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穹頂完工並且落成之前,千萬不要剪頭髮,否則整個案子會大難臨頭 ,發生可怕的意外。」
這句直白嚇人的忠告,是我在墨西哥市的一場晚宴上,某個素不相識的人說的。當時在席間我即將著手設計《光之穹頂》的消息已經傳開。「怎麼說?」我回問,那位衣著優雅、謎樣的女士對我說:「不知道⋯⋯但我肯定,你要是剪了頭髮,這個案子會大難臨頭,發生可怕的意外。」聽到這句忠告,我直打寒顫,好像一桶冷水潑到臉上一樣。接下來幾天,思忖著她的話,我決定不拿這案子來測試她是否真有預言的本事。我可不想冒險,不管要花幾年建造這座穹頂,我絕對不動頭髮。等到穹頂的最後一塊玻璃安裝上去時,我的頭髮已經留到背上了。
抵達高雄:第一印象
我想好好感受這一刻,不想漏掉一絲細節。
這個時候已經是二○○二年的秋天,這是我第一次赴高雄實地訪察,未來將為此地做出畢生最重要的作品。我從墨西哥出發,經由舊金山與台北二次轉機,長途跋涉,身心疲憊,但飛機開始下降,精神又變得異常抖擻。飛機著地在即,我看到海岸與一座座工廠。雖然只是從空中俯瞰,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地新奇,不同於過往經歷。轉眼間我已經在跑道上,抵達高雄了。步出機場的那一剎那,亞熱帶氣候潮濕、溫暖的空氣迎面而來,我馬上喜歡上這個城市。同為南方人,這股熱氣帶給我安全感,高雄的濕氣與溫度就像是暖和而親切的擁抱。我最喜歡的棕櫚樹映入眼簾,沿途一路相伴,這讓我想起在墨西哥曾經住過一段時間的維拉克魯茲市(Veracruz,Mexico)。
乍看之下,高雄的建築物有些奇怪卻也吸引人。我腦中的思緒來回盤旋,我將在這遙遠的未知之地製作此生最重要的作品,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斷尋思著。
我眼中的高雄
我喜愛海港;往來的船隻像一台台神祕的機器,用來乘載夢最適合不過,因為船能旅行到遠方,跨越四海,只在港口稍作停留。高雄也不例外,高雄的港口看在我眼中甚至格外美麗,因為從我所住的漢來飯店房間看出去,港口的美景盡收眼底。
從這個高度,我看到潮濕的空氣籠罩港口,霧從廣大的海洋飄入,柔化整個景色,美景夢幻如畫。這座城市的環境美不勝收,丘陵緩降到海港的吞吐口;旗津島橫亙其中,形成水道,也為景觀勾勒出邊框。
每天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八點,接待我的人正經八百地介紹高雄各個景點,但是我打了另外一個主意,要好好把握早上五點到十點和晚上九點到午夜的時間,獨自探索這個城市。我巨細靡遺地研究地圖,問了飯店櫃台服務員一連串問題,他們露出意外的表情。我需要了解這座城市的不同社區,還有各個社區的社群樣貌與特色。然後拿著地圖,按圖索驥先徒步造訪,再搭計程車去一些看似有趣的地方。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摸索,感覺、理解這座城市,觀察與感受這裡的人每天怎麼過生活。
當下的印象是高雄的人口相當密集,大家比鄰而居,一戶頭上又有一戶。我喜歡這樣的生活狀態,生命力無窮。我也注意到商業、工業與住宅區交織在一起,就像是錯綜複雜的網絡。我發現建築帶有草莽性格的雜亂感,好似它們的風格就是毫無風格,完全是為因應需求而有機地任意生長。我比較不習慣的是看到高級時裝店旁邊就是修車行,再下去是毛筆宣紙店,再隔壁是麵包店。但是,馬路的兩旁就是綿延的高大棕櫚樹,還有適合散步、草木蒼翠的街道呢!
我很快就被這座城市搞糊塗了,直覺上應該先摸透海港的規劃再說。在歐美,港口兼具休憩功能,餐廳、休閒步道、咖啡館林立,成為宜人的景點,高雄卻反其道而行。我覺得這座城市對港口毫不重視,不見其天然之美。這麼美好的地點竟視若無睹,沒有發揮它的價值。走在港口,我覺得像是闖進禁區的入侵者。咖啡館在哪裡?餐廳呢?報攤呢?哪裡有蜿蜒的步道,讓人一邊舔冰淇淋,一邊觀賞在夕陽底下穿梭的船隻?
