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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已隨流水遠,山窗聊復伴讀書 :淺談中日之間兩築「梅花書屋」的收藏往事

落花已隨流水遠,山窗聊復伴讀書 :淺談中日之間兩築「梅花書屋」的收藏往事

山本悌二郎本人是個狂熱的收藏家,鼎鼎大名的「澄懷堂」便是山本的齋號。除了「澄懷堂」,山本悌二郎還有另一個比較不知名的齋號「香雪書屋」,「香雪」指代梅花,在日本尊崇櫻花的語境中明確指向中國,說明山本收藏的特色是中國藝術。而在晚清中國,有一位重要藝術收藏家潘遵祁給自己冠以「香雪草堂」的齋號,而潘遵祁還與山本悌二郎還有著一段收藏上的不解之緣。循著這層由梅花和收藏牽起的同名緣分,不如就來談談這兩築「梅花書屋」的主人和他們的收藏。

2022年,由黃土水製作的山本悌二郎胸像從日本佐渡市運回原先所在的高雄橋頭糖廠(圖1),成為臺灣美術界的一大盛事(註1)。在與黃土水的關係中,山本悌二郎的身分更多的是政商名流(當時山本甫辭任臺灣製糖株式會社社長,並升任田中義一內閣農林大臣),是被塑像的對象,與藝術的關係並不算特別近(註2)。

圖1 2022年〈山本悌二郎銅像〉作品開箱儀式。圖/高雄市立美術館。

論起與藝術的關係,其實山本悌二郎本人是個狂熱的收藏家,鼎鼎大名的「澄懷堂」便是山本的齋號。「澄懷堂」曾在前些年釋出幾件藏品,單一件文徵明〈行書七言詩卷〉便以逾估價16倍的價格成交,轟動市場,由此可知「澄懷堂」在中國藝術收藏界中的份量(註3)。除了「澄懷堂」,山本悌二郎還有另一個比較不知名的齋號「香雪書屋」(圖2),「香雪」指代梅花,在日本尊崇櫻花的語境中明確指向中國,說明山本收藏的特色是中國藝術。

圖 2 山本悌二郎「香雪書屋書畫印」、「香雪書屋書畫金石」(鈐於祁豸佳〈行草李白〈梁園吟〉、〈襄陽歌〉〉)。

在東海另一端的中國,出於對梅花的癡迷和中國文人對書齋的執著,比起日本,歷史上給自己冠以「香雪草堂」或是「梅花書屋」一類齋號的人物要得多,但其中和藝術史相關的寥寥無幾。有意思的是,在晚清中國,有一位重要藝術收藏家潘遵祁給自己冠以「香雪草堂」的齋號,而潘遵祁還與山本悌二郎還有著一段收藏上的不解之緣。循著這層由梅花和收藏牽起的同名緣分,不如就來談談這兩築「梅花書屋」的主人和他們的收藏。

太湖之濱,山間小築:潘遵祁

圖 3 清 胡芑香、吳允楷〈潘遵祁像〉局部,紙本設色,135×44公分,蘇州博物館藏。圖引自蘇州博物館編《須靜觀止:清代蘇州潘氏的收藏》,南京:譯林出版社,2019,頁348-349。

中國一方「香雪草堂」的主人是潘遵祁(圖3)。潘遵祁(1808-1892),字覺夫,號順之、西圃,蘇州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國史館協修等職。潘氏家族在乾嘉時期開始崛起並開枝散葉,先後出過九名進士,成就極高,號稱「貴潘」,在晚清蘇州擁有強大的影響力。晚清重臣、金石收藏大家潘祖蔭即出自「貴潘」家族。潘遵祁則出自「貴潘」的另外一支,祖父潘奕雋是進士,父親潘世璜更是探花,是名副其實的簪纓世家。不過,與潘祖蔭一支在官場上取得的輝煌成就相比,潘遵祁一支並不熱愛從政,祖孫三代都早早退居林下,在蘇州享受悠閒的退休生活,兼打理蘇州的地方事務。潘遵祁38歲才中進士,但40歲就乞假歸田,甚至為此還刻了一方「四十歸田」的印章用以明志。

