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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捷運美麗島站」的創作歷程:注入穹頂的生命

「高雄捷運美麗島站」的創作歷程:注入穹頂的生命

《光之穹頂.夢想的入口: 高雄捷運美麗島站創作故事與作品導覽》

我們在選擇穿什麼衣服的時候,也在決定我們是誰。某種程度上,我們的穿著打扮是在對自己與他人表達我們的身分。當一座城市為公共空間選擇藝術品時,也是透過這些作品來認知自己,同時對世界上投射出自己的形象。如果要說成功的公共藝術有哪些要素,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創新力,激發大眾的想像,啟發他們,繼而在歲月流逝之後讓大眾認同的作品。

汲取高雄精華

為了幫作品收集素材,我先認真的把台灣歷史,特別是高雄在地歷史研究了一遍;請高雄的朋友分享他們的觀點,並回想謝市長在那次會面中的談話;當時的文建會主委陳郁秀女士也提供我瀏覽和閱讀諸多關於台灣文化與習俗的珍貴資料。但最重要的還是靠自己在高雄地毯式的四處走逛。我必須切身感受高雄的文化,近距離了解高雄人的樣貌。

我在本書的第一章裡談到在高雄多次散步的經驗,從日常的蛛絲馬跡了解這個城市,我也在越來越深入的「調查」中跟不少人攀談。台灣的年輕人比上一輩會說英文,因此一有機會我就跟年輕人聊天。我會問他們諸如此類的問題:「你們最喜歡高雄的什麼特色?你們都在哪裏聚會?週末都在做什麼?高雄最漂亮的地方是哪裡?你對高雄引以為豪嗎?有什麼需要改善的地方?」

到了打草稿的時候,我滿腦都是高雄的景象,包括高雄的都市生活和四處可見的亞熱帶植物;腦海也浮現巷弄深處鏽蝕的金屬,以及停在路邊不計其數的摩托車。不過我真正想捕捉到的是高雄人沒有的東西。我打從心底希望為高雄人創造出舉世無雙的玻璃藝術。

我知道單是規模和市中心的地理位置這兩個條件,便足以構成一件獨步全球的作品,但前提是我得拿得出勇氣,把握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在靈魂的最深處感受到玄妙的雀躍心情,同時也畏懼得兩腿發軟。

人物造型的藝術語彙

藝術作品分很多種類,有的私密性高,像是畫廊展覽中傳遞出強烈個人情感的那種作品,需要面對面的欣賞;也有比較有哲理的,通常在美術館裡可以觀賞與體驗得到。無論如何,我認為在公共空間陳列的作品,藝術家有責任激發觀眾的夢想,讓他們覺得走入舉世罕見的特殊場域。

我想要這件作品老少咸宜,跟所有人對話。我希望讀書人可以探索、思考,勞工群體也能從中得到樂趣。我必須找到一種人人皆懂的藝術語彙。基於這份期待,我認為具象的人物肖像應該比較容易引起大眾共鳴。現在抽象或高科技設計感當道,我知道這個決定肯定是違反「主流」的,而且要把具象人物羅織進入如此巨大作品的困難度相當高,但最後我還是決定逆向前行。況且,在創作喜愛的東西時我會做得最好,我也最喜歡畫具象人物。

水仙以水彩繪製穹頂的原創圖稿。(攝影/Fernando Aguilar)

我開始不斷發問,提出一直以來想問的問題。透過自由聯想,每個問題便會憑空引來圖像躍然紙上。說穿了就像是在釣魚,每個問題都是投入海中帶餌的鉤子,收起魚線時圖像就會出現,而且總是驚喜連連!

我的問題有些是大哉問,例如:「我是誰?」有些問題則比較具體:「祭司的圖像要怎麼融入構圖裡面?」慢慢地,這些問題在穹頂的符號地圖上凝聚成形,「光」在這裏,「土」在那裏。最後,我把作品均分成四個區塊,每一區塊分配一個主題,然後在大的主題裡再放入比較小的分項,這些分項或許比較不具普遍性,但同等重要。

一旦確認了主題,我便安心下來,任憑自己做夢。如之前所說,做夢的時候圖案會自動上門。你不能主動去找它們,但是它們找上門之後,便可以憑藉著理智去整理,以冷靜、銳利、批判的思緒接續發展下去。

