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文Suvarṇabhūmi,意為「金地」。《善見律毗婆沙》記載,公元前3世紀孔雀王朝阿育王派遣九大使團至各地弘揚佛法,而「金地」便是第八使團所到之處。根據學者考證,現今泰國中部平原地區可能就是金地所在地之一。這顯示佛教在紀元之初已進入此地區,同時也代表泰國對於自身佛教傳統的認同─例如泰王拉瑪九世賜名的泰國曼谷「素萬那普」機場,即取此字而來。
泰國中部平原曾存在一個名為「墮羅鉢底」(梵文Dvāravatī)的文明,是泰族人進駐泰國前就已存在的佛教古國,被視為佛教進入東南亞的濫觴。墮羅鉢底的主要人種為孟族(Mon),其區域範圍以昭披耶河下游為中心,北起碧差汶府的錫貼,西到叻武里,東北和東南至加拉信府及呵叻高原地區,出土許多具有相似風格的文物和古蹟,銘文的主要文字為孟文。目前尚無法確切證明墮羅鉢底文明是否為統一政權的國家,它更可能是由多個城邦組成的聯盟。但諸多中國史料曾經提到此國,例唐代求法僧玄奘雖未到訪此地,但卻視其為重要的佛教國家;而佛統地區所出土之銀幣,上以梵文書寫「墮羅鉢底國國王的功德」,也為這個曾經存在的政權提供有力證據。這個部族城邦留下了豐碩而風格強烈的文化遺產,以佛教遺物為主,風格承襲自佛教起源地印度,於6至11世紀間引領藝術風潮。在此文明衰落後的數個世紀,周邊區域的文化產物仍可見其藝術風格的餘韻。
墮羅鉢底的核心地區─佛統(Nakhon Pathom),位於曼谷以西約50公里處,其巴利語意為「最初之城」(Na-gara-pathama)。佛統大塔是世界最高的佛塔之一,出土碑文用古印度南方字體巴利語刻寫「緣起法偈」:「諸法從緣起,如來說是因,彼法因緣盡,是大沙門說。」根據佛經記載,這是釋迦牟尼最早向五比丘宣說的教義之一,反映出墮羅鉢底的佛教信仰樣貌是與釋尊的原初教法更為接近的南傳上座部佛教,而其他的出土遺物亦可為佐證。
法輪─墮羅鉢底的藝術光輝
法輪石雕是這個文明遺留最亮眼的藝術作品代表。佛教初期不崇拜偶像,在還未以具體人形表現佛陀形象之前,是以各種能說明祂生平事蹟的符號為代表,「法輪」便是釋迦牟尼悟道後在鹿野苑「初轉法輪」的代表符號。作為佛陀初次宣說佛法的象徵,「法輪」最早可見於印度的浮雕,如公元前3世紀阿育王石柱之柱頭、紀元之初桑淇(Sanchi)和巴乎特(Bharhut)地區的浮雕、3世紀南印度阿瑪拉瓦提藝術等都可見到法輪圖像。除了揭露釋尊生平事蹟的重要場景,法輪也代表佛教的教法,因此法輪的轉動代表著佛法的傳揚。此外,法輪在印度也代表宇宙的救世主或理想化的君王(轉輪聖王)。傳說中,轉輪聖王能夠旋轉金輪,證明其統治權力並代表在世間的至高地位,這樣的概念也成為東南亞各國王權的基底。
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比墮羅鉢底的孟人更熱愛法輪了,甚至更勝其佛教母國印度。法輪在墮羅鉢底從原本的2D平面浮雕變成可兩面觀看的獨立石雕,並被放大到無法忽視的尺寸,直徑幾乎都在1至2公尺之間。這未見於其他地區,代表可能直接從印度傳入;而從法輪邊飾多帶有笈多風格的紋樣來看,傳入時間應不會早於笈多時期。
有些法輪下方呈現跪姿的鹿,亦為佛陀於鹿野苑初轉法輪的常見表現。有的法輪則刻有巴利語經文,包括「四聖諦」、「十二因緣」及「緣起法頌」等,這些經文都是佛陀初期教法的根本內容,文字內容與法輪意涵相合,並非隨機安排,而是嚴謹選擇的結果。根據Khu Bua地區出土一塊奉獻板所示,佛像兩旁有以石柱支撐的法輪及佛塔,揭示了法輪可能的安置形式。而烏通地區發現的法輪,伴隨出土一根八角形石柱的基座和柱身,也證實了奉獻板上的圖像安排其來有自。除了來自印度的阿育王石柱,桑淇的法輪柱浮雕也可見此結構。