我慢慢發現,這時候的高雄找不到為了讓市民悠哉享受自然而存在的建設。在其他城市,美麗的地標和建築都是賦予重要景點個性與特色的元素,但高雄的港口顯然沒有。如果某個地方有別緻的景觀,通常都用來蓋倉庫不然就是停車場,絕非用於休閒娛樂。我還發現,面對港口、旗津或大海的建築物,完全不凸顯或善用景色,反而一概視而不見。於是,我逐漸體悟到高雄不是大家想找樂子的地方,都市的規劃也不是為了讓市民享受生活、陽光、空氣和海洋。高雄人好像無時無刻不在工作。這座城市在我眼裡就像一座大型工廠,實用主義形塑了它的樣貌:每樣東西都有功能,絲毫不留餘裕來享受生活。
無論在歐美還是墨西哥,許多建築都賦予一個都市特有的身分和標識。重要建築成為眾所週知的地標,它獨一無二的存在與風格讓市民感到驕傲。而在高雄,建築物的設計是為了服務功能。高級地段用的建材看起來比較昂貴,無論外牆或大廳都採用大理石,建築卻未能達到那種「自我宣示」的層次,讓人覺得建築本身便是景點。
公園與市場的魔力
日出之前我走進公園,沒想到發現一個大驚喜。公園裡面的人形形色色,不分男女老少,有的在從事一些活動,有的只是閒來無事待著。
我在西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大家躺臥在草坪上,或打球或騎單車,把公園當作休閒、散步的去處。這裡跟之前的景象簡直是天壤之別,有單獨一人或是參加團體活動的,有些人在練太極,有些人在練某種武術,手上有拿劍的,也有赤手空拳的;有人在草地上跳國標舞;做伸展運動或瑜珈的也大有人在,什麼樣的運動都有!還有一個畫面令我難忘:一位老先生坐在公園椅子上,第一道曙光照在他身上,靜坐入定的他一動也不動。我第一次經歷那種禪定是在年輕的時候,正跟隨一位當時在西方不甚知名的日本老師學習。
我滿心歡喜,高雄人或動或靜地慶祝他們的生命,讓我備受感動。在清晨的公園裡,我感受到真真實實的生活以及這座城市裡的人真實的一面,即使我一句中文都不會講也能心領神會。
市場裡同樣充滿生命力,從清晨到深夜到處都是摩托車、繁忙的攤販和大量的噪音,在擁擠的空間裡面居住著許多人。不知何故,高雄給我濃濃的親切感。我下定決心為這座城市做一件真正有價值的作品,讓市場、公園還有其他地方的人都可以享受並且引以為傲。但那會是什麼樣的作品?我體內裡流動著好幾世代的西西里血液,我的靈魂是被無數在遠方發生的經驗所形塑,我該如何為自己與這個地方創造連結?
第一次造訪這座城市,我已經歷了奇妙複雜的情緒。我對高雄一見鍾情,開心、興奮和好奇的情緒充滿我的心,憑著一股熱情汲取一切,但也對落在肩膀上的重責大任與期待戒慎恐懼。千頭萬緒,但三個想法清晰的浮上心頭。我覺得高雄離我的世界很遠,充滿異國風味,也有某程度的陌生感。
海港、溫熱的天氣和氛圍引誘著我,我覺得這裡歡迎我。我清楚地明白,世界上還未有第二個城市給過我這種帝王級的機會,讓我挑戰自己的創作之魂,所以我知道我必須迅速地把這個城市當成家,因為唯有全心全意沉浸在這個新的世界之中,才能激發我身為藝術家前所未有的蛻變與成長。
輕鬆一點想,我其實就是喜歡這裡四處可見的招牌,因為上面有漢字。我始終覺得漢文化的象形字比西方字母來得漂亮,更具生命力。中文書寫的圖像力量在我的靈魂裡馬上引起了共鳴。
潛入R10 車站工地中樞
「震撼」是我唯一可以用來描述心情的字眼。樓梯一層又一層的潛入地底,直抵一個挖掘出來的巨大圓柱型空間。寬廣的地下廣場深入地底,直徑超過一百公尺,歎為觀止。放眼望去都是鋼筋骨架,未乾的水泥,而自然光無法到達之處由臨時工程燈具照亮,發出陣陣聲響的機械,四處飛散著焊接的火花,還有數以百計頂著安全帽忙碌工作的工人。
越往下走,我越覺得自己走入一具身體的心臟。若將城市比作身體,此處便是心臟,我一步步走進身體裡面的核心深處。好不容易抵達地下中央廣場,那一刻我肅然起敬:兩根雄偉的柱子高聳,撐起頭頂上的黑暗大屋頂。我抬頭仰望,想像未來要打造的穹頂就在上方,往四處延展成一個大光圈。耳中響起內心的聲音:「我來到了整座城市的心臟,成千上萬的市民將在這裡穿梭,如同體內血液向外輻射到每一根血管與器官,最後又流回心臟。從腳的下方,我覺得有股上升的氣,從掘開的土地裡釋放出來。從頭的上方,我感受到廣場所承擔的歷史重量(知名的「美麗島事件」)如瀑布一般灌入我的靈魂。」
我會在這裡做出什麼作品?
