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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問我是誰:關於黃至正個展「返景」,形象的轉述與背離

別問我是誰:關於黃至正個展「返景」,形象的轉述與背離

Don’t Ask Who I Am: Re-narrating and Deviating from the Image, Huang Chih-Cheng Solo Exhibition “The Depths”

在此次木木藝術舉辦的黃至正個展「返景」裡,主要展出了兩個系列。其一,是他自2018年起開展的、如同在金箔裡曖曖顯影的青春負片之系列《暗湧》;其二,則是他自板橋435藝文特區駐村期間開始嘗試使用AI圖片生成介面「Midjourney」進一步創作的《聖傷》系列。然而,黃至正的作品無意讓我們知道它究竟是版畫、繪畫、影像,又或者是生成藝術。作品表露出的曖昧,隱含了一種對於追求藝術範疇本質與絕對性的不適與質疑。它並不屬於誰,也不屬於任何一方。黃至正讓作品背離與影像、與繪畫之間的關係項,更引導我留意他在攝影、水墨與膠彩畫等三種視覺藝術範疇之間游移的曖昧性。

「你有聽過Midjourney嗎?」黃至正的創作夥伴劉峻豪在導覽作品之前,先問了我這個問題。希望確保我先知道形成這個圖像背後的技術是甚麼,又大概是如何運作的。

我說我知道。所以,當黃至正表示這件作品的圖像原型,是來自他藉由社群平台Discord的AI圖片生成介面「Midjourney」裡、生成成千上百張圖像裡的其中一種時,最先令我好奇的,是他輸入了甚麼樣的字句,以及這些字句如果也在展場中成為可見之物的話,會如何影響我們看待那看似古典又無以名狀的畫面。

然而,黃至正的作品無意讓我們知道它究竟是版畫、繪畫、影像,又或者是生成藝術。作品表露出的曖昧,隱含了一種對於追求藝術範疇本質與絕對性的不適與質疑。它並不屬於誰,也不屬於任何一方。黃至正藉由不同的工具與技術,讓作品中的形象與表現背離與影像、與繪畫之間的關係項。

黃至正作品表露出的曖昧,隱含了一種對於追求藝術範疇本質與絕對性的不適與質疑。圖為黃至正作品《聖傷06》於「返景」展場。(木木藝術提供)

從形象到形象的轉述

在此次木木藝術舉辦的黃至正個展「返景」裡,主要展出了兩個系列。其一,是他自2018年起開展的系列《暗湧》;其二,則是他自板橋435藝文特區駐村期間開始的作品《聖傷》。而當我望向黃至正的《聖傷06》的畫面時,濕衣褶、海蝕地形、岩脈、奈米顯微顯像與山巒等造型意象的字句隨即在腦內浮現。與《聖傷》系列中的其他作品一樣,畫面中的造型曲線,使誘發視覺聯想的形象若有似無。它可以被聯想成很多東西,但當藝術家以「聖傷」為名時,聯想就被誘導到基督教藝術那裏了。

「wrinkled delicate fabric draped loosely over Goddess statue laying ontop of a marble slab, black background」,這段文字是黃至正在Midjourney介面裡用來生成系列作品《聖傷》圖像時的描述句。他告訴我之後,我隨即在同樣的介面裡複製貼上,依樣卻畫不出同樣的葫蘆。這段句子在程式演算法裡的形象瞬息萬變,每一次的生成圖像都不盡相同。藝術家才對我分享了他摸索這個圖像生成介面的心得與觀察:他會再加入其他可以影響生成視角或框架的描述。除此之外,他透露了《聖傷》的創作謬思,是源自於一次旅行經驗中看見了《蒙紗的基督》:

「一次旅行時意外見到一座雕塑《蒙紗的基督》,輕柔的薄紗幾乎陷入基督的肌膚表面,好像隨時都能被一陣風掀起。若基督蒙紗是為了神性的隱藏,「聖傷」則是關於人性的張揚,以輕紗、布幔覆蓋在若有似無的身體之上,皺褶成為欲望的伏流,軀幹則交錯堆疊成連綿山巒。」

畫面中的造型曲線,使誘發視覺聯想的形象若有似無。它可以被聯想成很多東西,但當藝術家以「聖傷」為名時,聯想就被誘導到基督教藝術那裏了。圖為黃至正作品《聖傷09》於「返景」展場。(木木藝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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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段自述包含著黃至正觀看《蒙紗的基督》經驗的描述。它成為創作謬思後,藝術家再以Midjourney的程式語言邏輯,將腦內記憶之形象轉述為《聖傷》的創作原型。從《蒙紗的基督》、女神雕像的描述句到「聖傷」的命名行為,形象在轉述的過程中逐漸抹除個體特質,使其沒入某種古典的造型和風格語彙之中。

這一切形象的轉述,在「返景」的展場中以文字簡要地補遺,畫面顯現的僅是皺摺在明暗之間的造型表現,一種供人遐想的零度形象。它令我聯想到黃至正前次於木木藝術的個展「奶油正好融化」(2019)中、看似極簡到剩下一種手勢那般的金箔繪畫。但在《聖傷》中,黃至正證明了自己並不是一位極簡主義者或抽象畫家,也不是一位藉由單一藝術範疇強調本質主義的一神信仰者。藝術家藉由影像負片、複合媒材介入與水墨暈染的加工過程,試圖讓形象遠離那個創造它的載體之範疇。《聖傷》不作為一張照片、不作為一幅繪畫,更不作為一張AI生成圖像存在於展場之中。在對象匱乏的畫面裡,它反映著黃至正如何不在現代與傳統的對立語境中遐想一個形象。