潘遵祁在蘇州城中的宅邸三松堂繼承自潘奕雋和潘世璜。當時蘇州號稱海內繁華之最,《紅樓夢》開篇就是「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三松堂位於蘇州蛋黃區,距離閶門不過幾百公尺,得地利之便,不過想來也要忍受城市生活的種種缺點。潘遵祁不愛城中的喧囂熱鬧,於是在蘇州西郊、太湖之濱,號稱「香雪海」的梅花勝地鄧尉光福一帶修築別業,名曰「香雪草堂」(圖4)。草堂於咸豐四年(1854)完工,匾額由潘遵祁自書並掛於堂上,至今猶存,現藏於蘇州大學博物館。樸學大師、潘遵祁的好友俞樾稱自己的曲園與之相比,實在不值一提:「視先生(潘遵祁)城中西圃,已有不如之歎,若視山中西圃,殆猶磧礫之於玉淵矣」(註4)。「香雪草堂」完工後,潘遵祁攜夫人汪氏隱居於此,宛如神仙眷侶,慕煞旁人。當朝名家戴熙(1801-1860)曾為潘遵祁繪製〈四梅閣圖〉、〈湖山偕隱圖〉和〈山居圖〉,合稱「戴熙三圖」,以此來紀念潘遵祁的隱居(註5)。

圖 4 清 潘遵祁「香雪草堂」印鑑(鈐於〈四梅圖〉)。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沒過幾年,太平天國發動叛亂,攻打並且占領蘇州數年(1860-1863)。戰亂把閶門的滿目繁華一把火給燒成了過眼雲煙,潘遵祁攜家人逃難至上海,戴熙在杭州投池殉國,汪氏日後不久亦去世。幸運的是,「香雪草堂」倒是因為位置偏僻而完好無損。亂後,潘遵祁從上海回到蘇州探視時喜出望外,還作有〈還山詩〉來慶祝。何紹基同治四年(1865)遊歷蘇州時,還特地去鄧尉拜訪了潘遵祁,並書有「香雪草堂」幾個大字(圖5)。潘遵祁亦曾以詩作乞友人吳儁繪製〈香雪草堂圖〉(1868),以遙和王維輞川之風雅(註6)。這些繪畫作品卷後都附有大量晚清文人的題詠,堪稱藝林盛事,日後連山本悌二郎都知道了這些事跡。此後潘遵祁便繼續其隱居生活,時不時又和吳中諸老們舉辦雅集相互唱和直至去世。「香雪草堂」直到民國初年尚在,只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圖 5 清 何紹基1865年作〈為潘遵祁繪堂號圖引首〉,紙本墨書,31.5×114.5公分,西冷印社2021秋拍。

潘遵祁退隱生活的一項重要活動是書畫鑑賞,其藏品多繼承自祖輩。祖父潘奕雋隱退後,以其進士的身分,很快成為蘇州收藏鑑賞圈的中心人物,「四方之士,以古今書畫圖籍碑版請質於大父(潘奕雋)」,其部分收藏可見於《潘氏三松堂書畫記》(註7)。也正是因為對書畫收藏的熱愛,潘奕雋與蘇州收藏大家、號稱「吳中藝林正法藏眼」的陸恭成為兒女親家,潘遵祁便是陸恭的外孫。

「香雪草堂」的主要收藏繼承自潘奕雋,主體為萬卷藏書,潘遵祁曾著有《香雪草堂書目》;至於金石書畫,數量雖不多但多為精品。這其中有兩件作品非常值得一提,一件是唐寅的〈黃茅小景圖〉(圖6),這幅畫原來是陸恭的藏品,之後傳至潘遵祁處。〈黃茅小景圖〉畫一高士停舟、盤腿倚坐,望向蘇州遠郊的風景名勝「熨斗柄」。「熨斗柄」因形似古代熨斗的手柄而得名,位於鄧尉光福的太湖沿岸,背靠光福西磧山,面向浩瀚無邊的太湖,號稱「太湖最奇險處」,風光無限,唐寅就曾多次前往遊玩。〈黃茅小景圖〉把太湖的遼闊和西磧山的險峻都很好地表現了出來,且筆法與造型兼備,是一件唐寅的傑作,明代鑑賞家李日華更大讚「客於首署一標云『天下唐卷第一』,誠第一也」。「香雪草堂」距離「熨斗柄」不遠,潘遵祁應該也去過,唐寅畫後的題詩,「黃茅石壁一百丈,熨斗湖水三十灣;北風烈烈耳欲墮,十里梅花雪如磨」,想來也是四百年後潘遵祁眼前的即情即景。不幸的是,「熨斗柄」日後被毀於20世紀後半的「大煉鋼鐵」運動,如今已不復得見,惟有梅花年復一年,依舊開開落落。