我靠著簡單的鉛筆和小幅水彩草圖做出重大決定,未來這些圖像將放大做成巨幅作品,例如三十公分大的草圖將做成十一公尺大的玻璃人物,精細又複雜,而且製作費用不菲。

當第三個月即將結束,所有的水彩稿已經出爐,我準備好前往高雄展示成果了。我也決定按照未來穹頂的實際尺寸,用黑白色畫出部分人物,給客戶有更真切的臨場感,體驗作品的實際規模。

二○○四年三月在高捷公司的穹頂設計提案。

「時間到了!關鍵時刻來臨!」我把水彩原稿捲成一大筒,隨身帶上飛機以性命保護它,從墨西哥市千里迢迢到了台灣。

水仙解說著水彩版本的光之穹頂全圖。(攝影/Fernando Aguilar)

高捷公司的工作人員幫我準備好簡報、會議室,還有各種能讓我詳細解釋創作概念的圖稿。

德赫斯玻璃工坊的代表華格納看了文件,要我做好接受負評的心理準備。他認為爭議性的圖案太多,我得有心理準備必須改稿。在提案之前聽到這樣的評論,真不激勵人心。接下來,當會議室中一切準備就緒,范陳柏總經理和高捷公司諸多與會人員魚貫而入。

我的開場白是:「高雄是凡事講求功能性、實用性的城市,在此我獻上史上第一個一無是處的重要計劃。」接下來我據理力爭,闡述這件作品的價值恰恰在於它的一無是處。

這座穹頂沒有推銷任何東西,也沒有了不起的功能。相較於高雄四處橫陳的大型廣告看板,這座穹頂的唯一功用在於存在於此,呈現美感,僅此而已。我以美麗是穹頂唯一存在的理由作為遊說,主張美感才能為高雄市民提升生活品質。

陳述完畢,我揭開水彩稿,繼續導覽所有的圖像,一次說明一個圖,點出一個又一個細節。這個簡報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報告完畢,我望向聽眾,現場居然一片鴉雀無聲。我不知該作何感想,內心充滿問號也不敢開口問,就地僵住。

經過一陣煎熬難耐的寂靜,范總經理和其他與會人士終於開始交頭接耳。他們用中文交談,還談了好一會兒,我則是鴨子聽雷。交談完畢他們告知我,決定全盤接受提案。我總算鬆了一口氣,開心之情溢於言表,我的創作即將成為現實,內心感到篤定了。

事後一找到機會,我找了人問為什麼我簡報完畢之後,沒人有任何反應。答案是「他們驚呆了!」。

德赫斯玻璃工坊

德赫斯玻璃工坊位於德國的心臟地帶,距離可愛的威斯巴登小鎮(Wiesbaden)大約八公里。

對於我這種用玻璃創作的人來說,德赫斯是世上製作建築用玻璃最頂尖、最高超的工坊了。德赫斯最為人稱讚之處在於設備精良,還有工藝師超高的專業能力,在玻璃領域中難有人望其項背。德赫斯長年累積的知識,來自它長達一百五十年在建築用玻璃領域中精益求精的成果。德赫斯玻璃工坊與數以百計的各國藝術家合作過,也在世界各地親自上陣安裝經手的案子。

德赫斯玻璃工坊跟藝術家有既定的合作模式,藝術家與工藝師各司其職,界限清楚,但是我不希望在這個模式的框架中跟工坊合作,也馬上表態讓他們知道。果不其然,雙方註定意見相左。

以五比一的比例所繪製的水彩圖稿,直徑寬6公尺。

一般而言,藝術家會提供一比十的水彩設計樣稿,由工坊放大,按照樣稿製成玻璃。這個方法對絕大多數藝術家來說很方便,他們大多是畫家,不諳玻璃技術,需要工藝師擔任中介者來詮釋他們的圖畫,以畫家不熟悉的媒材重現作品。然而我的狀況不同,畢竟我的整個藝術生涯就是建立在玻璃上,我與這種媒材的關係與他人迥異。我有自己的工作室,習慣親自下海和助理製作作品。我不僅對玻璃這個媒材瞭若指掌,在創作生涯中還發明了許多現在已廣泛使用的技巧。我親手處理玻璃慣了,絲毫不打算把「設計樣」交給工坊,由工藝師詮釋重現。這讓我與工坊的觀點完全對立:他們擔心我會過度要求工坊,導致他們關門大吉;我擔心他們會毀掉我做出畢生偉大藝術作品的僅有機會。我心中有數,如果不插手,以他們的工作模式不可能實現我心中的想法。

