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甘露水》作品,我們用兩代人的誠心,等待對的人,對的時局,這一天總算到來了!」
今年4月30日,臺中張士文醫師,面對國藝會董事長林曼麗的到訪,吐露了心聲。身旁的張家老四張士立也說,「我們兩代人的責任,終將放下,從此可以告慰天上父母,晚上也可以安心睡覺了。」 面對研究黃土水可靠團隊的到訪,他們卸下幾十年來的心防,把黃土水國寶作品《甘露水》還返國家。
張士文與張士立是臺中前輩醫師張鴻標的後代。早在1958年,張鴻標因不忍看到《甘露水》被棄置臺中火車站,任人潑灑墨漬,於是聯絡貨運,運回診所,從此與《甘露水》命運綁在一起,前後超過一甲子,苦等了兩代人 使命總算達成。
《甘露水》是臺灣雕塑家黃土水,於1921年入選日本帝國美術展覽會(簡稱帝展)的作品,迄今正好一百年。黃土水出生在臺灣割讓日本那一年,父親靠著修理三輪拉車,微薄工資養活一家人。黃土水人窮志不窮,看到工藝店師傅雕刻佛像時,他可以佇足大半天,異稟天賦,後來靠著一尊鐵拐李的木刻習作,讓校長驚豔,協助他到日本東京美術學校深造,成為首位到日本學雕塑的臺灣留學生,也是第一位入選帝展的臺籍藝術家。入選次數多達四回。
黃土水曾說,永遠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精神上的不朽。於是,沒日沒夜,埋首創作,1930年因盲腸炎延誤送醫,引發腹膜炎,病逝東京。黃土水只活35歲,留給世人一聲長嘆。
黃土水曾於1922年,在〈出生在臺灣〉文中寫道:「生於此土地,便愛上該土地,此乃人之常情。」雖然客居海外,但他掛記著臺灣,生前創作,幾乎圍繞著臺灣風土民情。《甘露水》對黃土水來說,正是吐露他對臺灣的思鄉之情,透過雕刻刀下的女體,展現臺灣人內涵深度,以及他對蕞爾島嶼的深切期許。
從目前開封的《甘露水》原作來看,作品尺幅為80x40x175公分,幾乎與人等高。拙樸素雅的東方女性,長髪向後挽起,露出柔美頸線,纖細肩背出塵化外,令人感動。而正面祼露軀體,坦然無懼,頭微微仰起,微開的雙眼,慈藹看世界。作品取名《甘露水》,正是承載佛家涅槃的境界,與西方維納斯相比,更具雍容溫潤。
媲美西方維納斯,更見雍容溫潤
黃土水學習木刻佛雕出身,但在赴日留學後,他接受日本風起雲湧,來自西方的養分。
帝展的舉辦,給了黃土水最好的創作誘因與展示舞臺。1920年、1921年、1922年以來1924年,他分別以《蕃童》、《甘露水》、《擺姿態的女人》以及《郊外》,四度入選帝展,成為臺灣知名的藝術家。
以《甘露水》作品來說,入選帝展時,便在東京和平紀念博覽會臺灣館展出,日本皇室在參觀時表達對該作品的高度興趣,牽起皇室委託創作的善緣。而黃土水因創作入選,活躍藝壇,驅動了當時對西方藝術還很陌生的臺灣後學,見賢思齊,使有志於藝術的臺灣青年們,受到很大的鼓舞。
從1915年赴日到1930年病逝,15年的學習與創作,留下許多作品。1931年在臺北中山堂舉辦遺作展時,多達80件,如《水牛群像》、《釋迦出山》、《少女》胸像、《甘露水》等,為臺灣美術史留下經典篇章。而作品的際遇更映照了臺灣百年歷史的滄桑。
《甘露水》由遺孀廖秋桂於1931年運返後,當時曾為祝賀臺灣教育會館(二二八國家紀念館)落成,《甘露水》入藏臺灣教育會,並以該館藏品的身份,於「黃土水遺作展」中,一併亮相。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殖民統治臺灣告一段落,1946年「臺灣省參議會」在原「臺灣教育會館」正式成立。1947年「二二八事件」暴發,1949年國民政府撤退,臺灣戒嚴開始,全島陷入白色恐怖中。1951年,「臺灣省參議會」改制為「臺灣省臨時省議會」,1958年遷往臺中,年後遷往霧峰,《甘露水》隨之搬運,飄泊命運跟著時局沉浮。更有不肖之徒,在祼女私處,潑墨汙毀,相當不堪。由於北師美術館12月開展在即,修復師森純一不斷與國際專家聯絡,尋求協助,目前以「可逆性的修復」為目標進行清理。
