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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慶岳專欄】建築的風景:謝英俊的四條路徑─常民的建築

【阮慶岳專欄】建築的風景:謝英俊的四條路徑─常民的建築

【Column by Roan Ching-Yueh】 Architectural Landscape: Hsieh Ying-Chun and His Four Ways - Folk Architecture

謝英俊和其它建築師最根本的差異,在於雖然使用工業化的建築方法,但是迴避對高科技與特殊材料的依賴,堅持單純化材料與施工的程序,並儘量從附近環境取得自然生態的材料,鼓勵民眾動手為自己蓋房子。透過這一套實際可行的建築系統,對建築已然過度被資本與技術主導壟斷的現象,提出批判與解決的方法。

謝英俊和其它建築師最根本的差異,在於雖然使用工業化的建築方法,但是迴避對高科技與特殊材料的依賴,堅持單純化材料與施工的程序,並儘量從附近環境取得自然生態的材料,例如石頭、竹子等材料,用簡單、低科技、便宜、互助,以及延續傳統既有的施工方式,鼓勵民眾動手為自己蓋房子。

讓使用者參與蓋房子,不僅節省了施工的成本,更讓弱勢者得以因為參與建屋,建立起無形中被壓迫的自尊及自信,也透過這一套實際可行的建築系統,對建築已然過度被資本與技術主導壟斷的現象,提出批判與解決的方法。

【阮慶岳X謝英俊】

Architecture for People

2017年赫爾辛基設計週,謝英俊參與展覽。(阮慶岳提供)

阮:你被邀去2017年赫爾辛基設計週,原計畫是在一個停車格裡面做一個小住宅,然後你發覺原來那裡有難民需要住宅,所以就提出原來沒有的新構想,讓難民自己動手蓋房子並參與展覽。當時設計週的主題就是Architecture for people嗎?

謝:不,這個主題是我們自己設定的。

阮:那我們就來談Architecture for people。我們後來看到展覽引發左派跟右派,以及當地人跟外來難民間的衝突,他們其實通通是people對不對?所以,你所謂的人民究竟是誰?因為現實的人民裡頭,其實有階級、種族,和各式各樣的矛盾存在,譬如在這一個作品裡,我們發現人民其實不一定會愛人民?

2017年赫爾辛基設計週,謝英俊讓難民自己動手蓋房子搭建過程。(阮慶岳提供)
2017年赫爾辛基設計週,謝英俊與難民的小棚子論壇。(阮慶岳提供)

謝:我之前有個展覽叫《人民的建築》,很多人有不同的意見。有的說有太政治正確的意味,有的說高攀了,另外一些人又覺得這個不是什麼好話。

阮:不過,你把標題拉到蠻高的層次,類似2018年威尼斯雙年展,你參展香港館作品標題一樣嚇人:「社會主義公共化後的人民城市」。所以,到底社會主義對你作為的意義是什麼?

謝:對現在的社會完全沒有意義,因為沒有人聽、沒有人問,也沒有人看。

2018年威尼斯雙年展香港館,謝英俊參展作品《社會主義公共化後的人民城市》。(阮慶岳提供)

阮:你談人民的城市重要前提是反對土地私有化,這就回到系統跟體制的問題,因為我們畢竟生活在資本社會,可是你卻一直談系統外的另一個體系,這中間的矛盾什麼時候才…… 

謝:西方關於城市的所有構想,包括花園城市、Yona Friedman的城市烏托邦,全都建立在土地公有化的假設上,否則都是白講。但是現在光是處理一小塊地就搞不完,有任何想法當然都沒有辦法去完成了。

阮:你的作為其實漸漸掉到某些特定狀態的「人民」,譬如弱勢者、邊緣者,似乎並不是為所有的人民,因此大家會質疑你能夠進到城市嗎?你的作為能夠進入另一個社會階級或主流社會嗎?你提到的自力造屋,自力造屋不僅是為了難民或者窮困的人,自力造屋是回到人的基本權利,就算是中產階級在臺北買得起房子,可能也願意動手自己蓋房子,之間並沒有矛盾,因為透過蓋房子可以幫助建立一個人的完整性。

