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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三:李承寬

【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三:李承寬

【Column by Roan Ching-Yueh】 Architectural Attitude: Portraits of Post-War Taiwanese Architects III - Lee Cheng-Kuan

李承寬1914年生, 16歲前往德國, 1934年起跟隨德國表現主義建築師Hans Poelzig學習2年,大學畢業在夏龍處工作至1943年。其後,遷居到司圖加,開始個人事務所,1985年到台灣居住與教學,1997年回返柏林。1941年在黑林的倡議下,進行「中華藝工聯盟」的討論,呼應「德意志藝工聯盟」在1907年的理念:「恢復文化的創造活力。」

【簡介】

李承寬1914年生, 16歲前往德國, 1934年起跟隨德國表現主義建築師Hans Poelzig學習2年,大學畢業在夏龍 (Hans Scharoun) 處工作至1943年。其後,遷居到司圖加(Stuttgart),開始個人事務所,1985年到台灣居住與教學,1997年回返柏林。1941年在黑林(Hugo Häring)的倡議下,進行「中華藝工聯盟」的討論,呼應「德意志藝工聯盟」(Deutscher Werkbund)在1907年的理念:「恢復文化的創造活力。」

【概述】

1920年代從上海踏入威瑪共和國時期的柏林,李承寬身上沒有本位主義、也沒有悲情的文化鄉愁,有的只是獨立性和不斷融合與創新的活力。李承寬曾描述自己的基本立場:「以四度空間為基礎的新建築,追問的並不是外表、美感、風俗習慣,而是行動方式,並且特別是人的行動方式。新建築並不是對於機能的描摹複寫,而是對於事件次序的掌握,進而以技術可行的方式,將其組織起來。……出發點是宇宙:普遍的、自然的,不知數學的方格為何物(一切都在流動),一切只是彼此交融的整體。」

在李承寬身上可以看到18世紀後期的浪漫主義影子,這是繼承理性啟蒙的遺緒,將自由與解放的樂觀價值推到高峰,同時在美學與哲學上,則出現歌頌自然宇宙的寬廣意義。此外,李承寬尤其尊崇循環、自然法則與變動,可以看出與道家哲學以及中國園林的承傳呼應。

【阮慶岳╳王增榮談李承寬】

夏龍與黑林的系統:尋覓人安身的精神空間

阮:李承寬曾經在東海大學教書,在台灣先後斷續待了13年,所以有一段淵源,也影響一些人。他16歲時,本來要去美國留學,因為家族長輩大部分都去美國,但當時在德國讀法律博士的五叔,勸他去歐洲,最後搭船一起到柏林。23歲去夏龍的事務所工作,李承寬早上9點就到他家畫圖,夏龍中午起床看報,下午3點去工地處理事情,晚上6、7點回來。然後李承寬就在吃飯過程,把做的事情跟夏龍討論,通常半夜12點才離開。

李承寬(左一),1930年自上海搭船前往歐洲。(圖片來源:WANG Wen-chi, Chen-kuan Lee und der Chinesische Werkbund: mit Hugo Häring und Hans Scharoun, Berlin: Reimer, 2010.)

夏龍以及黑林兩人,對李承寬設計思想的影響很大,三人組成「中華藝工聯盟」,黑林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李承寬說他所以會對園林與中國文化感興趣,主要是和黑林不斷討論的結果。他們每兩個禮拜碰一次討論,內容包括中國城市、園林、風水。黑林像是李承寬的精神導師,開啟他對於西方知識體系的認知,其中包括現象學強調透過事物的現象,去感知內部存在的核心意義,有一種對直觀的強調,也相信所有的事物,都存有核心的意義。

李承寬說自己的建築,是20世紀全新的生活方式下,必須出現的新建築。他不認為現代建築必須要跟傳統一刀兩斷,銜接傳統後也不會一樣,而是一個全新的建築形式:「不是回應機能而已,機能是其次,而主要是對空間裡頭的事件、發生的次序,如何去掌握。」

基本上,是在批判當時像密斯(Ludwig Mies van der Rohe)或柯比意早期的機械理性,因而他的建築非常重視行為、移動,以及人在其中改變的可能性。他所謂的大空間,其實就是宇宙,是期望將人生論跟宇宙論帶進建築裡,讓人居住在一個整體的空間裡,一步一步地找到自己安身的方式。