最後是公共藝術部幫我扳回局面解決了問題,他們希望這件作品是真真切切出自藝術家的手,而不是玻璃工坊在我不在場時按照設計稿執行出來。這些決定所需的經費也獲得解決,我們可以開工了。

一步一腳印,實現作品

一座直徑二.一三公尺、總面積四.五平方公尺的穹頂,跟一座直徑三十公尺、總面積六百七十平方公尺的穹頂,兩者之間的差距不容小覷。如果要製作玻璃,手邊必須有一比一尺寸,直徑三十公尺的圖樣。要如何從第一步走到第二步,成為首要解決的問題。我想到先製作出一比五的水彩樣,當作整件作品的基礎和參考點,以便掌控穹頂最後的樣貌,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如今回想,看來我當時是對的,這方法十分完美。

我把作品均分成四個區塊,按區塊根據原圖重新畫出細緻度、精確度更高的稿子,當然也花了大量時間。不過,有了尺幅更大、細節更清楚的水彩樣作為穩固的基礎,就可以放大成一比一的草稿了。這也表示等我畫完的時候,我會畫出一整卷直徑六公尺,分成十六塊的水彩樣,這可是一幅非常巨大的水彩畫!

很快地節奏感便建立起來了。我在墨西哥畫出一個區塊的稿子,接著就到德國和工藝師一起製作出實品。當所有的玻璃切好、畫好、蝕刻好,到了可以拼裝的階段,我再回到墨西哥,繼續畫下一區塊的稿子,在此同時德國的工作人員負責把製作出來的實品一片片組裝起來。
一比五的比例要如何放大到一比一呢?我們用一架建築師專用的專業繪圖機來處理這個工作:先分別拍攝這十六片派狀的水彩圖,用電腦精確的拼入既有的框架,然後放大到一比一的比例,用建築繪圖機列印出來。

一旦這個步驟完成,我就可以用一比一的比例,重新檢查整座穹頂的設計。

異常複雜的作業

在此,我想花點時間跟讀者說明,穹頂製作流程的複雜程度。

所有的工藝師一邊工作一邊把工作逐項輸入電腦,好追蹤工程進度和玻璃的所在位置。我們同一時間處理四、五百塊玻璃,每一塊玻璃均處於不同的製作階段。你能想像嗎?工坊光是為了收納這些玻璃便打造了九百座櫃架。所有的環節都需要系統性的記錄,掌握玻璃的儲藏位置。我們得知道哪些玻璃要上色,哪些要燒製,哪些要進行噴砂處理,哪些要膠合或安裝鉛條,最後還要知道哪些玻璃已經製作完成,需要拍照。我一定得親自檢查所有成品,檢查通過才算真正完工,進入打包裝箱作業。

專案經理陶特規劃的作業流程精準完美,在他的監控之下,這錯綜複雜的程序流暢而實用,讓作品得以順利完工。這就是組織能力和創意合作無間的成果。

邁開步伐

穹頂開始動工之後,光是第一區塊便幾乎耗費一半的預估工期,但是等進度走到一半之時我們已培養出十足默契,在工坊中發展出極高效率的工作模式,速度就逐漸加快。在埋首苦幹之中我們邁開步伐,節奏加速卻無損品質,工作變得流暢順利。

賀德林(Marek Herdling)、李習德(Freddy Richter) 與蘇澤(Philipp Schulz) 是我的英雄。整座穹頂就是靠這三位年輕的德國人,還有幾位當地工人從旁協助完成安裝。總共有一千一百五十二塊玻璃要拼裝起來,這絕對不是個小工程,而且神奇的是,這一千一百五十二塊玻璃天衣無縫地拼裝在一起。負責製作鋼架的中鋼也完美無瑕的交付任務,光是鋼架本身就有十足的看頭。

我們決定把四分之三的穹頂玻璃用海上運輸。運輸工約包裝了約八百六十四塊玻璃,每七到八塊裝一個木箱,總共裝了超過一百個木箱!