圖 6 明 唐寅〈黃茅小景圖〉,紙本水墨,22.1×66.8公分,上海博物館藏。

另一件「香雪草堂」的重磅藏品是墨梅的祖師級人物、南宋揚無咎的〈四梅圖〉(圖7)。這件作品堪稱墨梅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內繪未開、欲開、盛開、將殘的梅花四枝,它原先同樣是陸恭的藏品,陸恭還專門修築了「四梅花閣」以鄭重其事地存放這件名蹟。陸恭去世後,該畫流入同城巨富程楨義手上,日後再由潘遵祁購入,成為「香雪草堂」的藏品。為了紀念外公,潘遵祁在「香雪草堂」庭中也植梅四株,並修築了一間同名的「四梅閣」來存放〈四梅圖〉,同時還囑託戴熙繪製〈四梅閣圖〉並題詩於其上(圖8),也就是上述「戴熙三圖」的其中一件。〈四梅圖〉和「戴熙三圖」太平天國動亂時都存放在「香雪草堂」,未被潘遵祁攜至上海,這些畫作居然也安然無恙、逃過一劫,堪稱奇蹟(由此也可知「香雪草堂」位置之偏僻)。潘遵祁父親潘世璜曾有言,「世間寶物,所在必有神物護持,而一時寓目,等之過眼雲煙,不知他日流傳何處,此生得再遇否」,當是一番肺腑之言(註8)。

圖 7 宋 揚無咎1165年作〈四梅圖〉,紙本水墨,37×357.8公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引自浙江大學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編《宋畫全集》第1卷第3冊,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頁2-5。
圖8 清 戴熙1855年作〈四梅閣圖〉,紙本水墨,蘇州文物商店。圖引自《須靜觀止:清代蘇州潘氏的收藏》,頁362-365。

但凡收藏,有聚必有散。歷經太平天國戰亂,江南的世家大族均遭受重大打擊,「貴潘」也不例外,潘遵祁戰後幾乎悉數出清了自己的書畫收藏,用以補貼家用。〈黃茅小景圖〉和〈四梅圖〉日後都進入了顧文彬的過雲樓收藏。關於這段遞藏史,倒是有些許逸聞值得一提。寧紹臺道顧文彬(1811-1889)為同光時期新崛起的大藏家,其過雲樓幾乎將昔日江南舊家的收藏悉數收入囊中。潘遵祁曾向顧文彬表達將自家收藏打包出售的意願,叫價白銀兩千兩,惟〈四梅圖〉不在出售之列,而精明的顧文彬只欲取其中最精華的部分,單獨開價〈黃茅小景圖〉二百兩,連潘遵祁不願出售的〈四梅圖〉也一併開價四百兩。這次交易顧文彬得到了〈黃茅小景圖〉,他感到非常滿意,「新得〈黃茅小景(圖)〉,《六研齋(筆記)》推為天下唐卷第一者,言外見得,既有此卷,則其他皆在可捨之列」(註9)。至於〈四梅圖〉,潘遵祁此次雖未割愛,不過這件巨作日後也還是輾轉進入了顧文彬的過雲樓收藏。

