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海與日本的自然
宮崎駿(以下簡稱宮崎)將這個國家的自然,想像成了腐海這樣的東西。
可是,腐海究竟是什麼呢?
兒童文化研究者村瀨學重新定義(解構)了腐海「腐化」過程的意義。他認為宮崎的獨創性,在於他將動畫的世界,直接和菌類、微生物的世界層層交疊在一起(《宮崎駿的「深度」》)。
仔細想想,腐海並不單只是個死亡和毒物的世界。就算人類無法生存其中,還有無數的蟲子、樹木和菌類欣欣向榮地生長著。所謂的腐化,不過是從人類的角度,看到生物陸續枯朽死去的狀態所下的定義,從微生物和細菌的層面來看,是有豐富的活性且活躍的狀態。這意味著腐海包含了腐壞後死去,但也同時代表著新生命誕生的雙重意義。
微生物或細菌等「眼睛看不見的小蟲」的世界,是在一九五〇年發明顯微鏡之後被發現的。荷蘭的雷文霍克(Leeuwenhoek)磨製鏡片製作出顯微鏡,採集了鄰居大叔牙齒間的白色碎屑,試著觀察了一下。結果他看到了那裡有著像怪物一樣的生命體密密麻麻地蠕動著,驚愕地說「嘴裡有個動物園啊」。後來巴斯德(Pasteur)和柯霍(Koch)等人發現了諸多疾病的病原體細菌。重要是,他們為了要找出抵抗這些會傷害人類的病原體,直接研究這些細菌本體,並且從細菌的內部找到抵抗的物質。換句話說,他並不是去消滅這些細菌,而是從細菌當中找到抑制細菌的抗體,毒等於藥的雙重性。例如盤尼西林這種抗生素,就是從會引發腐敗的青黴菌中提煉出來的(〈附論・源自《鼠疫》和《格列佛遊記》的族譜〉,村瀨)。
將自然的兩異性觀察到有如顯微鏡般細微的程度,反應到我們日常的生活中,會是怎麼一回事呢?
宮崎並不是單純有機地將這種腐海型的自然作為一個用來自我滿足的東西(例如吃東西→消化→排泄→養活其他生物),而是連非有機的多元性層面也關注到了,有著超脫於有機體思考的東西。
這是什麼意思呢?
宮崎駿與生態學的批評
《風之谷》上映之後,宮崎駿這個名字被推崇到像是生態學代表的地步,但宮崎對此始終毫不隱藏地表達出不自在和厭惡的感受。
例如1985年,宮崎在與《生態烏托邦》(1975年出版,一部帶給環境保護運動和反正統運動莫大影響的小說)的作者,同時也是美國環保主義者歐內斯特・卡倫巴赫(Ernest Callenbach)對談時,他就不斷重申,反覆地絮叨說自己不喜歡被視為「環保主義者」。他和那些激進否定現代文明和消費生活的環保鬥士的立場截然不同,卻又說他比環保主義者更「正向積極」地做著激進的文明批判。「現代文明發展到現在雖然留下了不少方便的東西,但也只改進了幾個缺點,我們真正能倖存下來嗎?」「雖然我滿口都是悲觀的言論,但事實上我就是個即使知道要世界末日了還是可以正向積極地活著的人(笑)。」(《出》)
宮崎這種面對自然的方法,其奇妙難懂之處,到底是什麼?
