低氣壓籠罩臺灣南部,造成數日降雨。緊接著是B145號颱風來襲。該颱風從臺灣東部外海西行,通過花蓮、臺北,再由基隆出海。颱風帶來的雨量自不待言;但颱風前腳剛走,西南氣流接踵而至。位於迎風面的臺南、高雄、屏東一帶首當其衝,豪雨不斷。從7月12日至22日,臺南、恆春與阿里山等氣象站的累積雨量破千,且主要集中在18至21日。

圖為1934年7月19日的天氣圖, B145號颱風從花蓮北部登陸,臺灣各地有降雨。(圖片取自臺灣南區氣象中心)

依據《臺灣日日新報》的記載,中央氣象署南區氣象服務網整理當時南部的主要災情。屏東郡內麟洛溪、武洛溪溪水暴漲,導致新北勢、里港、高樹間的交通中斷;屏東高樹田地被沖走90餘甲、掩埋百餘甲;隘寮溪溪水暴漲,危及隘寮溪鐵橋;臺南州灣裡有50萬斤的食鹽遭到溶解;五甲尾部落有百戶疑似全滅;潮州郡有1,600戶淹水;岡山有900戶遭到泥水襲擊云云。八月,依照《臺灣日日新報》的災損統計,高雄州災損最為慘重,損失達70萬日圓。

圖為1934年7月21日天氣圖,B145號颱風雖遠離臺灣,但伴隨強烈西南氣流,造成臺灣南部劇烈降雨持續。(圖片取自臺灣南區氣象中心)

我們無從得知,1934年8月的陳澄波,是以什麼樣的心境構思《展望諸羅城》的;但我們可以確定,從當時的報紙上,他必然知道南部傳出的災情;他也可能知道,釀成七月災情的低氣壓並未遠去,甚至臺灣東部還有個颱風。這或許是為什麼他要悉心地勾勒那些雲,還有那道直上高空的煙;這些線索均意味著,嘉義或臺灣南部的天空並不平靜。透過《展望諸羅城》,他或許要表達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乃至於臺灣社會在經歷重大天災後的韌性。又或者,陳澄波想做的其實很簡單。就如當代的我們一樣,在颱風來襲前,臉書、Instagram與Thread上總出現大量的圖片,伴隨著#颱風前的天空#風雨前的寂靜等hashtag。試著抓住變動前的刹那是人之常情。但有時候就是太尋常了,人們常常忘記,我們的生命其實是由眾多值得描寫的瞬間所構成的。

我也想起給予環境史研究莫大啟發的「年鑑學派」。年鑑學派的學者認為,歷史有三種,分別是長時段、中時段與短時段;長時段對應的時間尺度從百年至千年,甚至更長;旨在處理地理乃至於奠基在地理之上的社會與經濟結構;中時段則在處理社會與經濟的週期變動,時間尺度落在十年至百年;第三種則是短時段,關注的是特定的歷史事件與人物。

想像這三種歷史是一層疊著另一層的千層糕。陳澄波的畫作,即他反覆推敲與精煉的「瞬間」,就如同這個千層糕的剖面,同時包括了短、中與長時段的歷史。再換個比喻。在醫學與生物學中,若要了解生物的構造,你得鎖定生物的某處組織,設法切出極薄的切片,再放在顯微鏡下檢視。陳澄波描繪的「瞬間」宛如歷史的切片,即便寬度極薄,但卻包含三種時段的歷史;它是社會、政治與經濟的,但它同時也是自然的、生物的與地球的。

人與「非人」共同譜寫的歷史

《展望諸羅城》是個藏寶圖,等待百年後的我們挖掘。我希望我已經讓各位理解,如同我們眼前的自然一般,這幅名作並不像我們眼前所見地那麼直觀。不僅如此,如「走揣.咱的所在」特展試著表達的,陳澄波自己或許沒有意識到,在有意無意間,他的作品回答了一個大哉問:座落在北回歸線的臺灣為何如此得天獨厚?即便亞熱帶是全球首要的乾燥區之一,卻能為眾多生靈提供居所?

