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由風景映畫創作社廖憶玲、朱柏穎執導的李元佳紀錄片──《尋找·另一個故事》在今年的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首映。影片以導演與李元佳跨越時空的對話關係展開,從李元佳散落歐洲各處的日記、錄像、作品、友誼中浮現他在臺灣戒嚴時代為自由的奮力一搏;將自身戰後的離散經驗以及注定漂流的命運消解後,以藝術之名建立一座象徵自由的新世界。他招集全世界三百多位藝術家在L.Y.C美術館進行跨越種族、國界、階級的藝術實踐,以薛斯佛斯式(Sisyphean)的異鄉人之姿反抗資本主義下的藝術市場,過著不被理解的勞動生活。
在許多媒體和展覽宣傳媒介中,我們不難看到藝術家紀錄片的身影。這些紀錄片往往是影像紀錄者與時間賽跑,在藝術家仍在世的時候紀錄下來的,有時候是回顧展,有時候是在文化政策框架下紀錄當代大師之需求。大多的情況下,它緊挨著被拍攝的藝術家第一人稱去紀錄,而紀錄者僅能以鮮少的程度,展現自己作為第一作者的存在。通常這並不是問題,直到紀錄者要面對的是在回顧展結束之後、仍在繼續追尋的已逝藝術家生命。
「當這個人根本就不在世,你要圍繞什麼?」
當一位藝術家的過去實踐,無法再以第一人稱在場作為紀錄者最有力的陳述時,紀錄者又該以甚麼樣的立場,重新拼組那非親非故卻魂牽夢縈的藝術生命?
當我們在電影院,而非在藝術家回顧展展場的環境中觀看藝術家紀錄片時,紀錄片導演面對如李元佳這般的藝術家生命時,如何能更脫離藝術家中心主義地,以敘事者所處的當下環境,去觀看一位藝術家的生命與藝術實踐之於當下的意義?
我在欣賞由廖憶玲、朱柏穎執導的李元佳紀錄片──《尋找·另一個故事》(簡稱「《尋找》」)之後,兩位紀錄者面對這種「以藝術家作為最有利證人」的藝術家中心主義之缺席時,其作為敘事者的姿態,使我想起一種臺灣當代藝術生態中,對藝術家身分常見的尊敬手勢,以及這類手勢背後的敘事框架問題。
廖憶玲與朱柏穎在專訪(註1)中曾說,《尋找》的拍攝起點,是源自於臺北市立美術館「觀‧點- 李元佳回顧展」展覽籌備期間,因緣際會在該展策展人的邀請下,協助進行田野調查,過程中因為深受李元佳美術館中的雙面磁鐵圓盤創作、與藝術家的抽象藝術概念所吸引,因此開始深入了解這位離散於英國農村的華人藝術家。也因為李元佳的檔案四散各地,人際關係網絡也在他於1994年逝世之後逐漸凋零,兩位導演所能做的是盡量蒐集人物訪談與書信檔案。
本片取名為「尋找·另一個故事」,也是呼應片中受訪的其中一位藝術家型策展人拉希德·艾拉(Rasheed Araeen)於1989年海沃德美術館(Hayward Gallery)策展的《另一個故事:戰後的英國亞非藝術家》(The Other Story: Afro-Asian artists in post-war Britain)。這檔倡議亞非藝術家對英國戰後藝術貢獻的一檔展覽,呼應著李元佳離散於臺英之間所成就的藝術實踐沒有獲得應有重視的這個事實。
神秘感作為問題
一如朱柏穎於採訪中說的:「拍紀錄片通常是圍繞著一個角色,越靠近他,你就越拍得到,可是當這個人根本就不在世,你要圍繞什麼?」這是所有面對逝世藝術家的紀錄片導演與研究者共同的難題。在《尋找》之中,敘事者的角度在「避免作者性消失」與「避免消費藝術家」之間,有著許多紀錄倫理上的拉扯。而這樣的拉扯,在全片之間彌漫的神祕感與獨白間帶過了。那股神秘感或許來自三個元素:
一,來自導演以夢見李元佳作為神交的開頭、並以獨白面對李元佳時的自問自答做結尾。
二,來自與李元佳抽象藝術的宇宙和世界思維鑲嵌的藝術家書信內容。
三,來自於拍攝過程中對於紀錄片內容素材有限的取捨。
這三種神祕感的元素,讓這部片並不成為一部「揭露」李元佳藝術生命的紀錄片,反而更讓李元佳披上一層神秘而浪漫、聖像化的紗(註2)。
作為觀眾與李元佳眾多愛好者的其中一位,我並非希望《尋找》成為一部反聖像化的藝術家紀錄片,也不認為在一部藝術家紀錄片的敘事框架中,導演應該主動逃脫聖像化的結果。在臺灣藝術家紀錄片的範疇中,《尋找》團隊已經踏出了相對於過往很不同、而且深具意義的一步。
然而,真正的問題,或許應該導向藝術家生命之外的事物──敘事框架:在藝術家紀錄片導演或研究者的敘事角度中,我們除了透過紀錄片認識這位藝術家以外,是否應該還有其他面相,是我們得以從紀錄者對藝術家生命的凝視目光中感受到的事情?