落腳張鴻標家族,63年甘苦參半
《甘露水》最後落腳張家,要提到張鴻標醫師的太太徐麗萱。由於親戚經營運輸行業,臺灣省議會搬家都是由該運輸公司承包。不討議員喜歡的《甘露水》被認為礙眼,貨運公司把《甘露水》搬離省議會棄置在臺中火車站附近。
當時張鴻標的外科診所,就開在火車站旁。當他看到《甘露水》在火車站旁,風吹雨淋,十分不忍,於是把500公斤重的作品,搬到他的外科診所一樓隅角,臨時擺置,他就近保管,以免受到污損。所以《甘露水》從1958年到1974年,就放在張鴻標診所一樓,長達16年。但是1970年代的臺灣,吹起思想整肅風,例如臺大哲學系事件從1972年鬧到1975年,社會上諜影幢幢,肅殺氛圍升高。
1974年,張鴻標察覺自己健康走下坡,恐怕無力再保護作品,於是那一年,他決定把《甘露水》徹底封藏,讓作品沉睡,以躲避時局的詭譎。然後運送到林立生和徐瑞穗位於霧峰的工廠,擺放在不起眼的隅角。
兩年後張鴻標過世,《甘露水》也成為張家後代心照不宣的秘密,六名子女扛下父母親保護《甘露水》未竟的遺願。1990年代前後,臺灣前輩藝術家市場火熱,有人想起黃土水的《甘露水》,於是到處追索探察,收購《甘露水》的聲音時有所聞。在動機不明,又缺乏信任基礎的前提下,張家人低調噤聲,謝絕訪客。《甘露水》從1974年迄今,長達47年橫臥在漆黑木箱中,像是沒有盡頭的冬眠。
對的人,對的時局,讓國寶回歸
去(2020)年北師美術館舉辦「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大展,黃土水創作於1920年的《少女》胸像,捐贈給母校大稻埕公學校(今太平國小)。在一番遊說、努力後,《少女》胸像從學校被借出、修復、清洗,到展出。林曼麗與中央研究院兼任研究員顏娟英率領的研究團隊,為臺灣美術史,作了重新的爬梳與詮釋,精心規劃的展覽現場。《少女》胸像被呈現在樹影婆娑的空間裡,佳評如潮,創下4萬5千人次的觀展紀錄,畫冊一刷再刷,賣了8,000本。
不過,林曼麗念茲在茲還是黃土水《甘露水》的缺席。今年適逢臺灣文化協會設立一百週年,各界擴大舉辦各項藝文活動,緬懷那一代精英,為臺灣意識啓蒙的貢獻。為了藝術一生懸命的黃土水,也在相近的時間,為打造藝術文化的福爾摩沙,奮戰到最後一刻。就在大家摩拳擦掌,為百年文協慶生之際,微妙的曙光出現,蟄伏47年的《甘露水》,彷彿甦醒過來,迎接重見天日的關鍵時刻。
為了找尋《甘露水》的下落,林曼麗打聽臺中宿耄何澄祥,聯繫到同樣行醫的李茂盛,又是臺中「小英之友會」會長。於是從總統蔡英文、文化部長李永得、臺中張鴻標醫師後代張士文六兄妹、臺中小英之友會會長李茂盛、臺灣大道命名人何澄祥、臺灣美術史家李欽賢兒子李拓梓、財團法人福祿文化基金會董事長張純明,都成為促成這個「不可能任務」的貴人。
今年4月30日,透過李茂盛醫師安排,林曼麗與《甘露水》收藏者張鴻標醫師的後代張士文兄弟約見面。當林曼麗率領團隊,到臺中茂盛醫院作拜會時,沒想到張家老大張士文,以及老四張士立,已經等候在醫院的接待室。大家因《甘露水》聚首,不必過多言語表達,默契就已呈現。張家老大張士文,從手機中秀出《甘露水》封存的照片,並回應「《甘露水》沒有條件,國寶本來就應該歸屬國家,我們張家只是暫時保管而已。」林曼麗連聲道謝,對於張鴻標家族以藝術傳家的修養,讚佩不已,而臺灣人的憨厚篤實,分文不取,更讓人衷心感佩。
張家六兄妹無條件把映照臺灣百年命運 的《甘露水》,於9月6日蔡英文總統的見證下,正式交付文化部長李永得作為國家的永久典藏品,一併補足臺灣美術史缺漏。張士文在總統府簽約儀式致詞時,回首前塵往事,以及亡父亡母遺願,啜泣哽咽,斷斷續續才把話說完,感人肺腑,令在現場觀禮者,動容不已。
「生於此土地,便愛上該土地。」黃土水的不朽名言,隨著《甘露水》的重見天日,倍見真切,也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