東京府內,碧瓦朱甍:山本悌二郎

日本一方的「香雪書屋」主人山本悌二郎(1870-1937)出生時,潘遵祁尚在人世,但兩人卻像是活在完全不同的平行時空中一般。同是身處現代化進程中風起雲湧的東亞世界,潘遵祁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古典時代的隱士,山本悌二郎卻是新時代的弄潮兒。山本出生於日本本州日本海一側的離島佐渡島,當地邊疆苦寒,歷史上是歷任政權處置政治犯和異見人士的流放目的地,堪稱日本寧古塔,像鎌倉時期「承久之亂」中與幕府爭權失敗的順德上皇(1197-1242)和不受幕府待見的日蓮上人(1222-1282)均被流放於此。山本悌二郎父親山本桂是傳統式文人、漢方醫生,山本青少年時上的也是傳統私塾,從小打下了很好的漢學底子。之後山本離開家鄉,前往東京繼續學習漢學及東洋學。不過此後山本悌二郎的學習軌跡開始轉向現代,進入獨逸學協會學校學習德語和德國文化,隨後更赴德國留學,並獲得農學博士學位,畢業後又赴英國進行農業考察,而此時山本才不過24歲,過得可算是順風順水。

返回日本後,山本悌二郎先是在學界教書,後辭去教職,進入日本勸業銀行工作。1900年,山本以創社事務員身分參與創立臺灣製糖株式會社,並初次來到剛成為日本殖民地不久的臺灣。在臺灣,山本一待就是27年,一路做到臺糖社長,見證了臺灣製糖業的整個現代化進程。直到1927年,山本應邀擔任田中義一內閣農林大臣而返回日本。就在當年,黃土水為山本製作了第一尊胸像,也就是如今在高雄橋頭糖廠的那尊(圖1)。次年,黃土水為山本悌二郎又製作了第二尊胸像,擺放在山本位於東京府目黑區的官邸豪宅中(註11)。山本曾在兩任短命的內閣中出任農林大臣(1927-1929田中義一內閣;1931-1932犬養毅內閣)。犬養毅與山本既是政務上的上下級,亦是中國書畫同好,還曾在《澄懷堂書畫目錄》的扉頁處為該書題寫書名(圖9)。內閣總辭幾年後,山本曾於1937年回過臺灣一次,然而不幸的是在當年即因突發腦溢血而去世。

圖9 《澄懷堂書畫目錄》及扉頁。

相對於潘遵祁收藏的小而精,山本悌二郎的收藏特色就是大而全。山本的書畫收藏顧問、一代漢學大師內藤湖南(1866-1934)為山本的收藏著錄《澄懷堂書畫目錄》寫的序言開篇就是:「海內收儲之家,以赤縣(中國)法書寶繪之富鳴者,近日滋多。其在日下,羣推前司農山本君澄懷堂為第一。」內藤湖南所言不虛,《澄懷堂書畫目錄》一函十二卷皇皇巨著,收錄了1176件作品,上至漢魏下到晚清,所有名家幾乎一網打盡,單憑山本收藏一己之力就足以寫出一部完整的中國書畫史。而且,這些還是已經精挑細選過的精品,山本的收藏在高峰時總數更是多達兩千餘件,如此的規模不僅獨步日本,就連中國都鮮有藏家能與之匹敵。據山本在書中的序言所述(這篇序言就寫於「澄懷堂」中的「香雪書屋」),他喜愛搜集藝術品乃是源自父親的影響,不過不像潘遵祁那麼好命,山本家的家藏在父親去世後大多已經佚散了。相較而言,在收藏上,山本悌二郎是開創事業的第一代,潘遵祁則屬於守成的第三代。山本一開始先在東京搜集日本的儒宗遺墨,再慢慢拓展到中國藝術品。以山本收藏的體量,被動購買顯然是不夠的,他曾遊歷中國廣袤的文化腹地,南至福建廣東、江南諸城,北達北平山東,與當地文人藏家廣泛接觸,並以強大的「鈔能力」主動出擊,又伴有日本最傑出的漢學學者群助力,方可成此規模。大正十二年(1923),東京遭受「關東大地震」,整個東京近乎全毀,山本及其收藏倒是逃過一劫,他自覺是上天庇佑,「鬼神呵護」。雖然逃過一劫,山本亦驚覺藝術收藏的脆弱,於是才有了《澄懷堂書畫目錄》一書的編撰,也算是雁過留痕。