就我所知,看起來最接近宮崎自然觀的東西,是核能資料資訊室的前任代表,也就是日本反核運動的理論指導者高木仁三郎的生態學(批評)。
高木在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也就是距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九日車諾比事件發生不久前,出版過一本名為《現在如何看待自然》的書(原著出版於一九八五年,增補新版一九九八年,新裝版二〇一一年)。那是一本追求人類對於自然的態度應當在根本上做出改變(旋轉),是一本講求思想原理的書。一九八〇年代後期,日本國內也開始流行環保運動以及環境破壞批判,宮崎的名字也被拿來當成環保主義者的代名詞,不過高木反而對於把這當成流行風潮或商品的生態學做出了(不是來自外界的訕笑跟批判)內省式的批評(Critic)。
如果我沒有誤解的話,高木將自然觀(生態學)區分成三類。
(一)人類主義的自然觀(機械型的自然觀),優先著重作為主體的人類,人類靠著科學和技術的力量,支配、管理著作為客體(機械)的自然。人類靠著理性懂得了自然,並且有目的性地利用自然。這個部分激化了人類與自然二元論的對立。
(二)有機體的自然觀(生機型的自然觀),優先著重具有整體性的自然,人類不過就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而已。這個世界不是單純地由各個生物局部的總和而構成整體的,而是依據「局部」之間交互作用出的巨大積累,孕生出更高次元的有機整體性。個別的元素終將被包覆,再次回歸到其整體性中(以新科學來說就是「整體論」(Holism)。例如英國的環保主義科學家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主張多樣化的生物在開展無限多樣的共生性的同時,也一邊在積極地建立出自己生存的條件與環境。我們不該問「海為什麼是鹹的」,而是應該要問「海為什麼不是更鹹的」,因為自地球上有生命以來,海洋的鹽份就被這些多樣化生命的共生狀態巧妙地調節著(蓋亞假說)。
以下的主張與說法能讓我們更易於了解(二)的自然觀。「地球的生態系是由多樣化生物的複雜共生關係所組成的。人類所面臨的環境問題與能源問題,其實是人類單方面破壞了這個地球規模的共生關係所造成的結果。如果要克服這個地球規模的危機,就要改變以人類為中心的立場,必須把人類也當成自然的一員,思考地球整體的平衡後繼續生存下去。」
但是高木和宮崎一樣,對於(一)這種人類主義的機械型自然觀,也對(二)的有機型自然觀,始終表達出一種微妙的衝突感。那種感覺像是在說,自己在大方向上也贊同環保主義思想,但就是想更進一步去批判、玩味,精鍊出環保主義思想的潛力,把它「拉到世界觀的層次」。
這是什麼意思?
環保主義者教條式地一味臣服於自然,淪落成神祕主義,他們盡是強調生命、健康、自然環境的問題,無視於經濟、歧視、戰爭、性別歧視、第三世界的現實等議題,實在奇怪。他們在精神上反而是封閉的。高木有別於此,他嘗試的做法是「將人類處於自然中的位置徹底相對化」。「這個相對化的做法,是一個重大的轉捩點」,所謂的生態學,不該只是訴說「人類在與其他自然對立的情況下,與其調和與共存」的故事。
這並不是要放棄以人類為中心,改以自然為中心來思考事物。我們人類無論怎麼掙扎,都會陷入以人類為中心的思考,但是在翻轉這種以人類為中心的思考方法時,在人類與非人類的夾縫(斷層)中,往往會岔出那種認為人類和自然能被等價交換的詭異自然觀。高木就是將目光凝聚在這裡。宮崎所謂「人類的眼中沒有自然」,完全就是高木「將人類自然界的位置徹底相對化」這種精神的翻版。
我把這個稱作(三)自然史觀的自然。
我試著更進一步思考。例如高木主張連鈽元素或輻射廢棄物都是人類的「第二自然」,他說:「稱作鈽之類的放射性物質,也都是人類從自然把這些原理抽取出來的結果,是「第二自然」」。這種詭譎的思考讓我有類似怪誕藝術(Grotesque)的感覺。因為像「核能在技術上是人類無法掌控的,所以不該愚昧地去觸碰」這種保守的思考在那裡是不成立的。
懷抱著名為核能的自然而存在世上的人類。
這種認識自然的方法,促使我們在根本上翻轉對於生命的感受。
原本能稱作生態學(活於自然)的理論,還算數嗎?