在《橫斷臺灣》,生物地理學者游旨价同樣要回答這個大哉問。他認為,年輕的臺灣島,之所以成為眾多生靈的生養之地,有賴來自空中的庇蔭。為什麼這麼說?根本的原因是,臺灣恰好位於北回歸線上。生活在臺灣島上的我們,擔心的似乎總是雨水過多,而非乾旱;我們也習慣雨後的彩虹,或水氣與陽光交錯而成的朦朧景緻。但事實上,由北回歸線界定的亞熱帶,反倒是以乾旱著稱。(註3)

為何如此?這就涉及影響亞熱帶氣候的大氣環流系統:哈德里環流(Hadley Cell)—哈德里環流始於赤道,終年強烈的太陽輻射,持續加熱空氣,讓空氣體積變大,因而變輕而持續上升。至對流層頂部後,這股熱空氣又流向高緯度。然而,由於地球自轉的作用力,氣流無法直抵南北極,而是停滯在緯度30度左右的空中,形成高壓帶,驅動一股往下沉降的氣流。此氣流極度乾燥,連同在夏至之際直射的太陽,催生了大面積的沙漠,如美洲南部的索諾拉沙漠,以及北非的撒哈拉沙漠。最後,此沉降的氣流會返回赤道,形成由東向西的信風,也完成哈德里環流的循環。(註4)

索諾拉沙漠位於北美洲,橫跨墨西哥與美國部分地區,是墨西哥最炎熱的沙漠。其面積約26萬平方公里,擁有獨特的生態環境,生長著仙人掌等耐旱植物,並棲息著多種沙漠動物。圖為沙漠一景。(By Joe Parks from Berkeley, CA – Saguaro National Park, CC BY 2.0)

東亞的大多數地區也曾是沙漠區。游旨价表示:「在大約6,500萬至2,300萬年前,長達將近4,000萬年的時間裡,東亞除了低緯度的熱帶和中高緯度地區外,可能泰半都是黃沙四起的乾旱之地。」(註5) 那麼,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讓東亞得天獨厚,成為北半球亞熱帶上的綠洲?答案是東亞季風系統。隨著季節而改變的風,稱為季風。季風涉及陸地及海洋的比熱不同。夏季時,陸地增溫快,海洋較慢,冬季則正好相反。溫差造成氣流的沉降,進而形成高低氣壓,造成空氣的流動。

歐亞大陸是全球最大的陸塊,太平洋則為最大的水體,造就東亞季風為全球最強勢的季風系統之一。然而,要抵抗亞熱帶高壓帶往下沉降的乾燥氣流,還需要其他的因素。結合晚近地球科學的研究成果,游旨价提供了一個出人意表的答案:青藏高原的隆起。

在《橫斷臺灣》中,游旨价娓娓道來青藏高原的前世今生,以及與臺灣島間的巧妙聯繫。原來,6,000萬年前,印度板塊與歐亞板塊開始碰撞;2,300萬年前,印度併入亞洲,青藏高原即誕生在此時刻。游旨价指出,「這個龐然的地理障礙物,佔據了大氣對流層中1/3的高度,對東亞亞熱帶地區大氣環流系統的運作帶來大幅度的干擾」,特別是讓西太平洋季風深入大陸,最終「驅散橫亙其間數千萬年的乾旱,為生命帶來所需的風與水。」 (註6)

游旨价估計,約在800萬年前,季風系統逐步成形,孕育了種類繁多、讓人目不暇給的亞熱帶常綠闊葉林。200萬年後(距今600萬年),臺灣島浮現於歐亞板塊與菲律賓海板塊的交界,高山林立、地形複雜。即便位於北回歸線上,臺灣島卻在東亞季風系統的庇蔭下,非但沒有成為沙漠,反倒接收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物種,成為亞熱帶之生物多樣性首屈一指的地區之一。

回到先前提到的「大哉問」。現在,希望你已經明白,臺灣之所以如此得天獨厚,關鍵在於800萬年前形成的季風系統。身在此系統中,臺灣冬夏兩季均有東北季風與西南季風的吹拂,在季風的轉換期還有梅雨,夏季則有颱風來訪,為臺灣注入豐沛的水源。對人們來說,這些氣象的變化多少造成不便,甚至是災害的罪魁禍首;然而,氣象學者已經告訴我們,在前述變化中,只要少了一個,臺灣就會發生旱災。

《展望諸羅城》的天空都不是背景而已;在這個氣候變遷的年代,人們已經意識到,風、雲、雨等大氣「現象」其實是重要的行動者,與人與其他「非人」共同書寫歷史。

面對蓋婭

論及人與非人共同書寫的歷史,我想多說些「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概念。「人類世」是由化學家與諾貝爾獎得主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於2000年左右提出;目的在於強調,自工業革命以來的數百年間,人類活動已在地層中留下顯著的痕跡,甚至已牽動地球系統的運作,讓此時期可自成一個地質年代。

