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南市美術館在陳其寬103歲冥誕之際,推出了由蕭楷競及其團隊所策劃的「陳其寬:雙曲.交響」紀念展。身為東海人,我對陳其寬的建築作品並不陌生,但該展卻激發許多過去未曾深入思考過的問題。首先,我發現陳其寬的特殊性,主要並不體現在他「想做什麼」或是「做了什麼」,而更多在他「怎麼做」——易言之,如何在外部環境給定的特殊條件下,仍能採取非對抗的方式,自由地追求心中理想的生命存在狀態,並藉此發展出其獨特面貌?這其實也意味著,陳其寬真正「想做的」東西,並不是經過完善設計的理想物件,而是生命回應所處環境的理想方式——這也是他最後「做出來的」東西。然而,我們該如何討論陳其寬「怎麼做」的獨特性?

阮慶岳在「典藏ARTouch」與王增榮對談「建築的態度:戰後臺灣建築師群像系列」,第一篇談王大閎,第二篇則談陳其寬。王增榮指出,陳其寬直接使用「現代建築語言」—而非「鄉愁語言」—來呈現「傳統的建築意識」,也用「傳統中國庭院或繪畫的方式」來回應「現代空間的流動性」。王大閎於1953年完成「建國南路自宅」到1964年完成「濟南路虹廬」的這十年間,陳其寬完成了「衛理會館」(1962)、「藝術中心」(1963)、「路思義教堂」(1963)等三件代表作品。王增榮表示:「陳其寬在這時期的表現,尤其是藝術中心這作品的成就以及潛在的未來性,可能是超越了王大閎,或至少是等量齊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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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慶岳則認為:「過去幾乎沒有人這麼說,但我願意支持這個說法。」本文無意比較王、陳二人的高下,而更欲思考其差異。王大閎與陳其寬,同樣曾受教於包浩斯(Bauhaus)創始人華特.葛羅培斯(Walter Gropius),學習現代主義建築,同樣關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建築意識,也同樣有意避免中國傳統建築造型語彙的陷阱。此外,兩人皆生於北京,長於江南。然而,王大閎似乎較關注「宮殿」,陳其寬則更偏好「園林」。
值得注意的是,王大閎與陳其寬在中國傳統建築中選擇對話對象之差異,並不止於「建築樣式」,更內化於面對「現代性」的「態度」—正如王增榮所言:「王大閎是以堅硬的傳統建築對抗現代性,陳其寬是以輕柔的園林空間吸納現代。」易言之,儘管兩人同樣積極嘗試「中國傳統建築現代化」,但我們在「國立故宮博物院競圖計畫案」(1961)及「國父紀念館競圖計畫案」(1965)看到的是「傳統」與「現代」間的相互「對抗」;在「衛理會館」(1962)、「藝術中心」(1963)、「路思義教堂」(1963)看到的卻是「傳統」與「現代」間的相互「吸納」。

「對抗」或「吸納」,即前文所謂「怎麼做」的問題。然而,「傳統」與「現代」之所以被思考為(王大閎式的)「對抗」或(陳其寬式的)「吸納」,既不應歸咎於「性格」、「背景」或「際遇」的差異,也不能導向「宮殿」或「園林」的差異,而是思考的立足點本有所不同,如阮慶岳所言:「中國建築面對現代性時出現兩條路徑,一個叫『現代性的中國建築化』,一個叫『中國建築的現代化』。王大閎跟陳其寬恰恰是兩個不一樣脈絡,陳其寬是後者,王大閎則是前者,所以如此,牽涉到核心信仰是什麼,王大閎的核心信仰還是現代性,陳其寬則是中國建築,所以,儘管他們似乎在回答同樣的問題,然而他們真正的信仰與答案卻截然不同。」
中國美術現代化運動在戰後的臺灣,同樣出現了兩條路徑,即「現代繪畫的中國化」與「中國繪畫的現代化」。「五月畫會」是前者,「東方畫會」是後者。值得注意的是,在戰後的臺灣,「中國建築現代化運動」和「中國美術現代化運動」在時間線上完全重疊。承前所述,王大閎與陳其寬最具代表性的建築作品,大多完成於1953年到1964年之間。
就在王大閎於1953年完成「建國南路自宅」的四年後,「五月畫會」與「東方畫會」在1957年分別舉行首展。王大閎在「國立故宮博物院競圖」(1961)獲得首獎,雖然提案最終被捨棄,但這一年正是徐復觀在香港《華僑日報》上發表〈現代藝術的歸趨〉,半個月後劉國松隨即在臺灣《聯合報》上發表〈為什麼把現代藝術劃給敵人?—向徐復觀先生請教〉,正式引發「現代繪畫論戰」的同一年。陳其寬完成「衛理會館」(1962)的那一年,則是「東方畫會」的蕭勤、李元佳與義大利藝術家卡爾代拉拉(A. Calderara)、瑪依諾(Maino)、日本藝術家吾妻兼治郎(Kenjiro Azuma)共同推出「龐圖國際藝術運動」(Punto International Art Movement)首展的同一年。