既然叫作「香雪書屋」,山本收藏中自然少不了與梅花有關的畫作,此處僅舉兩件。一件是〈王冕畫梅趙奕梅花詩合卷〉(圖10),這幅畫原是清宮舊藏,《石渠寶笈》列為上等,是王冕傳世僅存的不到十件作品之一,題簽是羅振玉所書,最後一跋是吳昌碩所作,應該是在民國初年從宮中流出後進入日本。畫面中的梅枝呈現王冕標誌性的「S」形,花開數朵,有種王冕作品中少見的優雅和清冷,畫上有王冕本人和乾隆皇帝的題詩。畫心之後接著趙孟頫之子趙奕的長篇大作〈梅花五十詠〉,之後是明人都穆、姚綬、祝允明、文徵明等人的跋文,再跟著朱之蕃和顧起元應和趙奕的詠梅詩又各五十首,再接著姚綬的詩一首,最後是吳昌碩的跋文,到此全卷才結束。整個卷子長達驚人的十二公尺,山本說它如「長江萬里、連綿不絕、百景無盡」,是十分貼切的形容。而且,山本除了介紹作品,還翻查了宋濂的〈王冕傳〉和其他王冕的傳記資料,並對王冕的生卒年做了考證,顯示出漢學功底和嚴謹的治學態度。當然,山本悌二郎也展現了他作為收藏家的立場,他在條目的最後說到,獲得王冕的畫已是不易,趙奕的書法又極珍貴,同收一卷得以朝夕展玩,彷彿一鏡之中見到雙美。

圖 10 1346年 王冕畫,趙奕書〈王冕畫梅趙奕梅花詩合卷〉,紙本水墨,30.6×92.2公分,上海博物館藏。圖引自浙江大學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編《元畫全集》第2卷第2冊,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頁72-73。

除了這件〈王冕畫梅趙奕梅花詩合卷〉,山本還藏有另一件王冕〈梅花立軸〉(去向不明),他對這兩件王冕格外喜愛,並說將來也要效仿潘遵祁為〈四梅圖〉修築「四梅閣」的事跡,為這兩件王冕墨梅構築一閣,享受「羅浮(指梅花)臥遊」之樂。隨後山本也抒發了一番感慨,潘遵祁可以找到當朝名家戴熙來為他的「四梅閣」圖畫題詩,那他山本又要找誰來圖之詩之呢?

另一件山本悌二郎收藏的墨梅傑作是唐寅(1470-1524)的〈梅花立軸〉(圖11)。唐寅是個書畫全才,各種題材和風格幾乎無所不能,這點在墨梅上有非常突出的體現。在作品說明中,同李日華、顧文彬一樣,山本毫不吝言他對唐寅的欣賞,他先說沈周、文徵明、唐寅等人都是花卉畫的高手,不過要論風韻的話,則無人能出唐寅之右;至於墨梅這一類型,唐寅更是「丰神獨絕」,就連沈周和文徵明等人都要到「低頭卻走」的地步。之後山本描述了畫作內容,抄錄唐寅的畫上題詩和印鑑,並在最後評論道:「畫梅清瘦,詩書跌宕,誠可稱三絕矣。」