夏龍將黑林的有機觀念,轉成被歷史認定的德國有機建築,李承寬算是歸在這個系統內。至於,什麼是有機建築:「它是一套關於建築的哲學,主要想藉由建築促進自然環境跟人類居所的和諧。」李承寬一直在講的「整體」,就是宇宙、環境、居所跟人的關係,希望透過建築達成合一。但是「有機建築」這名詞,應該是美國建築師萊特(Frank Lloyd Wright)的說法,1910年萊特在柏林做了展覽,當時夏龍跟黑林都有去看,也對這個展覽非常稱讚。

李承寬雖然受到有機建築影響,但他幼時在合院上私塾,會溜到後面園林玩耍,這記憶影響他深遠。他對「自然」提了三個看法:循環、自然性、變動,尤其時間的因素,會在其中不斷出現,因為自然運作帶有時間,不是靜止的。他所引用的中國園林脈絡,使他的建築跟德國有機建築互相輝映,也與之產生差異,樹立他的獨特性。

李承寬位於斯圖加特的作品模型,Haus Schoeffel,1954/55。(圖片來源:WANG Wen-chi, Chen-kuan Lee und der Chinesische Werkbund: mit Hugo Häring und Hans Scharoun, Berlin: Reimer, 2010.)
李承寬位於斯圖加特的作品室內,Haus Schoeffel,1954/55。(圖片來源:WANG Wen-chi, Chen-kuan Lee und der Chinesische Werkbund: mit Hugo Häring und Hans Scharoun, Berlin: Reimer, 2010.)

王:有機建築的概念,學建築的朋友都會知道,這名稱是出自蘇利文(Louis Henry Sullivan)以及萊特。美國早期建築建立在自然主義的態度上,希望建築可以跟自然環境契合,藉此可以擺脫新古典主義的作法。萊特到德國將這個名詞丟出來,歐洲建築師聽到這個概念,幾乎把萊特奉為神。就是歐洲在18世紀工業文明起來,理性已經運轉的狀態下,意識到理性主義將人當作客體,人在某種程度是配合工業化在走,因此不是跟機器裡的螺絲釘差不多嗎? 

所以,那幅「霧海上的流浪者」(Wanderer Above The Sea of Fog)的繪畫,不是意圖配合宇宙,而是想進入重新詮釋;因而談的雖是理性,卻有個人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人的感情是否存在,現代主義試圖壓抑感性,他們認為新古典主義就是感性壓過理性,所以才會將建築作為權力與個人品味的展現,而非真實的居住物。

現代主義為了解決19世紀的工人,在資本主義下沒有辦法在城市找到安身立命之居所,所以要將這樣唯心論式的想法拿掉。夏龍與黑林的思考,也努力在擺脫新古典主義的傳統約束,但是並不願意將建築變成絕對的幾何化。

兩派都認為建築的出發點是「機能」(function),但是現代主義的包浩斯精神中,機能是被以「實用性」、「功能性」來理解。而他們想用的「function」,比較像浪漫主義那樣,是用心去感受的。

黑林很在意如何擺脫新古典主義,但也不能接受現代主義的審美,決定找到自己的答案。德國人能夠理解李承寬的平面,他們談有機的時候,是更哲學的狀態,把房子比擬成生物內在的有機性,尋求內部的調和,有種對生物的比喻。

阮:黑林說過,建築空間都像身體的器官,人在裡面移動就是血脈,必須透過不斷的移動,讓器官活起來。

王:但是黑林就是不會做設計,所以他設計的空間移動,還是隨著機能模式的移動,空間還是單獨組合的獨立狀態。

阮:但三個人裡面,黑林的思考性還是最強的。

王:黑林用一種導師的方式帶領著他們,夏龍作品的外在靈動,李承寬的內在靈動,其實就是把生物的流動性,那種有機的流動性釋放出來,房子並沒有模擬現實、沒有用磚、石頭、籬笆模擬現實,其實做的還是一個理性的建築。

阮:他們的建築有一個生命觀、宇宙觀,萊特則是強調視覺的和諧,並不是哲學性的。事實上,密斯、柯比意等現代主義大將,也並沒有提出生命觀跟宇宙觀的看法。

王:柯比意後期做廊香教堂時,就完全不同了。從1940年開始,他就把形式上的現代主義放棄掉,因為他已經更悠遊在設計的自由向度上了。

阮:應該是想追求一種更內在的、精神性的表達。

李承寬的太原古城研究手稿,約1942年。(圖片來源:WANG Wen-chi, Chen-kuan Lee und der Chinesische Werkbund: mit Hugo Häring und Hans Scharoun, Berlin: Reimer, 2010.)