騎在有翼神獸上的三尊像為墮羅鉢底特有的圖像,在印度找不到原型,可能代表佛陀成道後自三十三天下凡為母說法的場景也可能與法輪雕刻有關。神獸名為Panasbati,意為「森林之王」,長有金翅鳥的鳥喙、公牛難迪的牛耳與角、金鵝漢薩的雙翅─上述三神獸分別為印度教三大神祇毗濕奴、濕婆及梵天的座騎。泰國學者認為佛陀能夠駕馭這些神獸代表佛教力量比印度教強大。此類石雕有時於中心位置出現一孔洞,或許是可與法輪組合為一體的構造。
從國際風尚到在地詮釋─墮羅鉢底的造像美學之路
墮羅鉢底的文化遺存以宗教遺物為主,除了前述與法輪有關的石雕,還有石雕造像、青銅造像,以及作為佛塔寺院建築外觀裝飾的灰泥及赤陶浮雕、奉獻板等。墮羅鉢底時期,正值印度笈多王朝的「鹿野苑風格」風靡全亞洲,例如素叻他尼的池城Vieng Sra發現一尊以砂岩雕造笈多風格的小佛像,呈現印度三折肢姿態,佛像右手持與願印,已破損的左手原可能持著衣角。根據經典判斷,此尊可能為佛陀的前世「燃燈佛」。這件巴掌大的小像一方面展現鹿野苑風格的特點,包括衣薄貼體而無褶紋的袈裟以及隱藏性徵等,另一方面又與典型鹿野苑造像的靜態特性不同。此外,其右手比例明顯較大,此特點在隨後的墮羅鉢底造像中頗為常見。
爾後,6世紀晚期到7世紀之間,墮羅鉢底出土大量以佛像為主的造像,這些佛像成為鑑別墮羅鉢底美學的重要典型。其中,最具獨創性及代表性的是雙手持相同手印的佛立像,這種具安慰意味的說法印,學者們認為亦是佛陀自三十三天降還為母說法的表現。墮羅鉢底風格佛像的特徵,除了上述的雙手說法印,還包括:相連如弓的眉型、無性徵的裸體、佛像的正面性、對稱性及袈裟的特殊穿法等。造像的五官展現了孟人的種族特徵,諸如相連的弓眉、圓臉、扁塌的鼻子及寬闊的嘴唇等。佛的螺髮大而突出,肉髻高聳,半掩的雙眼及微微含笑的表情呈現祂已了悟人生智慧的神態。佛的身型纖瘦,薄如蟬翼的袈裟突顯身軀的輪廓,佛的雙手持印與身體呈現直角,最外層的僧伽黎自雙邊袖口垂直向下,於小腿的中段相連形成U字型的線條;而內層的安陀會在腰際以隱約的線條表現,於衣緣最下端近足踝處向外撐開,形成強烈的圖像輪廓。
正如所有藝術風格的遞嬗,墮羅鉢底初期造像呈現印度風格,後期則愈富在地化面貌。除了主流的笈多風格,尚有希臘風格、秣菟羅、阿瑪拉瓦提、斯里蘭卡阿努羅陀補羅及後笈多等風格陸續出現,而墮羅鉢底藝術可說是上述風格的綜合體,除了前期國外進口的造像,也包括在地工匠的模仿,而後期則展現了當地獨一無二的造像特色。
從存世文物看墮羅鉢底的信仰與生活
墮羅鉢底以當時東南亞地區的上座部佛教信仰中心而聞名,造像以佛像為多,反映出其上座部信仰主流,與此同時,存世的造像也證明了其同時兼容大乘佛教及印度教。大乘佛教傳入泰境,是稍後來自室利佛逝及吳哥的影響(約在8世紀室利佛逝最盛的時期,自馬來半島傳入)。但是從宗教遺物來看,大乘佛教主要存在於泰南猜耶、洛坤、博他崙府及北大年府等地,中部佛統及東北部一帶雖也有發現一些菩薩像,但尺寸皆小,也有可能是自泰南帶入。
此時期出土一些貴金屬錘碟造像的作品,佛教及印度教圖像皆有,例如在國立故宮博物院南部院區「佛陀形影─院藏亞洲佛教藝術之美」常設展出的一佛二脇侍菩薩的錘碟金片,佛與菩薩站於同株分莖的蓮座之上,佛與二側菩薩之間後方有佛塔,佛與菩薩頭部比例較大,使人聯想到前述笈多風格的石雕小像,同樣也具有不符真實比例的手部,但其面形、五官特徵、主尊雙手均作說法印、身體結構及無褶紋的薄衣線條,都可見到墮羅鉢底最具原創性的表現。此類錘碟金片可能是作為奉獻板,用來埋入佛塔之類的宗教紀念物裡。如唐代義淨所著《南海寄歸內法傳》所言:「造泥制底及拓摸泥像,或印絹紙隨處供養,或積為聚以塼,裹之即成佛塔,或置空野任其銷散,西方法俗莫不以此為業。又復凡造形像及以制底,金銀銅鐵泥漆甎石或聚沙雪。當作之時,中安二種舍利:一謂大師身骨、二謂緣起法頌。其頌曰:諸法從緣起,如來說是因,彼法因緣盡,是大沙門說。」
製作奉獻板是印度6世紀以來即有的傳統,最早是朝聖者獻上石雕或青銅佛像,以示虔誠祈願,而無力奉獻如此貴重信物者,則製作奉獻板代替,最常見是將黏土以壓模印出佛像、菩薩像或經文,再經火烤而成。後來,赴印度朝聖的僧侶常將之當作紀念品帶回本國,故而遍布佛教流傳區域。泰國從墮羅鉢底時期開始出現奉獻板,於素可泰時期盛行,至近代更演化出能配戴在身上祈福保平安的佛牌,蔚為流行。製作奉獻板的目的是為了累積福德與善業,也為了喚起民眾回歸佛教,故常雕有巴利語佛偈,希望閱讀者皈依佛教。
