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標榜將觀眾親密黏合空間,大眾文化如今越來越強調身歷其境,藝術更是藉由合謀進行抵抗。然而,對抗角力在今天更傾向於被消費文化吞噬一端,許多在美術館的沉浸宛如主題樂園翻版。那麼,我們必須追問面對「藝術沉浸」與「商業的互動沉浸」的界線到底為何?我們又該如何重新翻轉被商業口號消費的沉浸潮流,將其化為政治行動?假如,今天紀念碑,已經不是國族紀念碑可具象化的對人民治理,而是化為更不可見的氛圍滲透日常角落,我們又該如何重新找到抵抗的力量?
親密的沉浸藝術?產品?
近年來,政府投入大量資源扶持沉浸跨域的創作,臺灣藝術家也投入發展沉浸互動空間的體驗,綜合電影、劇場、視覺藝術、互動裝置的元素,宛如當代的「總體藝術」(Gesamtkunstwerk)。比如張碩尹於新板藝廊初嘗試的《如果—張碩尹自動劇場》沉浸無人劇場讓觀眾感到親密又日常疏離的豐富共感。
近年他的《她與你與她的戀愛》、《休息–QK》、《渦UZU》、《BODO》的叢叢巨山紀念碑感,也屬該路徑延伸的產物,以環境、裝置、互動感的空間影像跟聲音,配合情慾流露的敘事來塑造更加大型的私密幻覺空間,他也往往帶領觀眾入戲後開始後設拆解沉浸當中蘊含的暴力控制。可惜的是,近年作品傾向懷舊青春獵奇、灑狗血跟偶像操作的奇觀化,多少讓人覺得像企業經營品牌並置潮流元素再加點當代藝術後設手法來吸引年輕受眾。
歷史幽靈的導航
裝置化的沉浸展演,原本是消解藝術紀念碑化權威的距離感,但在今天品牌操作下搖身一變成新型態的「沉浸產品紀念碑」。然而,另一脈潛藏的創作暗流,則不以流行為主,而是強調對話歷史檔案的聲音或影像空間作品,比如郭敬耘《紀念碑》(2024)、「太認真」《更名者遊途》(2021)以及劉玗與吳思嶔《遺產之旅》(2019)。這些作品不同於沉浸遊戲場,也不同於品牌的發展。他們更多跟埋藏於遙遠深海的晦暗歷史的幽靈對話,拼貼重組不同檔案,將其化為一場親密導覽之旅,重新帶領觀眾思考暴力、殖民、認同與邊緣的事物。
讓我們來到兩趟轉化紀念碑的旅程,空總內部的《遺產之旅》配合平攤在地板的榻榻米與冷硬的紀念碑形狀,以催眠師引導的聲音進行私密導覽,帶領觀眾進入鬆弛又緊張的內在狀態,本作多角色語音串連納粹集中營、再教育營、臺東收容所的空間記憶,配合窗戶燈光顏色的閃現變化連結身體感知,整個空間裝置也像無人劇場的上演敘事。
另外,嘉義美術館的《更名者遊途》則透過聲音導覽回訪1920年代嘉義街景,配合虛實交織的報紙《歹丸明報》以及戶外擺置仿製黑紀念碑(如同歷史陰影),仿碑內部播放過去規訓身體的廣播,不同於《遺產之旅》的劇場式黑盒子空間,太認真則是將整個城市街景以耳機導覽轉化為歷史沉浸空間。
歷史幽靈在這兩部作品都幻化成聲音環繞觀眾,形成一種無形氛圍,如果說《遺產之旅》以療癒舒壓配合挑釁觀眾的壓抑不適感,《更名者遊途》則較溫柔地帶領大家遊蕩於城市的精神街景,這兩部作品不只再現歷史,更是突出內在的複雜情緒與感知。
海洋化的紀念碑
黑色仿製紀念碑的歷史陰影之後,我將聚焦近期在基隆美術館開館大展「未記持」的沉浸空間裝置:清冷銀白抽象質感的郭敬耘《紀念碑》。踏入黑暗空間,閃耀著一尊失去紋理的平滑白鐵材質紀念碑,空間折射許多幽靈的微光。環繞場景的聲音律動伴隨海洋、推軌聲不斷襲來耳朵,雙頻道大投影的精緻錄像呈現著永無止盡推碑男人的移動,帶領觀眾遊走基隆各地,畫外音的男聲講述著各段不同時空的歷史檔案,碎片的關鍵訊息則並置在開場的《船工報》報紙。
作品縫補拼裝的過程,可與錄像一段用垃圾拼裝柱狀紀念碑(暫時庇護所)的影像互相互映。該紀念碑,不是傳統上為了記錄勝利者的歷史話語,而是關於邊緣、被丟包的、被取締的、被遺忘的敘事。小敘事跟大歷史的糾葛關係在藝術的實踐裡並不少見,傅柯(Michel Foucault)或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檔案學也一直重複這論調,再討論也只是重複邊緣小敘事挑戰正統歷史檔案機制的套路。我更好奇的,反而是我們如何看待郭敬耘《紀念碑》錄像裝置呈現的「柱狀垂直紀念碑」,跟「海洋水平流動」的關係?