比對王大閎、陳其寬,李承寬對於中國文化的完美反芻

王:就是把感性再帶回去,調整理性過度掌控一切的狀況。另外,李承寬早期的房子很有趣,大部分的空間都有一個大牆,用來壓抑內部空間,不知道是不是跟蘇州園林有關係。

阮:我覺得一定有關。你看他讓四個人坐在餐桌,每個人卻都可以看到不同的風景,非常強調個體經驗的獨特與差異,人就是一個獨立的人,很有園林多重視角的態度。

王:我們現在評論到了第三位,你看他們的生平,有跟這時代很不同的特色,雖然都留洋,但也都受過傳統國學教育。

阮:而且,應該都是很好的私塾老師帶的,很紮實。

王:所以我曾經說,如果我們當年也是一個太平盛世,王大閎的角色與他對台灣建築的影響,可能會超過前川國男,台灣現代建築之父可以叫得出口。可是,王大閎的建國南路自宅,我們會立刻拿密斯的平面來對照,並說明他跟密斯的差異何在,絕對沒有辦法說他沒有受到密斯的影響。

阮:王大閎現在看起來確實有點令人失望,剛從密斯的影響轉出來時,曾經顯出劇烈與掙扎的思考,但也只到濟南路的虹廬,之後越來越不對抗。基本上,他並沒有繼續操作空間的精神性,反而掉到表象語言的建立,內在的生命觀、宇宙觀,幾乎沒有談了。

王:陳其寬的東海大學藝術中心,可以看到相對比王大閎從容,中國味道還是存在,也應對得起來我們提過的:「中國建築的現代性、現代性的中國建築。」李承寬則是跟歐洲當時的作品平起平坐,他的平面夏龍做不出來,李承寬的建築有自動伸展的表情,這樣的平面沒有模仿誰。

李承寬於晚年居住MV新市鎮公寓。(圖片來源:WANG Wen-chi, Chen-kuan Lee und der Chinesische Werkbund: mit Hugo Häring und Hans Scharoun, Berlin: Reimer, 2010.)

阮:李承寬說他獨立出來做第一棟小住宅時,完全充滿自信、也領先當時同代。認真去看,手法實是很漂亮,水準也很穩定,看得見一以貫之的品質。更重要的是,他不只操作建築,他還有一個內在信仰與核心價值,可以清楚地被看見。

王:後來有博物館收藏他的圖,所以他把整套圖都賣出去,這其實是好事,讓想研究他的時候,還可以到德國去看。

阮:李承寬特別謙虛客氣,在台灣沒有得到禮遇尊重,甚至有點被屈辱,建築界根本搞不清楚這個人在德國的地位是怎樣。他回來是想做教育的,他有一整套獨特的建築哲學觀、生命觀、宇宙觀,可以很完整的教學生,但沒有人要給他機會教,學生反而覺得這是什麼,跟其他人教的不一樣。

王:這樣一路看下來,他作品能做到這樣的程度,在目前三個前輩裡面,他算最沒有依附他者的痕跡。

阮:他當年花了兩年多聚會討論中國文化,另外兩位建築師並沒有這樣下功夫去回看反芻自身的文化。

王:今天如果我主講的話,我會在最後放一張照片,第一個是王大閎建國南路自宅,第二個是陳其寬的東海音樂系館,最後是李承寬的平面,你會發現如果當作是三個階段的設計演化,所謂中國的濃厚味道,其實慢慢消失,變成西方目前在面對的真實狀態。就是三人都有中國傳統在裡面,而李承寬是最不落痕跡的。

阮慶岳( 20篇 )

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為美國及臺灣的執照建築師,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著作有文學類《神秘女子》、及建築類《弱建築》等30餘本,曾策展「2006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臺灣館」,並獲臺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小說推薦獎、巫永福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2009亞洲曼氏文學獎入圍,2012第三屆中國建築傳媒獎建築評論獎,2015中華民國傑出建築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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