若在戰後臺灣「現代建築中國化」的代表是「王大閎」,「中國建築現代化」的代表是「陳其寬」;「現代繪畫中國化」的代表是「五月畫會」,「中國繪畫現代化」的代表是「東方畫會」;那麼我們確有理由將「王大閎」與「五月畫會」、「陳其寬」與「東方畫會」作比較。「五月畫會」的學院傾向,讓人聯想到王大閎關注的「宮殿」;「東方畫會」的在野性,則讓人聯想到陳其寬偏好的「園林」。劉國松參與「論戰」,讓人聯想到王大閎式的「對抗」;李仲生避居彰化發展「一對一咖啡館教學法」,則讓人聯想到陳其寬式的「吸納」。然而,最令人感到好奇的是,作為戰後臺灣「中國建築現代化運動」代表人物中,唯一同時也是「中國美術現代化運動」代表的陳其寬,究竟如何看待彼時「五月畫會」與「東方畫會」的藝術家們及其創作?
我們或許可以在陳其寬於1962年發表在臺灣《作品》雜誌第三卷第四期的〈肉眼、物眼、意眼與抽象畫〉中找到答案。該文開篇即言:「前些時,報紙雜誌上看到不少關於討論抽象畫的文章,拜讀之餘,我以為如果大家靜下心把抽象畫的來源研究一下,也許可以找出一些依據,而不必再有何爭持。」想是為回應「現代繪畫論戰」。然而,陳其寬寫作該文,或許不只為聲援劉國松,更為答覆徐復觀在一系列論戰文章中提出「機械文明」與「人文主義」的對立問題,並試圖消解後者對「機械文明」與「現代藝術」的強烈焦慮。

值得注意的是,文章標題雖然列出「肉眼」、「物眼」、「意眼」等「三眼」,與「抽象畫」並列,但詳閱內文可知,「三眼」之間並非平行關係,而是具有辯證次第。陳其寬之所以在「抽象畫」前列出「三眼」,正是為了「靜下心把抽象畫的來源研究一下」,以期「找出一些依據,而不必再有何爭持。」然而,在接下來的段落中,他卻不依標題順序而論,而是先談「物眼」,次論「肉眼」,再論「意眼」。
文中所謂「物眼」,即「由於X光,顯微鏡,望遠鏡,照相機的發明,把我們眼力擴張了,把我們的視域在空間上,時間上,型態上,色彩上,質感上,都引到了一個新的無限境域。這裡面有另一個『美』的世界是我們以前沒有看見過的。有很多藝術家在有意無意中受到這種新境域的影響而有意(理性)無意(感情)的把它表現出來,因此新的繪畫誕生了。」「有意(理性)無意(感情)」一句,與倒數第二段「抽象畫是由於在這個科學的世紀中,肉眼、物眼、意眼所見不同而產生的。它是有理性的、也是有感情的」遙相呼應,我認為這兩句可能在與徐復觀的文章對話。

徐復觀在〈現代藝術的歸趨〉中,將「現代藝術」兩大特性,歸結為「破壞藝術的形象」與「反合理主義」。他之所以反對「抽象畫」,乃因其破壞「藝術的形象」,後者源於「自然」及「藝術家的感情、個性」,若從〈毀滅的象徵—對現代美術的一瞥〉的論點觀之,實象徵「機械文明」對「自然」與「人類精神」的破壞。由是,「抽象畫」對「藝術的形象」的「破壞」,等同於對包含「理性」在內的「人類精神」的「破壞」,實屬「以否定一切的目的性,為自己的目的性」的「無目的的破壞」、「反合理的破壞」。陳其寬則指出,藝術家「有意(理性)無意(感情)」地通過「物眼」,表現出此前沒有見過的「美」。
我認為陳其寬之所以提出「物眼」、「意眼」等詞,正是為了反駁徐復觀「機械文明破壞藝術的形象,也破壞了人類的精神」的觀點。陳其寬認為「科學上發現的工具把我們視界的範圍已經擴展到無窮」,意即「機械文明」非但沒有對「藝術」造成「破壞」,反而「由於工業的發展,繪畫材料與繪畫工具也有了新的可能與改變,這些因素都使畫家在表現上有了新的可能性與新的境界」;「抽象畫」非但沒有對「人類精神」造成「破壞」,反而「是有理性的、也是有感情的」。
陳其寬所謂「肉眼」,即不使用科技物時,人眼所能見的「肉體視界」;所謂「物眼」,即因科技物而擴展的「物理視界」;所謂「意眼」,即因科技物而擴展的「精神視界」。因此,我們或許可以如此理解「三眼」與「抽象畫」間之關係:「肉眼」是「肉體之眼」;「肉眼」結合「科技物」,即成「物眼」;「物眼」結合「心靈」,即成「意眼」;「抽象畫」即「意眼」所作,故雖無「肉眼」所見之(徐復觀所謂)「藝術的形象」,其所描繪卻是受「物眼」的擴展而產生之「意眼」所見。

就此而言,「抽象畫」非但不意味「人類精神」的「破壞」,反是其「擴張」,因而既是「有理性的」、「有感情的」,也是「自由的」。陳其寬寫於1962年的〈肉眼、物眼、意眼與抽象畫〉,讓人想起他同樣完成於1962年的「衛理會館」—如果我們在「衛理會館」中看到的是使「傳統」與「現代」相互「吸納」的陳其寬,在〈肉眼、物眼、意眼與抽象畫〉中讀到的則是使「機械文明」與「人類精神」相互「吸納」的陳其寬。「吸納」而非「對抗」,正是陳其寬在其建築與繪畫中一以貫之道。
若我們將1961年王大閎在「國立故宮博物院競圖」中的堅持與挫折,視為一場「失敗的抵抗」;將1961年劉國松在「現代繪畫論戰」中陳辭鋒銳的滔滔雄辯,視為一場「勝利的抵抗」。那麼,1962年的陳其寬,也就是完成「衛理會館」、寫下〈肉眼、物眼、意眼與抽象畫〉的陳其寬,則如一陣潤物無聲的春夜細雨,以謙和但卻堅定的姿態,無視勝敗地在建築與繪畫中,實踐其超越「對抗」的「吸納」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