《聖傷》不作為一張照片、不作為一幅繪畫,更不作為一張AI生成圖像存在於展場之中。在對象匱乏的畫面裡,它反映著黃至正如何不在現代與傳統的對立語境中遐想一個形象。圖為黃至正個展「返景」展場一隅。(木木藝術提供)
木木藝術為黃至正拍攝的展覽影片。(木木藝術提供)

返景入深林

形象與記憶在《聖傷》轉述的過程中,其個體性逐漸模糊、抹除而成為某個它或他者,這樣的創作方法與對待形象的方式,同樣表現在《暗湧》之中。《暗湧》的畫面源於藝術家拍下男體於人煙罕至的自然環境中互動的情景。轉換為負片影像之後,同樣轉印於以銅箔為底的平面中,近一步以墨染補筆,使情慾的心照不宣融入風景,成為整體之中的部分。看似屬於繪畫那裡的素描、塗繪與輪廓線,都是藉由以黑色顏料轉印負片影像所生成。黃至正近一步在畫面中渲染濃淡不一的墨色,又或者是在細節處補筆,最後完成了一幅幅充滿曖昧氛圍的平面作品。

《暗湧》有著與克林姆(Gustav Klimt,1862-1918)、日本琳派繪畫不同的金色浪漫。在《暗湧43》裡的三位男子,在暗處的叢林中裸露,相互碰觸彼此如雕像般墨皮銅骨的纖細身體。他們是屬於這個時代的「美惠三女神」(Kharites)。我忍不住想起那些以希臘羅馬神話之名、委託畫家畫下青春少年少女胴體的精彩繪畫——不論在天上或是人間,祂們總是裸體。唯一的差別,是後者不用擔心危害善良風俗,也不因性向而遭受批評,祂們只存在於想像之中,而前者行徑則被視為越過道德的邊境。

或許這也是《暗湧》並不試著誘導觀者針對畫面進行指認與識別的原因之一。就算真的到了畫面中的地點,我們也無法見得在畫面中的景象。黃至正將《暗湧》中的負片風景,看作延伸景中人物情慾的話外音意象。黃至正以負片化將影像從現實場景中抽離,並轉印到貼滿銅箔的表面上之後,他以墨暈染畫面,視覺表現出記憶的歲月斑駁。金屬箔材料的超脫意象(註1)以及在自然環境裡心照不宣的私密邂逅,使畫面縈繞了一層自現實超脫的靜謐。返景入深林——在金箔裡曖曖顯影的青春負片最具靈光。

在《暗湧43》裡的三位男子,在暗處的叢林中裸露,相互碰觸彼此如雕像般墨皮銅骨的纖細身體。他們是屬於這個時代的「美惠三女神」(Kharites)。圖為黃至正作品《暗湧43》,83x117cm,韓國壯紙、墨、顏料墨水、複合媒材、銅箔,2022。(藝術家提供)
金屬箔材料的超脫意象以及在自然環境裡心照不宣的私密邂逅,使畫面縈繞了一層自現實超脫的靜謐。返景入深林——在金箔裡曖曖顯影的青春負片最具靈光。圖為黃至正個展「返景」展場一隅。(木木藝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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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問我是誰

畫面與敘事的曖昧或許毋需見光死,才能保有其感性上的效用。然而,黃至正對視覺形象表現的曖昧與模糊,更引導我留意他在攝影、水墨與膠彩畫等三種視覺藝術範疇之間游移的曖昧性。例如,《聖傷》藉由翻轉生成圖像進一步加工形象的遐想,又或者是《暗湧》並不存在著指認或識別畫面的必要。它們似乎無意與任何視覺藝術的範疇與本質對話,而彰顯著藝術反本質的意見。

藉著複合的媒材、工具與技術,黃至正正背離現代主義和本質主義所造就的藝術範疇。他構築一種既非繪畫、也非影像的視覺語彙,將自某個場景經驗,在返回之後,試圖以曖昧的記號回返之。其轉述方法反映著自身生命經驗與媒介經驗,而這或許是當前不少嘗試穿梭於不同工具、媒材與技術媒介之間的視覺藝術家們,用以思考創作表現的濫觴。在那片金銅色的負片世界中,先別問我是誰,不要問我從哪裡來,不要問我往哪裡去。

黃至正構築一種既非繪畫、也非影像的視覺語彙,將自某個場景經驗,在返回之後,試圖以曖昧的記號回返之。圖為黃至正作品《暗湧42》於「返景」展場。(木木藝術提供)

木木藝術MUMU Gallery「返 景-黃至正個展」

展覽日期:2022.9.17─2022.10.29
展覽地址:704 臺南市北區民德路90巷50號

註1:詳見拙作〈形象彌留之處:關於黃至正創作中的形象學思考〉,收錄於天美藝術基金會贊助出版的黃至正創作書《謄真集Transmography》。

陳晞(Sid Chen)( 111篇 )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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