謝:這事情並不是特殊弱勢專屬。你看40年的公寓大多都已經反復敲敲打打幾輪,這就是居住的自主性,但我們在設計房子的時候,有思考到可以被敲敲打打這件事情嗎?沒有嘛。

資本主義中的「人民城市」想像

阮:但危險的地方是你本來完整的自我價值系統,原來一條鞭的生產系統,從設計、施工,到最後做售後服務,從頭到尾完成,後來你漸漸脫離掉這個自我完整性,變成另一個更大系統裡的一部分,導致你沒有辦法控制主導,只能在裡頭提供產品,讓別人決定大走向,甚至只能在他們覺得你供應的材料比別人便宜時,才決定把你拉進去團隊,你在裡頭沒有決定權,你的信仰也沒有被尊重。

反而你原本最重要的事情,是類同Yona Friedman跟Fuller所提的讓大系統跟小系統能獨立脫離。先做好一個大系統,由政府或資本家來做都可以,因為大系統牽涉到公共土地或資本,不是個人可以處理的,這些全部處理完,再把小系統交給個人,邏輯是政府負責大系統,人民擁有小系統的權力。

謝:其實我們做很少事情,卻可以改變整個生態,整個產業鏈可以因為這樣而改變。我們就做有限的事情,這就是「為」和「無為」的差別。專業者所為何事?做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讓後面的事情可以發生。

阮:你把大小系統關係做得最清晰的作品,是屏東六堆的客家園區,你在劃定的範圍做出大傘架,那就是大系統,然後底下的各種小建築體可以簡單做起來,因為地震、太陽和風雨被擋了,所以不用花很大力氣去做防水防震,便宜還可以一直修改,兩個系統的關係非常清晰。

謝:就沒有大小的分別啊,同樣在解決一個問題,就是開放性和簡化技術,沒有大小的問題,它可以一萬戶,十萬戶,也可以一戶啊。你說我們依附政府和資本家,我想要依附他們都不給我依附的啦。不是說要抵抗不被吸走,是我們要依附都不給我依附的,對不對?

屏東六堆客家文化園區。(阮慶岳提供)

阮:你可以解釋一下「社會主義公共化後的人民城市」,是什麼意思嗎? 

謝:香港因為極端的私有化,土地已經不是市民可以買得動,絕對要靠資本集中才有辦法,所以容積率為什麼會那麼高,就是因為絕對私有化和資本高度集中後,才會產生的奇怪樣貌。如果社會主義改造後的土地通通歸公有,私人已經沒有主導力,就可以橫向整合啦,這就是社會主義觀念和擁有公共性的優勢。

阮:那你在中國看到這麼多土地公有後的現代城市發展,你覺得如何?

謝:我當然不以為然,它有優勢也有缺點。但是,我們講城市時公共性絕對需要的,沒有公共性城市不可能出現。但中國城市會那麼快的發展,就因為土地都是國家的,所以沒有發展過程的土地收購問題。

建築中思索人的本質

阮:再回到我一開始問你的問題,就是你的作為能不能對中產階級產生意義,我覺得這是你的關鍵點,你不要一直被認為是救災的、便宜的建築師,而是能夠針對資本結構社會裡人跟房子的本質問題,提出讓他們能思考與介入參與關係的人。舉例來講,我覺得你現在最有潛力的作品,是2015年設計的花蓮安心青年住宅,那個社會住宅讓我們看到一種工業化的大系統完成後,裡頭成員的青年住進去後,有機會能隨著生命階段的改變,不斷地自己調整空間樣貌。

花蓮青年安心住宅全區圖。(阮慶岳提供)
花蓮青年安心住宅剖面圖。(阮慶岳提供)

謝:這就像過去加高樓層的建案,家戶可以在其中自行搭建樓中樓。但現在法規變得越來越嚴了,樓高一點都不行,如果採用我們這種方式的話,完全合法就可以啦。

呂欽文:我應該算是建築界少數願意聽你一個字一個字講的人,也大概瞭解你講的每一句話,雖然你講的話有一點玄,但是我必須要講一句話,就是說謝英俊是臺灣建築界在建立另外一個價值體系的人,這句話不需要我再多講。

我覺得可以從兩個層次來看:一個是剛講的思想根源跟價值體系,另外是在這個價值體系之上,如何發展成更大規模的工業化等。你現在缺的是後面這一塊系統,這事實上是沒有辦法講清楚、或者是沒有被真正實踐的成果。

王進坤:我完全相信謝老師的系統,但是我蠻好奇你現在的這個方法,是一個過渡期,還是你的理想?人民最後是不需要建築師,可以自己蓋房子嗎?每一個人都有蓋房子的欲望,就是說我可能買了房子,但是住了之後會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就會想自己動手改造。那老師你的這個系統,跟一般室內設計師的差別在哪裡? 