勞動與鬆軟的身體
鬆弛鬆軟的身體,彷彿漂浮在聲音跟黑暗空間所塑造的幻覺裡。柱狀紀念碑,則需要觀眾起立遊走觀看。現場可以感覺大部分觀眾卸下看了前面許多展覽作品的壓力,緩慢躺在懶骨頭上體驗旁白、海水跟城市景觀堆疊的敘事空間。柱狀硬體跟躺平軟骨頭並置,也讓空間呈現出酷兒般剛柔交織的質地。影片大概是一個男人(像水手)不斷在無人空景裡藉由推碑過程串連各種碎片記憶。
如果說法蘭西斯.艾利斯(Francis Alÿs)以簡陋方式記錄徒勞的詩意推冰過程,王煜松土炮行為的《花蓮白燈塔》(2017)錄像也是徒勞揹鐵板跳海作畫。那麼郭敬耘精緻的電影擺拍場景,則是讓男主角推動平滑立碑的導覽基隆詭異空間,重新審視粗糙紋理的沉重歷史痕跡,並折射個人記憶(與空間)的位置。
海洋濕學的水平情慾
隨著影片敘事的推動,除了基隆景觀、海景之外,還有廢墟以及情慾意味濃厚的口交小包廂。不同於城市跟海景的自然光,黑暗中詭異的燈塔紅光在郊外廢墟跟小包廂裡閃爍。空洞眼神的水手身體彷彿交融於廢墟空間跟口交場景,這些歷史忽視的違法或遺棄氛圍,也隨著危險紅光折射於往往排斥這些場景的立碑上(同時現場的平滑質地紀念碑也折射觀眾)。有意思的是,男人被妓女口交時的空洞表情,多少回應歷史勝利者不斷想立碑繁殖的虛無(不要說歷史勝利者的更替好了,我也覺得很想替自己立碑的藝術家很虛無)。
如果說,立碑呼應錄像投影幕跟柱狀體的垂直性;那麼海的聲音跟漂浮感則是水平性的連結觀眾的身體。真正情慾感強的場景,不是陰暗小包廂的口交,而是影片裡男人暫時擺脫認同包袱地漂浮於海面,並產生跨物種的連結到框外的觀眾。
立碑、純淨、血緣、認同、陸地關係著垂直的人類歷史樹狀繁衍;雜交、亂倫、混種的米克斯則海洋般水平地連結人與非人。陸地垂直的神聖,在此被海洋水平的浸潤給攪亂。然而《紀念碑》不像約翰.亞康法(John Akomfrah)《暈眩的海》(2015)透過多頻道錄像裝置連結移民、殖民迫害、生態暴力與海洋崇高景觀的碾壓觀眾重擊;本作更傾向於輕緩的、綿延的、失根的、像是浮游生物的鬆軟浸泡感。「漂浮感」也回應臺灣處境,像島嶼一樣漂浮不定又萬物連結的感覺。
重組拼裝紀念碑
除了流體錄像對陸地立碑的浸泡外,還有重新拼裝垃圾而成柱狀的「另類紀念碑」。影片後段可以看到男人宛如《悲情城市》(1998)梁朝偉跟家庭的自拍合影,然而家庭在此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家」,而是垃圾拼裝的暫時立碑。有趣的是,自拍攝影的定格靜滯也中斷了前段不斷推碑勞動以及海洋流體的漂浮,在攝影重新找到根基,然而此根基卻不是國族主義或商品型錄的家,而是東拼西湊的臨時結構(隨時可能被警察取締的拼裝庇護所)作為另類基礎。
回到錄像跟檔案,錄像的蒙太奇跟檔案資料的拼貼,不也是這種混雜拼裝嗎?蒙太奇縫補了不同的空間,而檔案則指涉不同的時間與軼事,《紀念碑》的沉浸式錄像裝置也重新組織不同碎片的關係。
繫於無處的生命
