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似乎是個過時的概念,如今我們幾乎不敢去談。的確,人們經常以外表的吸引力來評價古典名畫,凡是藝術作品,就必須具備美的特質,似乎是空洞的廢話。一切能夠引人仔細端詳、技巧精熟的圖畫,都可能是美的,因此,專注於美好事物的美術館裡面,那些虛構的成分也能夠一直留存下來,一座座美術館,陳列著外表迷人、如田園詩般的作品或優雅小品。「覺得美」,是鑑賞作品時預設的共同反應,談到繪畫,「美」這個字顯得有點陳腔濫調。如果一味利用虛情假意的肖像來蒙蔽觀眾,「美」可能變成一種無益的消遣,這和我們之前提到的美是坦誠與真實正好相反。由於缺乏明確的標準,「美」變成一個通用、輕率或過於簡略的詞,無助於人們對藝術表達禮讚與支持。
然而,美是藝術最重要的準則之一,不管是藝術史、人性,或人類社會遵循的價值系統,都以美作為基礎,它能夠抵擋遭受滅絕的威脅。以繪畫這個行為為例,即使歷經多次肅清,終究仍會如節拍器般的規律獲得重生。儘管古典名畫美不勝收,但除了溢美之詞以外,必然有更高層次—如高尚、優雅、純粹與精緻—的特質,等待發掘。每個年代對於美都有其獨特的復興或創新之道,它們一個比一個更神祕、更令人著迷醉心。
無法一眼望知的奧祕
也許關於美的問題,早在它最初出現的時候就已經存在。史前的《維倫多爾夫的維納斯》雕像(Venus of Willendorf ,至少在西元前兩萬五千年就存在),可能是人類有史以來最早的裸體女性形象,這座雕像最近被一個社交軟體禁止張貼在平台上,聽起來似乎有點可笑。把波提切利的維納斯批判為帶有色情、侵犯意象的作品,雖然有點假道學,但是從他明顯地把主角客體化、隱晦地以貝殼作為女性生殖器的暗示,可以窺知他對於美的概念。安格爾也是一樣,在去人化的凝視下,讓那名並未露出正臉、刻劃細緻的裸女散發誘人氣息。看起來,所有以女性形式呈現的美,總是無可避免地帶來焦慮與歧見。
不過,在藝術史的某些時刻裡,也有一些較平等的性別觀,開始對美的描繪(姑且不說是控制)造成影響,少數女性畫家得以完全表達自己的聲音或看法,諷刺的是,在那些講授裸體藝術寫生的課程裡,她們永遠不得其門而入。
義大利畫家提齊安諾.維伽略(Tiziano Vecelli,1490-1576),即一般所熟知的提香Titian),反覆不斷地繞著《鏡前的維納斯》(Venus with a Mirror ,約1555 年)這個主題作畫,至少畫了十五種不同的版本,他最喜歡(或者至少是到死前都一直留在畫室)的版本,是一個半裸的美女,以常見的羞怯姿態,作勢用毛邊絨布遮掩身體,但鏡子裡的她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樣,觀眾可以從鏡中瞥見她張大眼睛露出驚駭的神情,或許是因為驚嚇而感到害怕,也或許是對觀看者投以控訴般的怒視。這個朝向圖畫之外的凝視,意味著她可以看到我們,在意識到觀者存在的過程中,她試著遮蔽暴露的自己;此外,她的凝視,也挑戰著觀看者的偷窺慾望,窺視者的存在,令她感到驚恐及受到侵犯。她在鏡中流露的不安眼神,也許是看到了未來,體認到美是可以隨時受到檢驗和質疑的,它不過是短暫的特質,終究會隨著年齡褪色消散。
當藝術裡的美,被視為珍貴、深奧或脆弱的事物,而非僅止於傳情或欣賞之用,大概都會蘊涵有某些特質上的深度,能夠喚醒觀看者,試著去感知、辨識那些隱藏在畫布之下、無法一眼望知的奧祕。因此,對於美的追尋,並非只是觀者個人品味的事,也關乎於每個人的洞察能力。特定年代的畫作,和現代的理解之間,必然存在著鴻溝,透過洞察,能為此構築一座橋梁。當然,有關於美的準則,此刻正面臨史無前例的快速變化,善變的時尚與短暫的數位影像,不斷重塑社會的品味和美學規範。但是在美的規範全面瓦解之前,先讓我們為另類又別具差異性的美來點喝采。
乍看之下,藝術史對於女性吸引力的標準定義,不外乎圍繞在金髮、白皙皮膚和苗條的身材。魯本斯則以反其道而行聞名,他的模特兒體態豐滿、婀娜多姿,有「魯本斯風格」(Rubenesque)之稱。但是他對於美女的重新評價並不僅限於胖瘦。魯本斯筆下女性的身材和肉體,的確很難讓人和古典的理想美女聯想在一起,但他卻將智慧與能量注入這些肉體。在《仙女和羊神》(Nymphs and Satyrs ,1638-1640)這個飲酒狂歡的典型場景中,一群誘人的裸女嬉鬧著,引誘半人半獸的羊神和好色酩酊的潘神(Pan)。
