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南孔廟「萬世師表」、府城城隍廟「爾來了」、于右任「行天宮」、金門「毋忘在莒」、貢寮虎字碑、新店岩壁上的「碧潭」⋯⋯無論是廟堂牌匾或風景名勝，這些臺灣民眾熟悉的書法大字都屬「榜書」的範疇。榜書原指刻載於木板、牌匾上的字，後用來泛指大字書法，告示性的「署書」、鐫刻於岩壁的「摩崖」都含括在內，在書法史中具有特殊意義。
今年盛夏，中台世界博物館推出「德大字在：館藏榜書藝術特展」，集館藏大字書法於一堂，讓觀眾穿越時空賞大字。7月27日，凱米颱風剛剛過境，所幸埔里雲開日出，開幕式得以順利舉行，中台世界博物館館長見諶法師引清代孫星衍聯句「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感謝嘉賓從北中南前來參與。
本次展題「德大字在」取佛家語「得大自在」之諧音，兼具儒家「素其位而行，無入而不自得」之寓意。展覽第一單元「歷史源流」追溯大字源流，包含被譽為「大字鼻祖」的泰山經石峪《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比一拓本影本，並列舉宗教、紀功、名勝等各種具有昭示作用的大字，提供觀眾對榜書的初步認識。其他作品，則依書寫內容分為「品格涵養」、「生命祝願」、「功業成就」三單元。本次重量級的巨幅展品〈大空王佛〉拓片由臺南謙受堂於2016年中台世界博物館落成時捐贈，在開幕式上，謙受堂主人康益源又捐贈東平洪頂山主法鴻〈安樂佛〉拓片一件，再成美事。
展覽的重要看點是來自西安碑林的拓本，館長見諶法師介紹，中台世界博物館創辦人惟覺老和尚重視兩岸文化交流，為「世界佛教論壇」發起人之一，赴大陸參訪交流深受肯定，促成西安碑林拓本捐贈。西安碑林博物館藏有北魏到唐代珍貴石碑，如知名的顏真卿〈多寶塔碑〉、柳公權〈玄秘塔碑〉等，一般不可拓印，但為捐贈中台世界博物館，特別費時二年完整傳拓，有「千年一拓」之稱，2010年送予中台典藏，讓中台世界博物館成為臺灣唯一收藏完整西安碑林拓片的博物館。
此次捐贈共計1273套，所謂「套」，以墓誌銘來說，蓋子與碑文合算為一套；唐代〈開成石經〉多達280件，亦算成一套，可想見1273套規模之大、拓本總數驚人。見諶法師感嘆：「千年以來，西安碑林首次這麼集中地拓過一遍，送給中台世界博物館，造福臺灣民眾，不用遠到西安去欣賞，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事件。」本次展覽從碑林拓片中精選巨型碑刻拓片，當中不乏名品，值得一看。
展廳入口，懸掛著高五公尺、寬二公尺的〈大空王佛〉拓片，尺寸宏大，結體寬博，讓人肅然起敬。「大空王佛」原石位於山東省濟南市平陰縣二鼓山，為北齊僧人安道一書刊，紀年「河清元年」（562）。北朝發生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二次重大滅佛事件，所謂「縑竹易銷，金石難滅」，為求佛法不滅，僧人大規模推動摩崖，令佛名、偈語、經文遍布山東泰山、嶧山一帶，本作即為其一。「大空王佛」是安道一最常題寫的佛名，據統計山東、河北就有14處，最大者達九公尺高、三公尺寬。特別的是，佛經中並無「大空王佛」這樣的稱號，其意義眾說紛紜，一說認為指釋迦牟尼的導師、過去佛「空王佛」，或說是一切佛的統稱。
「大空王佛」書體呈現隸書到楷書間的過渡，筆畫起首處有類似手指的特殊造型，彷若有巨掌在堅硬的岩石上「抹」出文字，尤其「佛」字撇筆和豎畫起筆如手型向上托舉，將宗教的虔誠具現為祈求的姿態。捐贈者康益源介紹，拓片左方的空白處原本有文字，但可能因名諱或政治因素而被挖除，實際內容已不得而知。在「大」字上方、「空」字左方，隱約可見星星和飛機的塗鴉，或為民國初年所留下。隨著時間推移，原石必然遭到更多塗鴉破壞、山體風化，讓品相良好的拓片不可復得，更顯本件作品的珍貴。
〈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亦是名碑，別稱〈十字卷〉，原碑洛陽龍門石窟潛溪寺與賓陽洞之間的石龕，傳為五代宋初道人陳摶所書。陳摶精通易學和內丹，主張睡眠養生，傳說可長時間入眠，累月不起，有「睡仙」之稱，宋太宗賜號希夷先生。「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以天馬、人中龍自比，瀟灑自傲，頗具龍馬精神，受後世書畫家喜愛。聯句下有宋代石延年詩，略記陳摶生平：「希夷先生人中龍，天岸夢逐東王公，酣睡忽醒骨靈通，腕指忽忽來天風。鸞舞廣漠鳳翔空，俯視羲獻皆庸工，投筆再拜稱伎窮，太華少華白雲封。」其後則是清代陳肇鏞、路璜跋文，考述本卷流轉、上石的過程。
