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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景說話專題】朝向一種幽冥地理/誌:視像中的「地理幻見」與「異色魅景」初論

【地景說話專題】朝向一種幽冥地理/誌:視像中的「地理幻見」與「異色魅景」初論

Toward the Nether- Geography/Chorography: The Visual Image View of “Blindsight Geographic” and “Heterochromatic Landscape”

晚近的台灣當代藝術領域,逐漸興起一種臨場踏查與行動的意識,使特定的地點、位址、現場(site),不僅成為藝術行動與計畫的一部分,也成為審視創作實踐與方法的框架。

晚近的台灣當代藝術領域,逐漸興起一種臨場踏查與行動的意識,使特定的地點、位址、現場(site),不僅成為藝術行動與計畫的一部分,也成為審視創作實踐與方法的框架。某種程度上,這要求觀者走入以往習慣遠觀的「自然風景」(scenery of nature)之中,將旁觀者的角度移置到涉入者的身體狀態;也將過往和權力運作、國族認同或國家建構有所聯繫的「景觀/地景」(landscape)裂解成一處不可化約的複雜現場。這類創作所挾持的影像實踐,大多導入某種異質歷史的敘事、視覺辯證、地理及文化形塑的思考,並透過非正式的田野調查與場面調度、文本連結,將影像生產重新置入一項挖掘歷史記憶、影像與歷史地景之間潛在的敘事政治與脈絡欉結。

梁廷毓,《斷頭河計畫─襲奪灣》,於福利社「墳.屍骨.紅壤層」展出。(梁廷毓提供)

藉由影像媒介和身體復返地景與歷史現場的行動意念,和晚近人文研究學圈興起的幽靈轉向(spectral turn)、纏繞(haunting)的敘事、甚至是幽靈學(hauntology)的倫理意涵,所導向的敘事策略與政治行動想像有關。(註1) 一方面,從觀看介面與影像技術發展的角度,會發覺「鬼影」始終關乎著我們如何進行觀看與感知的方式,而「見鬼」的歷史儼然是一部視覺技術與光影元素互動的歷史。(註2)另一方面,影像彷彿提供了歷史幽靈復返的路徑,讓被壓抑、骯髒、受迫之人,以鬼魂之姿重回當下,並有能力展開時間的調度,在過去與當下、現實與虛構之間穿梭與擾動。

重回歷史現場召返幽靈,讓不潔的暗黑地景再次地包覆我們,和人們對於地域(region)和地方(places)歷史敘事的重塑,以及對地形(topography)、地理(geography)與地誌(chorography)的重新感知與理解,有著密切關係。無論是城鎮的廢墟、殖民現代性建築、新自由主義廢棄空間、失能空間;或是直面生態關係與環境尺度變遷的人類世地景,都瀰漫著濃重不散的幽靈臭味和死亡性。既牽涉到檔案與殖民幽靈的揭露、政治歷史事件的敘事部署與降靈行動,也涉及到身體重返廢墟現場與死亡地景當中的召靈行動。在此,影像本身即保證著對死亡見證的弔詭,指向亡魂存在的陰晦歷史─地理空間的重返,讓兩者產生緊密的關聯。

梁廷毓,《斷頭河計畫─斷頭之谷》,於國家攝影文化中心「敘事中的風景」展出。(梁廷毓提供)

然而,部分藉由敘事附體而驅動回返作用的影像美學和幽靈論述,並沒有「色度」(colorfulness)與色相學(chromatics)的討論,也沒有對色環(color wheel)的視覺律法進行拆解,亦無對色光譜(color spectrum)進行深究,而是圍繞在某種影像敘事與觀看機制的論辯。大多數的影像攝錄幾乎都沿用現實的色彩(僅有飽和度與對比度的調整),卻鮮少思考色彩是一種貫通視覺收受行為的基底材。進一步論,因為色彩並非物體所固有,實是光線的反射,如若現實事物的顏色,代表一種既定的視覺光譜(visible spectrum)的秩序,是器官藉由可見光與波長折射而造成的限制,衍生成一種具有色彩現實性的「類視覺體制」(para-visual regime),形成與諸多觀看問題並存、伴隨、依附於視覺性(visuality)層面的潛在支配(指向一個如何變得可見與積累觀看慣性的視覺文化形塑過程)。