這些虛構的神話人物圍繞在下方性感誘人的女子身邊,她們的美麗光芒四射,凡人無法企及,顯示真正的天堂並不需要男人,因為自然之母已經供給每個人快樂與和諧。實際上魯本斯其他的畫作,描述好戰的戰神帶來了腐敗、暴力與動盪,對象徵愛與謙卑的維納斯造成威脅,似乎有意藉此傳達女性力量中,那種令人著迷的自然本質,凌駕於野蠻的男性武力。
美的鑑賞並不存在單一觀點
另一個得以倖存的非傳統美女,是由楊.維梅爾所畫的《倒牛奶的女僕》(The Milkmaid ,約1660 年),這幅作品在當時也引起不少議論。畫裡的女僕散發出健壯氣息與高尚尊嚴,是令人讚賞之處,她盡責地為主人準備麵包與牛奶等餐點,表現出來的態度可說已經超越了僕役的忠誠。不過,過去的荷蘭藝術家經常把倒牛奶的女僕當成消遣對象,也讓這位女僕落得聲名猥褻,他們認為維梅爾的畫中有話,他用一種不太細緻的方式拐彎抹角地開了內行人才懂得笑話,從瓶口大開的牛奶罐和神祕的瓶底深處,到專注的女僕的思緒可能正沉溺在戀情邂逅(在地板附近的代爾夫特壁磚上藏著一個小小的邱比特,似乎有這樣的暗示意味)。即使沒有明顯情色裸露,維梅爾仍賦予這個場景窺淫癖的氣氛,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們對這個端莊、胸部豐滿的女子好像又陷入「魯本斯風格」的思維裡。儘管有這些暗示性的蛛絲馬跡,我們也只能夠繼續揣測思量,但最終還是無法全盤得知這名女僕的美德或罪惡。
從超凡脫俗的古典美、意想不到的朦朧美,到救贖或顛覆性的美,「美」這個詞都不該僅與女性形象連結在一起。然而,即便是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大衛》(David ,1501-1504),以大理石鑿刻的軀幹,成為男性氣慨的最佳宣言,這更加證明,美的概念在古典名畫裡的話語權,是由男性主導。有關於美在性別化或特定性別上的鑑賞,所有的行為的內在本質,都想要達到為藝術而藝術、為美而美的境界。
安傑利科修士(Fra Angelico,1395-1455)身為一名忠於戒律的多明尼克教派(Dominican)修士,注定終其一生透過繪畫來追求靈性的啟發,他接受教會弟兄的委託,為修道院、教堂中的祭壇和面板作畫。即使觀看者對安傑利科作品無法產生任何宗教性的感應,但也不得不欣賞他各種版本的聖母領報(Annunciation)(他從1420 年代畫到1450 年代)畫中,聖母馬利亞坐在花園旁的迴廊,從大天使加百列口中得知她即將懷孕的消息,光線灑進拱廊,照得天使的翅膀發光。不管是佛羅倫斯牆上樸實無華的濕壁畫版本(1438 至1445年,見跨頁圖),或是在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由上而下懸掛的版本(1425 至1426 年),安傑利科捕捉到的訊息傳遞的那一刻,未來的上帝之母因震驚而陷入沉思出神,賦予整個場景一種安詳的寧靜感。
這些畫首次超越以往對福音平面化、象徵性的處理方式,把人性、真實與自然的場景元素,注入這個最神聖的時刻裡。觀看者就算不是教徒,也能領會到安傑利科金色聖像潛藏的力量,以及那光芒四射卻又靜謐安詳的美。在這裡,嚴謹的建築結構和透視法的運用,是整張畫的重要構圖工具,但就像我們在看達文西的作品時一樣,美並不是一種顯而易見、受到控制的結構,而是一種情感、非理性的引力。
古代人認為美存在於完美的比例中,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則在人體形態中發現美,現代藝術家的先鋒則相信美應該是令人震顫而抽象的。顯然,有關於如何鑑賞美這件事,並不存在單一的觀點。事實上,即使透過T.A.B.U.L.A. 這個透鏡—不管是藉由時間、背景、或其他步驟,都無法輕易把美萃取出來,同樣地,R.A.S.A. 的方法—節奏、寓言、結構和氛圍,也辦不到。也許只有結合上面所有的方法、了解每一幅畫與眾不同之處(而非與以往的畫相似之處),才能真正理解一幅畫。畢竟,對於藝術之美最玄奧的體驗,大概就是覺得美到令人震懾、無法直視—一種由內而外的光芒、讓周遭一切幾乎消失於無形的美。
李森藝廊(Lisson Gallery)的內容總監,曾任《倫敦指南雜誌》(Time Out London)主要藝評人,著有《觀賞之道:如何體驗當代藝術》(Ways of Looking: How to Experience Contemporary Art,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