儘管《紀念碑》似乎是替基隆現地製作的作品,主角宛如只有一位男水手,但更多是水平性地跨越不同地域、性別、種族的生命。比如,錄像整體都是在薛西弗斯式英雄孤獨推碑場景中排除干擾的路人背景,但卻在其中一幕顯示「背景勞動者」的群像。文本中大量挑戰陸地繁殖的畫外音文本,也不斷透過海洋擴張更多「非有性生殖」的生命,例如海藻以及葡萄根瘤芽的無性或單性生殖系統都在在挑戰人類生殖的常態治理。
如果說法國史學家皮耶.諾哈(Pierre Nora)的《記憶所繫之處》,強調我們不只是被動接受客觀實證歷史,而更關係到個體記憶跟場所的交互關係。那麼《紀念碑》則透過「海洋」的湧動超越個體記憶,將記憶透過聲音繫於無處與各種不可見的微生物上,挑戰人類銘文的確證,化為寄生於紀念碑的詩(濕)性氛圍(展間旁廁所滲透入展場的體感濕度)。
雖說如此,《紀念碑》畫外音文本超連結的跳接串連,多少讓觀眾需要費力連結。文本探討正統與雜種的關係,今天的情境似乎稍嫌簡化(全球化流動就是最強雜種)。本作除了影音與沉浸空間的精緻設計感,以及水手的身體形象搶眼;大量文本資料拼貼的敘述內容,說好聽是抵抗歷史大敘事,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更像網路資料庫的超連結羅列,加上空間營造氛圍的渲染設計,容易讓人感到舒適陳設的舒緩表象,而忽略背景政治問題。
面對這種研究型計畫的空間裝置或導覽,我們該如何重新看待資料庫化超連結的文本?不也跟沉浸產品一樣大量採樣檔案片段,再加以賦予感官形式拼貼成沉浸體驗嗎?
後台暗湧的生態與幽靈群集
《紀念碑》更回望無效益的徒勞,與編織被人遺忘的伏流軼事。如果說沉浸產品在今天代表一種行銷策略的垂直立碑,封閉在創作者自我的投射情境;那從歷史縫隙湧動出來的暗湧體驗則更解放性地碰觸被流放到現代社會視野之外的他者英靈。
假使今天全球化樂園的前台強調沉浸式產品、個人品牌、視覺奇觀、暴力直接與資本流動的觀光經濟效應;那《紀念碑》則是幽微曝露基隆後台的隱形勞動支撐基礎,以及跨越物種地連結隱形的酷兒生態集體。在此,觀眾也化成為不可見的幽靈、海藻、葡萄根瘤芽與被取締的違建勞工,啟動病毒寄生於人類系統的機制。
儘管如此,《紀念碑》、《更名者遊途》與《遺產之旅》面向歷史與邊緣他者的檔案研究創作也值得討論,藝術家往往退於歷史檔案後頭,觀眾體驗過程看不到藝術家突出個人詮釋檔案的特殊觀點(儘管做出聲音、空間與蒙太奇調度),作品美學多少被大量歷史檔案的文本資訊稀釋。檔案在這像雙面刃,看似讓我們更接近歷史他者,同時在大量檔案文本中掩蓋幕後編輯檔案的藝術家角色。這方面張碩尹的文本後設提醒觀眾在沉浸幻覺中被控制,反而凸顯藝術家操縱觀眾的後台機制。
無論如何,紀念碑導覽,在藝術體驗中化為一場與觀眾共同行動的親密巡弋,讓我們不只跟隨官方說法,而是回到自身內在感受的細緻調控。這些體驗都喚起我們的感受性,抵抗消費主義的歷史失憶,重新跟紀念碑背後的邊緣歷史相遇。親密又疏離的地方導覽,也跟沉浸產品聲光互動的封閉性保持距離,以幽微的開放感覺滲入紀念碑後頭盤根交錯的記憶伏流,以汪洋恣肆地奇思妙想變形碑上銘文。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12月號38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