重要的是高木在最根本的道德與倫理層面,嚐到了精神(自然)上自由的解放。那和水俁病(汞中毒)患者緒方正人下面敘述的那種近似瘋狂的、翻轉的解放感很相近。
我究竟是什麼呢?這是在問,我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問罪於加害者們的水俁病,急轉直下成了自己被問及「人類責任」的水俁病。那時我第一次承認自己「也是另一個日本窒素肥料公司」。從那時起,我有時會感受到從水俁病的怨念中解放出來的瞬間。
我認為這個大逆轉,就像是熔岩因壓力升高至火山爆發、噴發出來的必然運動,是以我為名的生命的大霹靂(Big bang)。(《日本窒素就是我》,第八頁)
藉由自然的觀點將人類中心主義相對化,這個做法直接將人類的精神解放、開展到真正的自由中。
但是,將「人類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放射性物質和水俁病也是一種自然」這種認知內化成自己的血肉,「自然地」活下去,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魏克斯庫爾的目光
少年時代的宮崎抓住的這個天啟般的理想,是接近下面這樣的敘述──對人類來說有著符合人類本性的自然,對動物來說有動物的自然,對蟲來說有蟲的自然,以下無限延伸。即使在同樣的物種當中,也有「我自己」的自然和「你」的自然,有各種各樣獨有的自然。所謂自然史的「自然」,是揭開那些多元化自然的交錯、折衝、錯綜之處的場域。從自然史的角度來看,人類也是一個種類的自然,沒有上下之分,例如:「讓環境和其他物種毀滅的人類,才是罪孽深重的生物」這種帶有罪惡感與反省的說法,本身就只是傲慢的特權意識的寫照。
這種說法近似生物學家魏克斯庫爾(Jacob Von Uexküll)的主張。
魏克斯庫爾重新反思「自然」,認為世界分成客觀存在的環境世界(Umgebung),以及各個主體(人類或動物、蟲)自我主觀意義下構築的主體世界(Umwelt),且後者的主體世界是多層次交互作用的場所。
有名的例子如蜱蟎。
一直在樹枝上等待的蜱,既沒有視覺也沒有聽覺。牠只能嗅出哺乳類動物從皮脂腺飄發出來的酪酸氣味。牠只根據嗅覺得知獵物接近,然後從樹枝上落到一個溫血的東西上,再盡可能地找到沒有體毛的部位,吸附在皮膚組織上。然後牠將溫暖的血液慢慢地吸入自己的體內,但蜱是沒有味覺的。
對蜱蟎來說,牠的主體世界,是一個只有三種信號所構成的「貧弱」主體世界。
魏克斯庫爾將主體世界彼此間的關係應有的樣子,描繪成後述這般美妙、夢幻,卻非有機且分裂的印象。
這樣的散步,若是能在陽光燦爛的和煦日子,甲蟲嗡嗡地拍打著翅膀,蝴蝶飛舞在隨處開遍花兒的原野上開始,那是最棒的了。試著在心裡逐一想像吧,住在原野上的動物們周圍的一個一個肥皂泡,試著構築出那個動物的主體世界,想像出那個主體能感知的所有知覺標記充滿其中的肥皂泡。我們要是一腳踏進那樣的肥皂泡中,原本那個主體周圍的環境就會完全變了樣。原本多采多姿的原野特性會全部消失,也喪失過去與其他物種原有的關連性,然後創造出新的關連。每個肥皂泡裡都會誕生新世界。(《透過生物看世界》)
魏克斯庫爾說,如果沒有活著的生物主體存在,這個世界就沒有空間和時間了,所以生物學才會跟康德的學說有關連(空間與時間是主觀超越論的範疇)。不過,生物學的觀察為康德的世界觀帶來了決定性的更新與非人類化。「世界只有一個,一切的生物都被包含其中」、「對所有的生物來說應當只有相同的空間和時間」,這種人類的信念只是不過是成見而已。例如,蜱蟎的固有主體世界和人類的固有主體世界交錯、共鳴時,一個主體世界的「原有的關連性」會崩解,然後在原處(非有機地)「創出新的關連」,且「每個肥皂泡裡都會誕生新世界」。
因為哺乳類動物經過樹下的機運不多,其實蜱蟎具備長時間沒有食物卻能存活的能力。根據某個研究,絕食十八年的蜱蟎,還是能活得好好的。「蜱蟎可以等待對我們人類來說根本辦不到的十八年歲月」。
真是令人驚訝的「等待」能力。
作為一個生命體,蜱蟎的能力在某方面來說,很顯然地超越了人類這種生物的極限和能力。牠的時間觀對人類而言,說是在異次元(或超次元)裡也不為過。
一旦如此,便能有下述的思考。人類的自然和蜱蟎的自然彼此交錯的點上,產生了新的高層次自然,且還可以進一步繼續更新下去吧!身為那種自然的一部分,我的慾望、信念、所有樣態(函數),可以被無限地改寫。重要的是,如果把人類的眼光加上自然的眼光,連和蜱蟎這種小不點的蟲子關係中,都能存在著令人震驚的潛在分歧。
魏克斯庫爾說,諸位自然研究者們所描繪出來的自然觀各不相同、百家爭鳴,如果要把這些觀點統一起來只會更加混亂吧!但是藏在那「所有的世界背後,永遠無法被認識到的,就是名為自然的主體」。
也就是說要在「名為自然的主體」的眼光上,加上我「這隻」人類的眼光,回過頭來關注自己的生命。重點就是,只靠人類的眼光是感受不到這個世界的。
更新成自然史觀的自然
試著反向地擴大我們的感受吧!