此碑雖有「摶」字落款，但不見得出於陳摶本人。其可疑處，包括用印不符宋代習慣、遞藏歷史闕漏等，據學者研究，「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對句可能是明代好事者據石延年詩中的「希夷先生人中龍」推衍而成，並集〈石門銘〉放大寫就。〈十字卷〉結字有特殊之處，如「逸」掠筆與捺筆交錯、「岸」及「龍」皆少一橫畫、「中」上長下短，這些特徵皆可對應到〈石門銘〉。
來自碑林的拓本，包括清代柳雲培榜書大字〈翰墨奇觀〉。「翰墨奇觀碑」碑陽為西安府碑洞石刻目錄，記錄乾隆時碑林收藏的重要碑石70種，由柳雲培父親柳大任編撰，是碑林最早的石刻碑目。碑上的跋文稱，柳大任之所以整理石刻目錄，是因為「庶覽法物可提其要辯砆碔者，亦共識好古之深心」。碑石兩面俱由年少的柳雲培書寫，《招遠縣志》有載：「柳雲培，號滋圃，邑諸生。官南城兵馬司吏目。書法最工，乾隆時楷行具呈御覽，御書不亢不卑以賜焉，書西安府碑洞翰墨奇觀碑，時年才十二。」
康熙皇帝御筆〈寧靜致遠〉也來自西安碑林，此句語句出自西漢《淮南子》：「非澹泊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諸葛亮〈誡子書〉曾引用此句。碑石正上方鈐有「康熙御筆之寶」篆印，左下署「賜總督川陝兵部右侍郎臣吳赫」，時間為「康熙三十六年閏三月初十日」。根據史料，此時康熙帝正第三次親征噶爾丹，於寧夏坐鎮指揮，閏三月己丑（初九日），康熙召見川陝總督吳赫及數名大臣，告誡他們當愛護兵丁，禁冒支軍餉，「凡有功而居官好者，朕皆擢用矣。其一時聲名甚佳，日久改節者，皆年齒漸增、貪貨賄，計身家，而坐此失也爾。」隔日，便親書「寧靜致遠」賜予吳赫，有期勉勸戒之意。
在西安碑林中，有一位特別的人物─清代武將馬德昭，他在書史無名，曾任甘肅提督，於同治年間的回民起義中三度守住西安，受人民愛戴，故將其書法勒石並收入碑林。西安碑林中收有顏真卿作品七通，而馬德昭竟有八通，可見他在西安的特殊地位。本次展覽展出多件馬德昭的作品，內容貼近常民生活，如一筆書「虎」、「如意」的造型為民眾所熟知，特別是〈一筆「虎」字〉令人聯想到草嶺古道虎字碑，頗有親切感。馬德昭亦喜歡寫組合字，〈花甲重週「壽」字〉遠觀為「壽」字，實由「九十九」、「廿一」合體，二者相加為一百二十，故曰「花甲重週」，有祝壽延年之意。〈集字魁星點斗圖〉近文字畫，魁星的身軀由「正心修身，克己復禮」變形組成，踢斗與鰲頭皆直接以文字表現，是現今常見的魁星圖之一。
除了收錄古代作品，本次特別展出近代書家之作，補齊榜書的現代視野，展品如陳其銓2001年中台禪寺落成時，特別留下的墨蹟〈達觀〉。或如書法篆刻家王北岳，他畢生致力於刻印、著作、收藏印鉥，為臺灣篆刻教育重要推手，其書作以對聯、鏡片較多，本次展出草書大字〈壽〉，高逾1.3公尺，如此尺幅實屬少見。
無論是佛經、匾額、石碑，大字有著強烈的宣揚功能，書家下筆時更須懷有正心，否則作品很快會滅失。明代費瀛《大書長語》有語：「大書筆筆從心畫出，必端人雅士，胸次光瑩，膽壯氣完，肆筆而書，自然莊重溫雅，為世所珍。故學書自作人始，作人自正心始，未有心不正而能工書者；即工，隨紙墨渝滅耳。」費瀛又舉正反二例：「正德中，江右李士實以大書名，然用偏鋒法，予眼已知其脈理不正，後以寧庶人敗（因參與寧王之亂被處決），所書扁署刊落殆盡。顏魯公、朱文公遺筆，幾經翻刻，亦皆潢治寶藏，莫敢褻視，斷碑隻字，世以永存。」再觀展名「德大字在」，似乎更能得其深意。
德大字在：館藏榜書藝術特展
中台世界博物館│2024/7/27－2025/5/18
（本文出自《典藏．古美術》384期〈「大」有可觀──中台世界博物館「德大字在：館藏榜書藝術特展」〉，作者：江采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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