謝:我現在的狀態是過渡期,還是只在理想夢境中,其實都沒有意義,因為我也行將就木了。這套系統其實有相當的成熟度,你要當作是未來的、或要編織什麼理想,還是想解決現實的問題,其實都可以。

不需要建築師?

王進坤:我的問題是居民未來可以不需要建築師,可以自己蓋房子嗎?

謝:暫時不可能的啦,你要自己蓋房子的時候,旁邊還是會站著一個人一直罵你,那就是你老婆。所以蓋房子不是個人的事情,我們講「築室道旁」,就是很社會性的,哪怕就是想自己蓋房子,也不可能的。所以為什麼人家講,去修家裡的廚房,可能就會離婚,因為不可能你一個人決定,老婆會意見不一樣,所以就要離婚,這不是個人的事情,是非常社會性的東西。

自力造屋不僅僅是為了難民或者窮困的人,自力造屋是回到人的基本權利。(阮慶岳提供)

阮:我覺得其實時機已經成熟,臺灣社會的中產階級已經具有生活夢想跟理想,他們也想脫離這種被商品綁架的人生啊,你談這個很多人會心有戚戚焉的,可是他們自己要怎麼做呢?這個事情你如果真的這麼想,你就這麼去做啊。譬如成立一個合作社,再找年輕的建築師,教他們這一套,包括組織原住民的工作隊啊,都可以出去幫忙,整個系統可以散出去啊,像一個老鼠會那樣,你就是那個會長。

謝:這個非常美好,我們也有朝這個方向做,就是做不起來。

阮:因為你一直在做更宏大的事情,你根本沒有時間去做這個。但這才是真正對中產階級造成衝擊的事情,他們才可以看見一個真實的可能,就是臺灣人的人生與房子的選擇可能,你要真正給他們看到選擇性,不要一直去談20萬戶。20萬戶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王增榮:我一直認為你都在城市的周邊,對城市中產階級叫囂,但是你都不進來。剛剛有一個蠻好的意見,就是你可以去揪一群人,然後來自力蓋房子。但是,你的回答好像在排斥這個事情,你是不是心裡有一個奇怪的夢,你總是開口就說要蓋20萬戶以上,心裡面是不是隱藏了一個隱約的資本主義態度,口上說的是社會主義,其實心裡面還是離不開資本主義,這會不會是你的問題?

可以不需要建築師,自己蓋房子嗎?(阮慶岳提供)

使用者的參與

謝:私人集資蓋房子,幾千年來都是想這麼做,但在現有的社會很難,沒有幾個案子成立,唯一有可能成立的,就是合作建房,就是歐洲很成熟的合作社方式。但是我們的法令制度把合作社給修壞掉,所以幾乎不可能,即使是合作建房,稅和各方面的開銷少不了,沒有節省到任何費用,而且如果掛名合作社,銀行就不給融資,你就做不起任何事情。

呂欽文:其實王增榮剛講的也是我的問題,你談的是社會主義,但是行為表現的像是資本主義,這個事請你真的應該談一下。其實謝英俊要講的是使用者的參與,從鄉村個人住宅到帝寶的興建,都可以用他那套,其實他真正要講的是使用者的參與精神,如果沒有掌握這點的話,可能馬上就跳掉主軸了。

王增榮:其實可以看得出你是一個浪漫的人,但是如果想完成自己的理念,好像應該設法找一群粉絲,這些人不會是像我們這種沒錢的,但是你一直找很多理由說這個不可行啦。我很想問說,那你去非洲要蓋一大群房子,究竟後面是什麼人來支持,如果不是自己去創造那個適合的環境的話,那是不是在等著有這麼一個什麼的力量會支持你呢?所以,這個就是你心裡面很不切實的一個浪漫?

謝英俊與常民的建築。(阮慶岳提供)

阮:謝英俊,那你覺得你是一個浪漫的人嗎?

謝:我都是被浪漫啦。

阮:你的意思是別人會把自己的浪漫投射到你身上,你是一個被別人夢想附身的浪漫體?

謝:我們平常講這個有的沒有的,當然就會變得很浪漫?但其實又都是非常實際的。真的非常怪異,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會如此啊?

阮慶岳( 20篇 )

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為美國及臺灣的執照建築師,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著作有文學類《神秘女子》、及建築類《弱建築》等30餘本,曾策展「2006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臺灣館」,並獲臺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小說推薦獎、巫永福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2009亞洲曼氏文學獎入圍,2012第三屆中國建築傳媒獎建築評論獎,2015中華民國傑出建築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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