圖 11 明 唐寅〈梅花立軸〉,紙本水墨,80×37公分,私人收藏。圖引自河井荃廬主編《支那南畫大成》第三冊,東京:興文社,1935-1936,頁7。

空諸所有,轉向現代

物換星移幾度秋,兩位「梅花書屋」主人早已仙逝,蘇州鄧尉和東京目黑的宅院亦已不存,只有他們的藏品還在延續著歷史。潘遵祁的萬卷藏書多在太平天國的戰亂中佚散,留存的部分為其子潘睦先(1871-1963)所繼承,然而這些藏書又不幸多毀於1930至1940年代日軍侵華的戰火中。至於書畫部分,潘遵祁的收藏被顧文彬購入後,在過雲樓遞藏四世,最終由顧氏後人捐贈給以上海博物館為主的公立機構(註11)。日本方面,山本悌二郎下野後財務狀況開始惡化,他和後人便陸續出售了部分藏品,譬如宋徽宗的名蹟〈五色鸚鵡圖〉就是在此狀況下流出日本,進入美國,現藏於波士頓美術館。此外,山本亦將部分藏品售予另一重要日本藏家阿部房次郎(1868-1937),這批藏品現多藏於大阪市立美術館。至於剩下的約六成作品,山本則託付給自己的親信豬熊信行,豬熊日後將這批書畫運至老家三重縣四日市,讓這批收藏幸運地躲過了1944至1945年盟軍對東京進行的地毯式轟炸。在戰後,豬熊信行先後設立澄懷堂文庫(1963)、成立財團法人澄懷堂(1986),並開設澄懷堂美術館(1994),讓山本的這些藏品有了永久的歸所。至此,兩位「梅花書屋」主人的珍藏都從私人秘閣進入博物館,完成了現代轉型,並惠澤四方,遍布世界各地。


註釋

註1 銅像返鄉的過程,見莊天賜《山本悌二郎奠基的糖業新時代》,高雄: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2022,頁126-133。現橋頭糖廠藏為複製品,原件藏於高雄市立美術館。
註2 黃土水為山本悌二郎塑的胸像有兩件,橋頭糖廠那件作於昭和二年(1927),黃土水次年還做了另外一件,擺放在山本位於東京目黑的官邸,詳見莊天賜《山本悌二郎奠基的糖業新時代》,頁106-113。
註3 見佳士得香港2019年春拍「中國古代書畫與澄懷堂美術館藏品」,文徵明〈行書七言詩卷〉估價500萬至700萬港元,成交價8322萬7500港元。
註4 〔清〕俞樾〈潘簡緣香雪草堂記〉,《春在堂雜文》,收入《春在堂全書》,第四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續篇卷1,頁9a-10b。
註5 「戴熙三圖」的介紹見張曉穎〈偕隱香雪海 圖畫四梅閣─記戴熙《四梅閣圖》、《山居圖》等長卷〉,《上海文博論叢》2014年2期,頁16-28。
註6 〔清〕潘遵祁《西圃集》,收入清代詩文集彙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彙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冊629,卷8,頁12a。
註7 〔明〕李日華撰,郁震宏、李保陽點校《六研齋筆記》,收入《嘉興文獻叢書》,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卷4,頁77。
註8 〔清〕潘世璜撰,潘遵祁抄錄,彭向陽校點《須靜齋雲煙過眼錄》,頁2。
註9 〔清〕顧文彬著,蘇州市檔案局、蘇州市過雲樓文化研究會編《過雲樓家書:點校本》,上海:文匯出版社,2016,卷5,頁348。
註10 這尊胸像後來也移交給佐渡市,保存在佐渡市舊真野町役場。臺灣後來翻製了一件,現藏於國立台灣美術館。
註11 〈四梅圖〉的情況比較特殊,顧氏後人分家時,顧公雄分到了大部分的書畫,後成為上海博物館的藏品,〈四梅圖〉則分到顧公可手上,日後由顧公可後人捐獻給北京故宮博物院。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山本悌二郎《澄懷堂書畫目錄》。
莊天賜《山本悌二郎奠基的糖業新時代》。
曾布川寬等著;關西中國書畫收藏研究會編著;蘇玲怡、黃立芸、陳建志翻譯《中國書畫日本收藏:關西百年收藏記事》,臺北:典藏藝術家庭,2015。
唐寧〈一幅畫的社會生命史──〈四梅圖〉的流傳及其在清末民初的影響〉,《故宮學術季刊》42卷1期,2024年9月,頁128-150。
唐寧〈千古誰能賞丰韻,一朵偏先漏春信──細看唐寅的幾件墨梅畫作〉,《典藏.古美術》366期,2023年3月,頁100-107。


(本文出自《典藏.古美術》389期〈落花已隨流水遠,山窗聊復伴讀書 :淺談中日之間兩築「梅花書屋」的收藏往事〉,作者:唐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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