紀錄片《核你在一起》(麥克・邁德森導演,2009年)是拍攝芬蘭「安克羅」(Onkalo)設施的電影。那是一個挖掘到岩石層下方四百公尺的巨大洞窟。安克羅是世界上第一個為了在地底進行高放射性廢棄物處理而蓋的最終處理場。
鈽的半衰期是兩萬四千年。經過計算,據說大概十萬年後放射量可以下降到十六分之一。如果要衰變至鈾-238,半衰期竟然是四億五千萬年,這和地球的年紀幾乎一樣長。放射性物質的存在,完全超越人類的時間和責任的感受。放射性廢棄物的危險和其意義,是要傳達給十萬年後的誰聽呢?到時候人類不曉得還在不在呢。要對十萬年或幾十億年後地球上的生態系負超越性的責任,是怎麼一回事呢?我想從這個角度,回過頭問現在我們生命的意義何在。
我知道這樣想非常詭異,但如果我們也把這個當成對人類來說是一種「自然」的話會如何呢?活用放射性物質,運用科技創造出新的物質,必定會改變現在人類與未來人類之間的關係,也會改變人類與動物、植物之間的關係。
在主體世界A和主體世界B,偶然且多樣化地交錯、合鳴、錯綜在一起之處,產出無限的新「自然」。有機的整體性再次回歸,將各個部分包容其中的事情恐怕已不復在。從那裡衍生出來的未知的關係,不能用「我們」現在的尺度和價值觀,片面地去決定善惡、真偽、美醜。現在,我們盡可能地用所擁有的智慧和理性來思考的話,反而愈思考會得出愈滑稽且無厘頭的答案,或是非人類的結論。
整理如下。
(一)人類主義自然觀,是以二元論的自然觀(人類與自然對立)為基調的論點,(二)是極權主義的自然,是以一元論的自然觀為基調(所有一切的存在都是有機的,包含單一意義的自然)。相較這兩者,(三)自然史觀的自然,可說是以多元論的自然觀為基調的理論。
在腐海多層次且令人不寒而慄的崇高性之中,連核能或放射性物質的存在都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有著非人類常理的自然觀。
宮崎心中最深處的自然主義,既不是「以人類為主體支配著機械化的自然」這種機械論的自然觀,也不是「所有的生物都在蓋婭當中調和」這種調和式的、目的論的自然觀;不是佛教說的諸行無常,也不是「所有的一切都自有它的定數,任其發展就好」這種日式對於自然的意識型態。
例如:《天空之城》和《龍貓》的自然也都包含部分「人類眼中沒有」的自然,其中「不論是非常巨大的東西或是非常渺小的東西,大家都在一樣在活動著」。拉普達城裡,在七百年間的生活中,機器人士兵和植物、動物、礦物之間產生了不可思議的交流,他們一起持續地變化著。整個拉普達城就是那種「想像不到的複雜生態系」,是非目的論、非有機、非人類的自然。《龍貓》的鄉村風景也是近現代與近代、現實與幻想、生命與故事、神祇與商品等元素彼此混雜的多重「自然」。
這種自然史觀的自然當中,宮崎動畫裡的孩子們,是活在和樹林、蟲子、人類、怪物、機器人、神祇之間彼此相連──而且不論哪一位都是生在「完全不同的時間」,彼此不協調卻又分裂地共鳴、交錯在一起──的區域。例如活了一千年的龍貓(和人類與動物比起來可能更接近樟樹的年紀),從牠那悠然的時間感受看來,不管是小梅或皋月,她們和江戶時代的孩子們看起來也許是同一個人吧!但是如果從微小蟲子的主體世界看來,也許我們人類和龍貓一樣,悠然地活在牠們難以置信的時間流當中。
在層層疊疊、非有機的「底層」中,我們在「身邊」發展開獨一無二的邂逅,重要的是將這種非人類的時間感受一點一滴的賦予血肉,將我們的五感對世界敞開。宮崎不僅深受日本的傳統自然觀影響,也同時將這樣的自然觀做了翻轉式的更新,開啟了非人類的自然場域。
娜烏西卡究竟是誰?