在藝術機構之外,重構藝術家紀錄片的敘事框架
身為一位獨特於藝術思潮之間的藝術家,李元佳生命中的許多選擇,多少都能投射在如今的藝術創作者的思考之中,而這也可以是一部藝術家紀錄片,在眺望藝術家生平的時候,值得由拍攝者引入的當代思考。舉例來說,早年參加過許多畫會團體的李元佳,為何在短短一個禮拜之內的時間,就決定留在英國,開始築起屬於自己的李元佳美術館,並且將其視為自己的藝術創作?
在《尋找》中佔有相當篇幅的藝術家生涯抉擇,所涉及到的離散(註3)、藝術家自造空間與機制等命題,其時仍是許多當代藝術家在自己創作生涯中詮釋、實踐的命題。而這些命題,都會在猶如一場行動般的藝術家紀錄片拍攝過程中,逐漸被烘托出來。《尋找》同樣也讓人在觀看時不自覺地思考著這些問題(註4),只可惜,這些問題在影片中並沒有太多討論與論述的機會,只能在影片之外遙想當下。在這個意義上,林麗雲、蘇淑芬、陳瑞樺等人組成尋找吳耀忠畫作的「尋畫小組」,一面爬梳、整理臺灣現實主義畫家吳耀忠的藝術生命,一面探問現實主義美學與左翼精神在2010年代前後的存在樣態。雖然並非是藝術家紀錄片,而是研究專書,但仍是值得藝術家紀錄片工作者與研究者進一步思考的前例。
不論是在影展或是電影院平常的檔期中,藝術家紀錄片都是難能可貴的存在,而在展場之外播映的華人藝術家紀錄片更是如此,這也讓《尋找》成為了一步在臺灣藝術家紀錄片發展脈絡中,具有不同過往以展覽與藝術機構先行的向前跨步,然而它也因此隨之產生了關於敘事框架如何再建構、如何透過當代環境凝視藝術家生命等問題,有待未來的藝術家紀錄片工作者們再尋找下一個故事時,推進、解答。
(附註:感謝同樣看過《尋找》一片的藝術家陳毅哲,在本文結尾部分與筆者進行討論,方能完成,特此註明於文末。)
註1 〈【TIDF專訪】《尋找・另一個故事》導演廖憶玲、朱柏穎:尋找藝術家李元佳的路上,既是全有、也是全無〉,採訪:林亭宇、林惠慈、黃以誠;撰文:林惠慈,《關鍵評論》,2024/05/07,文章網址連結: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02338,文章搜尋日期為2024/6/10。
註2 在同一篇專訪中,導演廖憶玲提到「翻閱文獻時,也盡可能從李元佳寫的內容去判斷這些人和他的關係,進一步確認是否要去找這個人。」另一方面,也有因為保持「神祕感」的考量,而進行受訪者的篩選:「原本還想去中國找李元佳的姪子,甚至已經要到地址,不過後來覺得有些事保有神祕感可能比較好就作罷。」同上註。
註3 李元佳所面臨的離散選擇,不只是自中國和當時的「自由中國」(中華民國)離開到倫敦的這個民族意義上,更有著自東方畫會、龐圖畫會等藝術群集意義上的離散。
註4 在5/14日的映後座談時,導演亦提到希望這部片在未來,也能給所有「當代的李元佳們」看看。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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