記憶中所有的玻璃片都搬到工坊後端,清潔乾淨後小心打包,每一個木箱都仔細地標記清楚,說明裡面的內容物。幾週後箱子越堆越高,好幾輛卡車來取件,所有的木箱就這麼搬空了!聽說這些木箱把一個貨櫃放得滿滿的。穹頂的大部分組件上路了。幾週後,賀德林、李習德和蘇澤前往台灣,開始安裝工程。而我們則還在德國的工坊奮力完成「火」這最後一區塊的玻璃。不久開始收到照片,第一區塊已在高雄安裝完畢。這是多麼令人振奮的感覺啊!興奮感開始高漲了起來!

我到車站的時候, 現場還有許多工程在進行中。穹頂則被圍籬圈住,地上還躺著木板。這時候四分之三的穹頂已經安裝完成。

在腦中駐足多年的願景是虛擬的現實,衝擊著我的是眼前所見真正的現實,我的心不願輕易放下曾有的想像。不過,在德國玻璃工坊一次只能看到穹頂的一小部分,如今看到我的創作適得其所地悠然漂浮,內心溢滿了喜悅。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對自己說:「你成功創造了對的藝術品,而且,你沒有出任何差錯。」

終於開始一塊塊的安裝玻璃成品。(圖片由高雄捷運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工作人員安裝海洋主題的玻璃片。(圖片由高雄捷運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2007年12月18日竣工

看著賀德林、李習德、蘇澤和克利玄.侯寧思(Christian Honings)安裝穹頂最後一個區塊,把一塊塊玻璃裝在頭頂上方龐大的鐵架上,是我人生中最鼓舞的時刻之一。

大約到了中午,李習德把最後一塊玻璃「希望」的人物鑲入,大喊:「完工!」穹頂終於完成!

今日的穹頂:高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從《光之穹頂》落成到現在已經超過十年,我們成功實現原初的願景,我感到非常欣慰。

在案子初始的階段,高捷公司的代表跟我說:「水仙,給這座城市一個代表作!一個身分!」現在回頭來看,我做到了。

我很欣慰能看到這件作品成為南台灣,甚至於整個台灣的地標。無論我從美國還是歐洲飛來臺北,一下飛機便會看到機場為穹頂打的廣告,當作推薦給遊客來台灣必遊的一個景點。

數以百萬計的遊客參觀過穹頂,高雄市政府也引以為傲,旅遊手冊、明信片、Google、書籍⋯⋯到處都出現它的身影,但是我更驚訝的是當地曾有五十對新人在穹頂之下舉行聯合婚禮,新人們肯定不會在意那個地點是個捷運車站,而是藝術品讓這個地點饒富意義。我知道車站舉辦過音樂會、舞蹈表演,後來還聽聞有小學生帶著睡袋在穹頂下方過夜!我在創造穹頂上的第一個人物之時,絕對不會想到高雄市民之後會敞開雙臂接納穹頂、認同它到這個程度。

公共藝術:對都市環境裡藝術功能的反思

我們在選擇穿什麼衣服的時候,也在決定我們是誰。某種程度上,我們的穿著打扮是在對自己與他人表達我們的身分。當一座城市為公共空間選擇藝術品時,也是透過這些作品來認知自己,同時對世界上投射出自己的形象。如果要說成功的公共藝術有哪些要素,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創新力,激發大眾的想像,啟發他們,繼而在歲月流逝之後讓大眾認同的作品。

回首過去,如今這個歷程將會看得更清楚。

城市會改變,生活方式會改變,為公共空間創作的藝術便是一種觸媒,需要彰顯出這個改變。


本文節錄自本書

《光之穹頂.夢想的入口: 高雄捷運美麗島站創作故事與作品導覽》

全球最美公共藝術作品的創作歷程、藝術家一生就為了成就一件代表作!


關水仙(Narcissus Quagliata)( 2篇 )

譯名:納西瑟斯.夸利亞塔,於1942年出生於義大利羅馬,並與藝術家喬治.德.奇里科(Giorgio De Chirico)一起學習繪畫。19歲時,移居美國,在舊金山藝術學院學習,並獲得了繪畫和圖形學學士學位和碩士學位。

相關著作:《光之穹頂.夢想的入口:高雄捷運美麗島站創作故事與作品導覽(中英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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