那麼,娜烏西卡到底是「誰」呢?
這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是個永遠絆著我們的謎團、問題。
對娜烏西卡來說,不管是在同一個山谷裡成長,與自己親近的人類,還是在不認識的國度初次見面的人類,或是動物、蟲子、植物,都一樣是生命,具有完全相等的價值。反過來說,也都只具有相同的價值罷了。
當然,人類畢竟有人類的極限,沒有辦法完全掌握非人類的眼光,只好仰賴眼前的某個人,一不小心就依賴上去了。這當中有著娜烏西卡(我們的)的苦惱,也有糾葛。當然娜烏西卡也迫不得已被捲入世俗人類社會彼此對立、競爭、掠奪的漩渦中。在那樣的人類社會中,貫徹萬物有靈論的感覺會是怎麼一回事呢?會不會反而在那樣日復一日被生活逼迫的疲累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磨練著,就在被研磨的同時,某個感覺(理念)終於有了它本身該有的硬度。
那就成了《風之谷》的疑問。
例如:為什麼娜烏西卡的師傅猶巴,深愛著風之谷卻要獨自一個人走遍世界?猶巴對娜烏西卡說:「我只是想解開腐海之謎而已。我們人類難道註定就是要這樣被腐海吞噬的種族嗎?我想要一探究竟。」
人類們一面過度破壞著有機的自然,一面也著實地在毀滅著自己的未來,怎麼也停止不了。作為一個物種,這種自殺衝動(死亡本能)究竟是從哪裡來的?那不一定是佔有慾和惡意的驅使,多少有著要將世界導正的意圖,為了要守護自己所愛的意圖,所以無法停手。若是這樣的話,那麼人類的本性難道就是要彼此殺戮嗎?彼此相愛卻又毀滅彼此,這就是人類自然的宿命(程式)嗎?
猶巴所問的問題,恐怕也是宮崎長年以來自己的問題。
娜烏西卡長期獨自一人探究腐海的祕密,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個「真理」。在秘密的地下室中,腐海的植物長得茂密。娜烏西卡收集來自腐海的孢子,親手栽種它們,這個房間的植物完全不會釋放瘴氣或毒素,因為他們是用地下深處抽取出來的乾淨的水與土壤栽種的。換言之,被污染的東西是土壤。
猶巴震驚了,自己踏遍世界探求的「真理」,眼前的少女竟然憑自己的力量就發現到了。 那腐海究竟是什麼呢?人類的未來究竟會如何?
娜烏西卡是這麼想的。腐海的樹林,是為了淨化人類污染的這個世界而誕生的。樹林將大地的毒吸收近體內,變成乾淨的結晶,然後枯死後變成細沙。腐海和蟲子,為了淨化人類散佈的大量毒素,自我犧牲地毀滅軀體,守護著有機的生態系(真理A)。而且娜烏西卡將這個「真理」,刺向身為人類一員的自己。若真是如此,那人類為什麼要活著,無愧於心地活著,對孩子們或森林(以及自己內心的孩子)能毫不羞愧地活著,是怎麼一回事呢?
此時,娜烏西卡在猶巴面前流下眼淚。
娜烏西卡為什麼哭泣?
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是因為成了帝國的俘虜,或是因為父親被殺害而哭,也不是因為想到風之谷的命運悲從中來。
她是為自己在盛怒之下殘殺士兵,因為感受到自己體內暴戾之氣的恐怖而哭。
自己好恐怖,受到憎恨的驅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明明不想殺害任何人,就算是玷污了山谷的和平、殘殺父親的敵人,她是真的不想痛下殺手。
不過,她的這些眼淚,沒辦法用什麼聖女的眼淚或是心理學家齋藤環所說的「戰鬥美少女」那樣的形象來輕易地包裝掩飾。仔細地直視其中,娜烏西卡的兇狠暴力與可憐的淚水之間,隱藏著什麼樣的祕密呢?
1975年生於神奈川縣。評論家。法政大學研究所人文科學研究科碩士課程修畢,主修日本文學。二十五歲後專職寫作並同時從事身障者照護工作至今。
相關譯作:《JOJO論》、《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