以「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ANT)的概念聞名於世的法國哲學者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1947-2022),便是深受人類世概念啟發的人文社會學者之一。針對人類世的種種思考,讓他完成《面對蓋婭:新氣候體制八講》一書。(註7)以拉圖爾的話來說,人類世帶來的衝擊在於「現代人從前認為理所當然的物理架構,這塊讓他們的歷史不斷上演的土地,如今已變得很不穩定。彷彿原本的布景也登上舞台,要與演員一同參與戲劇情節。」拉圖爾強調,「說故事的方式全都變了,我們原以為大自然浩瀚的循環位處後台,在前面的人類歷史則永遠與它沾不上邊。」

拉圖爾觀察到,人類世的概念攪動了「現代人認為的理所當然」。問題是,他感嘆,17世紀以來的沉痾如此牢不可破;環繞在人類世的討論,如不是期待科學家或工程師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氣候變遷,就是把氣候變遷視為政治問題,期待有個大無畏、至高無上的政體能「全球思考」,指導與規範人們的「在地行動」。就拉圖爾而言,這些做法如不是打造一個終將傾頹的巴別塔,就是要實現一個終將成為他人之地獄的天堂。「人類世的人意味的不是什麼人類物種,甚至也不是『普遍的人』」。拉圖爾以三個驚嘆號表達他對人類世一詞的感受:「人類世的人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倒下之後的巨大巴別塔。人類總算不能再被統一起來!人類總算不再離開地面!總算不再脫離大地的歷史!」

人類世的「三重威脅」—氣候變遷、生物多樣性喪失和全球糧食不安全—相互作用,將加劇農業和糧食系統長期面臨的氣候、生態、社會經濟和政治挑戰。(By Petersen-Rockney M, CC BY 4.0)

《面對蓋婭》提供了一個回到地表的路線圖—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要激起人類回到地球表面或「處世」(with the world)的慾望。面對氣候變遷帶來的種種挑戰,拉圖爾喟嘆,「我們忘記了,在研究應該要做些什麼之前,應該先是受到某類特殊的陳述所策動。這些陳述觸碰到我們內心,使我們移動。」

於是,如果說1980年代的拉圖爾鉅細彌遺地描繪科學家如何把自己打造為綜覽全局的計算中心,1990年代的拉圖爾雄辯滔滔地把自己打造為人文社會科學界的計算中心,2000年的拉圖爾是個劇作家、動畫師或舞台監製,主導一部叫做「蓋婭」的長片。拉圖爾認為,這會是部相當療癒的展演,我們將共同「發現一種療程」,其目的並非要迅速地「痊癒」,反倒是「重新思考進步的概念」,乃至於「發現其他感受時間之流的方式」。既然這是一部沒有終局的歌劇,拉圖爾希望觀眾「不要再談希望」,而是要探索「一種夠細緻的方式去擺脫希望」。

無法自拔的快樂

陳澄波不可能知道人類世,當然也不可能以作品表達人類世的概念。即便如此,我們仍可以人類世的概念來閱讀陳澄波的作品。臺灣之所以為臺灣,就是全然的因緣際會。這個島嶼浮現在北回歸線上,又因季風的吹拂,以及黑潮的環繞,讓眾多的生靈得以匯聚。身處在此匯聚的核心,抓住當中值得描寫的瞬間,陳澄波樂在其中,無法自拔。他曾這樣說:「我深信是神聖的藝術時常帶給我們快樂,而讓我越來越無法自拔。」

在我決定加入規劃團隊之際,陳立栢先生與我有回視訊會議。我想要釐清的是,透過這個展覽他希望帶給觀眾何種感受?他說,「希望讓來訪的觀眾朋友可以感到幸福感。出生在北回歸線、季風與黑潮交會的所在,臺灣人是何其幸福! 」我是個博物學者,剛從陳澄波的畫作中歸來,迫不及待地跟各位分享我所見到的。你也是個博物學者。你現在收到我的禮物了。我正迫切地等待你的回禮。再也沒有比禮尚往來、與朋友們一同解謎更快樂的事了。


註1 洪致文,〈從百年氣象資料看臺灣降雨的氣候特徵〉,《臺灣文獻》60:4(2009年12月),頁45-69。
註2 中央氣象署南區氣象服務網,〈1934年7月接連襲臺的暴雨 見證水患的大路關石獅公〉。
註3 關於東亞季風與臺灣植物相的關聯,可見游旨价所著《橫斷臺灣:追尋臺灣高山植物地理起源》,臺北:春山,2023,頁185-191。
註4 同上註,頁189-190。
註5 同上註,頁185。
註6 同上註,頁187。
註7 布魯諾.拉圖爾著,陳榮泰、伍啟鴻譯,《面對蓋婭:新氣候體制八講》(Facing Gaia: Face Á Gaïa: Huit conférences sur le nouveau régime climatique),臺北:群學,2019。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4月號391期

洪廣冀( 2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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