為什麼選中我來賦予高雄一個新面孔?
為什麼是我?
我禮貌地問著經常在我身邊這些令人尊敬的工程師,請他們允許我自己逛,讓我獨自觀察與感覺這個空間。走著走著,記憶排山倒海地一股腦兒地溢滿我的靈魂,擋都擋不住。為什麼我會重新回顧我的人生?為什麼在此時此刻?我突然有了新的理解,好像自己的一生只為預備我在此時此刻接下這個計畫。回想起來,我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是創造這座穹頂的必要元素。
流動的土耳其藍:卡布里島
我就是在卡布里島發現土耳其藍這個顏色,那是大海高貴的顏色,晶瑩而深沉。這個顏色看久了,靈魂都會改變,這是我兒時的親身經驗。那時我每天都要平均花上六個小時在海裡游泳、浮潛。一九五二年我十歲,在拿坡里海岸外的卡布里島上爸媽租的房子裡度過整個夏天。
卡布里聞名遐邇,說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之一也是實至名歸。
我的童年記憶中玩伴不多,所以在卡布里島上,大部分時間都在水面下度過,因為比起水面上,在水裡我才真正覺得快樂。這份從小培養出對海濃烈的愛,還有記憶中流瀉清亮的藍,後來在我的「地中海寶藏」(Mediterranean Treasures)系列之中表現出來,作品用到玻璃和水彩,但最顯著的莫過於高雄穹頂中獻給「水」的區塊。如果你站在穹頂之下看得到穿透水面的光線,所有的魚兒往光的方向旋游上去,其實你看到的正是那個在卡布里潛水的十歲男孩,從海底往水面上看到的景象。男孩內心既快樂又充滿敬畏之情,中間還參雜著一絲狂喜。我在穹頂中製造的景象,就是此刻六十歲的我試著回到兒時的視野並將之與您分享。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間,我開啟了藝術家的生涯,以玻璃作為光的載體,我致力於創造出結合玻璃藝術與繪畫藝術的作品。我發明許多運用玻璃的新方法,從中獲得許多樂趣,還有幸受委託製作不少計劃,逐漸歷練為成熟的藝術家。
魔幻國度:遷居墨西哥,發現偉大文化
我於一九九五年往南遷移,搬到這個偉大的國家。不只親炙前哥倫布時期的墨西哥藝術,還有見識到舉世聞名的壁畫巨匠如迪亞哥.里維拉(Diego Rivera)、克萊門特.奧羅斯科(Clemente Orozco)等人的鉅作,對我作為藝術家來說是莫大的鼓舞。不過,墨西哥文化對我而言有個特別重要之處,在於墨西哥人那種毫無畏懼地直接面對和表現「陰暗面、死亡和冥界」的態度。
我為布拉弗谷(Valle de Bravo)的桑多里歐飯店(Hotel Santuario)創作的玻璃穹頂,成為日後在高雄創作《光之穹頂》的基礎。高雄穹頂上面有些圖像(例如從「墜落的男人」身上長出一棵樹,還有「做夢的人」),最早均是在這個穹頂上先嘗試創作出來的。
而高雄穹頂的構思,也是在我親手所蓋的面湖山坡上的工作室想出來的。可以說,墨西哥精神滲透了《光之穹頂》,墨西哥的大自然、色彩、文化、超現實魔力等特色孕育出了這件作品之中的「風、火與時間」等等部分。
窮盡一生努力,只為《光之穹頂》
回首過往,我發覺自己一生都在為《光之穹頂》的創作做準備。
在羅馬的童年生活,在舊金山度過瘋狂的六〇年代,在野地面對內在與外在的求生挑戰,與鈴木俊隆禪師相遇,透過他的引導學習禪修,以及最後搬到墨西哥,靈魂得到灌溉,創作和生命得以綻放盛開,所有的經驗都灌溉著我。到了六十歲的年紀,我已做好準備,正面迎接高雄穹頂計劃的挑戰。
譯名:納西瑟斯.夸利亞塔,於1942年出生於義大利羅馬,並與藝術家喬治.德.奇里科(Giorgio De Chirico)一起學習繪畫。19歲時,移居美國,在舊金山藝術學院學習,並獲得了繪畫和圖形學學士學位和碩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