換言之,正是對於視像的創造,以及對視覺的色度有一種置換的能力、錯動既有的色相光譜的影像意識,讓色彩在事物之間不斷地流變,始終帶有解放視覺現實性的一面。更重要的,這也讓我們無法忽視支撐視覺運作背後的生理特性,或是讓這一種影像得以運行的地理條件,以及和施行場域共同構成的技術—地理環境。例如,當代的靈異照片蘊含的某種弔詭的見證性與回返性,如果有一個朝向檔案建構的可能性,就必須重新放置在它所現形的地點,以及拍照前後所發生的詭異事件脈絡裡,回返到在拍攝周遭空間居住的人的感知與認知上。(註3)從而讓這些由影像中的鬼魂串連起的死亡地點,成為一個地理環境所支撐的「非人的空間歷史」敘事。(註4) 甚至因為地形、地勢等因素,在同一地點死亡事件持續發生的情況下(抓交替),形成一個沒有時間終點的「死亡地理」。(註5)

梁廷毓,《斷頭河計畫─顱落之地》,於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超編碼─地理圖/誌的藝術測量術」展出。(梁廷毓提供)

此種「死亡地理」所涉及的各種歷史位址,在筆者進行的《斷頭河計畫》(2017年至今)中,首先是對地理視域的重新賦形。指向漢人將「內山」視如地獄一般的場景,將「生番」與地獄鬼卒身分的類比、混用、相結合的過程,在漢人地獄觀、審判、受刑想像上產生了面對他者時的文化矛盾與弔詭。(註6)以峽谷為例,兩山夾峙之處,牽涉到「生番」領域的地界,對想要入侵的外族形成一種地形的阻隔,最終讓地形內建了死亡的條件。(註7)「生番」成為漢人地獄中宰制罪魂的鬼卒,意味著漢人將那些棲居山中那些不可見的原住民,視為靈魂審判體系中可以懲治自我的權力行使者,翻轉漢人/原住民在強逼/欺弱的歷史論調。這即是漢人因為進入一處不可見之地,衍生出一場夜夜纏綿的地獄之夢。

筆者便是從這種因為人群地理分佈與環境因素而產生的精神變異現象,導向一項視覺篡變的影像生產工作:一方面,影像以地形的不同色階(color ramp),重新放置到影像所涉入地點當中。地形圖的色階,投映到現實景物與影像敘事結構當中時,所見之物都沾染上了一層詭譎的色彩,讓一切都介於熟悉/陌異、詭譎/安適、現實/非現實之間,彷若地獄的異景。另一方面,色階顏色呼應著「鬼瞳」(註8)所見的各種鬼色,套疊或附著於地景、地物和地貌之上。這種對於自然色光及現實色彩的重構與置換,即是一種面對徹底的無檔案、激進的隱蔽、幾乎不可見與混沌記憶─處於一片暗黑無序、無政府、前現代、國家疆界之外的人群和村落當中的地理幻見與視覺之夢。

梁廷毓,《斷頭河計畫─問山》,於台北當代藝術館「烏鬼」展出。(梁廷毓提供)

換言之,這裡涉及的不只是如何編撰歷史的敘事學問題,或是如何後設地拆解歷史結構的手法,還有一項與影像工作與民間視覺系譜、科學光譜、地理拓樸方面,進行觀看維度、尺度與位置之間的協商工程。所見的山川樹石景物,在民間和地方史的認知當中,並不是一個客體,而是地理中的行動者,決定了人群之間的領域勢力、互動方式與移動路徑,甚至成為諸多野史的見證者與參與者。這種不同人群、物群之間形塑出複雜的眾靈行動網絡,是唯有透過某種「鬼瞳」才能描繪出的樣態。

具體來說,吾人不僅要反思透過觀看和可視化來獲取知識的途徑,也要理解影像生產背後的觀看條件,更要意識到伴隨著多數影像發生的先天視覺箝制、現實色彩、觀看慣性的問題。在這些問題上,進一步探問在檔案之外,我們為何不願去質問在歷史的域外,為何不多加思索一種非歷史的幽靈?探尋一處比暗夜還更黑漆、更不可見之處?甚至逼問在現實之外,為何不去迫見一道跨維度的非現實魅景?如果鬼靈總是將我們逼臨到非思的界限,又向我們敞開無盡的弔詭、疑難與魅惑,那麼從「挖眼地獄」中的無觀看能力者、篡變色彩現實性的「鬼瞳」到「幽冥」的地理魅景,都不斷提醒我們,某種關乎歷史幽靈與復返地景的另翼觀點仍是重要的,想像一處難以被視覺化的群魔亂舞場景是迫切的,提出一種基於「盲視」(blindsight)而生的視覺論述更可能是必要的。

梁廷毓,《斷頭河計畫─襲奪之河》,於台北當代藝術館「穿孔城市」展出。(梁廷毓提供)