此外,製作奉獻板不只為了流通,也為了要埋入佛塔之中,尤其是貴金屬製成的奉獻板。但金屬製成的奉獻板算是少數,墮羅鉢底存世的奉獻板材質主要為赤陶,常見形狀有半拱型、長方型及橢圓型,長寬尺寸約4至6公分之間,通常一面為佛像,描繪佛陀生平的重要事蹟(例如八相或神變故事等),另一面有巴利語或梵文的佛教偈頌。
以灰泥或赤陶製成的藝術產物,多為佛塔或寺院建築的外圍裝飾,亦展現了墮羅鉢底的特色,為數世紀後多產的素可泰陶瓷傳統開啟了先河。例此件9世紀佛統出土的赤陶〈佛頭像〉顯露出寧靜優美的氣質,完美表達佛陀深沉禪定並悟道,黏土層疊出頭部及其上的螺髮,烘托出臉部輪廓,佛的雙眼閉合,眼球與顴骨突出,相連的眉型及豐厚的嘴唇同樣是墮羅鉢底風格的正字標記,泰國著名歷史學者丹隆親王視其為曼谷國立博物館最美的典藏。另一件Khu Bua出土、近真人尺寸的〈菩薩頭像〉,菩薩低垂的雙眼及微揚的嘴角展露關懷人間的慈悲,頭冠裝飾華麗。此像的五官及造形輪廓與典型孟人特徵距離較遠,卻令人聯想到印度5世紀的阿旃陀1號石窟內莊嚴華美的蓮花手菩薩壁畫。
不同於佛像展現超脫凡世的氣質,此一時期Khu Bua地區的人群造像展現出世俗的人味,造像臉部常帶有可掬笑容,予人喜悅的感受。例如以灰泥塑成的〈女性樂師浮雕〉,是亞洲藝術中常出現的母題,呈現寺院音樂、舞蹈和墮羅鉢底的菁英生活。她們坐成一排,手中持物可辨識出長笛、魯特琴、銅鈸等樂器,其中可能也包括歌者。她們身披簡潔的圍巾,著長裙,頭梳高髻,得見當時的穿著打扮,而其配戴的厚重垂肩耳環亦可在出土的黃金耳飾看到相似的例子。
墮羅缽底風格的尾韻─哈里奔猜國的孟人藝術
墮羅鉢底在11世紀被高棉所滅,但其藝術文化並沒有即刻消失,它除了影響高棉當時的藝術表現,也在其西北方的孟人國家哈里奔猜(今泰國南奔地區)延續了一段文化命脈。中國史書稱其為「女王國」,是相傳7至8世紀由羅斛公主至南奔一帶建國,於13世紀被建都於清邁的蘭那王朝所滅。
哈里奔猜最具特色的是四角錐型及八角柱型的佛塔。前者四面佛塔各分五層,每一層並開三龕,中有立佛一尊,整座佛塔共有15尊立佛。不同於墮羅鉢底在上座部主流之外兼容大乘佛教及印度教,哈里奔猜虔誠崇信佛教,留存的全是佛教遺物,風格上延續與墮羅鉢底同文同種的孟人美學,且更強烈地表現在地性格,更強調孟人的人種特徵,而哈里奔猜風格也影響了後來的鳥通造像風格。
前泰國時期孟人拉開文化藝術的序幕,曾雄霸陸地東南亞,首次產生大量佛教文物,稍後,周邊文化如爪哇、高棉、緬甸等更迭交錯。哈里奔猜後期,泰族人開始在泰國境內取得主權,從13世紀正式進入泰人國家階段,自此孟人四散遷移,人數銳減成為少數民族,但其留下的豐富藝術文化遺產,持續影響後來周邊的藝術風格,如同佛法的光芒初次照拂在這片金色大地後,其影響力自最初之城向外輻射,就像法輪轉動,不曾停歇。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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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虛領《東南亞美術》,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淨海法師《南傳佛教史》,臺北:法鼓文化,2014。
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第339期(2020年12月號)。更多古美術精彩圖文請關注 典藏古美術Faceboo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