如若灰白影像以低限的色性逼顯出攝入對象和事物的靈魂,那麼篡變的色彩則反向地催逼出影像本身的魂魄,事物的色彩秩序和排列邏輯在這類影像中被打散、調動和重配置。色彩不僅止是風格和視覺語彙的表現,甚至就色彩本身而言,風格僅是它剩餘的部分。它更為核心的部分,在於揭示對視覺運作的先天性支配:色彩明顯地先於各種權力運作,從根本上決定了我們對於事物景像的錨定和秩序(認為東西都有其原本的顏色,都有既定的形貌)。我們將所見之景,長久以來歸咎於自然光(natural light)便可以證明這點──即認為有一種「自然」是透光線來區別、透析和掌握,但卻沒有意識到光譜作為某種行動者的角色,在由「器官─自然光─色彩─景象」所構築的視覺網絡之中,造成我們對於事物秩序和視像的深度慣性。

這也促使筆者反思以往具有幽靈意涵的影像實踐過於框限在現實政治、歷史、社會人文的脈絡,以及漠視色彩的現實性背後那一種「類視覺體制」的視覺慣性和色彩秩序之問題。另一方面,藉由「鬼瞳」銜接「不可見」(invisible)越渡到「盲視」(blindsight)的視覺介面,並透過對現實色彩的篡變來產生的視覺之夢,進而意識到影像與色光、色相、色譜視覺的本質性關聯與箝制。也許上述的「鬼瞳化影像」對於觀看者所造成的效果不是觀看的困惑,而是某種異質生態與感知學的魅惑,更能夠在視覺工作上觸及所欲呈現的人、靈與萬物之間相互關聯的地理異志,不僅止於某種非人類中心的自然書寫,也猶如透過一雙陰陽之眼,描繪出複雜繁茂的泛靈網絡與臨界生態,構作一處讓靈性思惟和理性邏輯可以交涉的視域,最終化作為裂解的風景、靈動的地景、渾然的天地,從而抵達往返於不同空間尺度與視像維度之間的幽冥地理/誌。

完整專題|【地景說話專題】專輯一:鏡頭・媒體・天眼――去自然的景物轉譯


註1 梁廷毓,〈從幽靈潮到妖怪熱〉,《PAR表演藝術雜誌》第335期,頁58。

註2 梁廷毓,〈AI演算的恐怖影像:一個觀看與視覺文化的反思〉,《臺灣東亞文明研究學刊》第17卷第2期,頁5。

註3 梁廷毓,〈無可理喻的檔案:論靈遊書與靈異影像的檔案法〉,《文化研究》第26期,頁276。

註4 梁廷毓,〈亡魂顯影的思辨:論靈異影像與觀落陰的視線邊界〉,頁288。

註5 梁廷毓,〈歹物:一種在地之「物」與「死亡地理」的敘事觀〉,《文化研究》第32期,頁433。在這個系列性書寫中,筆者所深究的皆是關於視覺、死亡與鬼魅在環境、地理視域之下,如何顯現的問題。

註6 梁廷毓,〈地獄鬼卒:清代文獻對「生番」的形象初探〉,《歷史臺灣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第16期,頁72。筆者曾在此文中探究漢人將「地獄」和「生番境地」相結合的特殊觀念。

註7 梁廷毓,〈界線與徑路:臺灣早期峽谷攝影中的地形、視覺阻隔與原住民潛像〉,《原住民族文  獻》第48期,頁89。

註8 「鬼瞳」又稱為「陰陽眼」,在現代醫學上認為是一種視覺疾病。但在民間的認知中,「鬼瞳」則是指具有能夠望見鬼靈的眼力,以及描繪眾靈生態關係的眼瞳。所見鬼靈則有青色、赤色、緗色、暗色、素色之分(例如,民間視覺觀念中青面獠牙之青鬼;或是「五方鬼」中的青、赤、玄、白、黃等色)。


※本專輯感謝2021年「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補助,也感謝《典藏ARTouch》一同編輯合作,使「地景說話──風景藝術的文化知識生產」書寫計畫能邀約青年學者與評論新秀,透過文化知識上的「書寫生產」找到適存的共有平台。

梁廷毓( 1篇 )

梁廷毓(Liang, Ting-Yu, 1994-),第六、七、八屆鴻梅新人獎─藝術評論組得獎者。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領域研究所碩士,現就讀於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博士班,專職藝術創作。創作主要結合地方調查、研究,以計畫性的藝術行動、複合媒體,關注鬼魂的概念如何涉及地理、歷史、記憶與族群關係等議題,並以動態影像集、死亡考察、鬼魂接觸、製圖、書寫的方式,進行現階段的藝術計畫。創作研究則以研討會、工作坊、文論的形式發表於文化研究、歷史學、人類學等相關領域之學刊與討論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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