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裔建築聲學專家徐亞英(Albert Xu,1934-2023)於本(12)月6日病逝巴黎,令人錯愕與不捨。他生前曾說,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以下簡稱衛武營)是他生命後期「最滿意」的作品,而臺北市音樂與圖書中心(以下簡稱音圖)則是他人生「最後」作品,以晚年生命為臺北市音樂與圖書中心細部計畫作賭注,不虛此行,佛心告別。
最後歲月奉獻給海峽兩岸華人
其實,徐亞英最後歲月可以說全部奉獻給海峽兩岸。在臺灣,除了「音圖細部計畫」之外,新竹清華大學君山音樂廳、補作高雄衛武營歌劇院滿場測試,同時還親自參觀了C-LAB臺灣聲響實驗室(IRCAM)。他也關心上海音樂學院歌劇院,奉獻海峽兩岸華人,最後帶領臺灣導演楊守義(1972-)到全世界拍攝個人作品紀錄片,足堪為典範,留名青史,成為永遠的「華人之光」。
徐亞英彷佛已預知大限接近,所以他不斷與時間賽跑,馬不停蹄、密集工作,又逐項落實,最後在至愛安娜(Anne Hsu)的懷中撒手西歸,為他89歲生命作了圓滿總結。
徐亞英大半個地球的奔波,臺北人加倍感激他,因為北市音圖的規劃興建,可說先天不足、後天失調,最後靠他溝通再溝通、修正再修正之下,完成符合專業聲響美學標準的音圖細部計畫,只要照表操課,一座中型當代專業音樂廳是可期待的。
北市音圖原先招歷經四次流標,最後在前任市長柯文哲卸任之前變更發包方式,中止「統包招標」,退回傳統「設計標」與「營造標」脫鈎方式,讓「設計標」先行,結果姚仁喜領軍大元建築師事務所以61億元拔得頭籌。音樂廳部分經過1年的沉澱、思考、溝通,不斷向使用單位的TSO、TCO徵詢意見,作為北市音圖細部計畫修正依據。擔任建築聲響美學最高顧問的徐亞英,挾國際專業威望,嚴格把關,總算完成細節設計,全案呈報市府水利局,經核可後,即可於明(2024)年發營造標,付諸興建。
按,北市音圖基地面積2萬1595平方公尺,總樓地板面積9萬309.44平方公尺。兩棟地上9樓、地下3樓建物,1、2樓作為公共空間,前方為信義路三段134巷,後面是大安高工,緊鄰衛福部健保署。經北市都審會2023年8月31日首次審議並通過,總預算為新臺幣74.2億元,預計明年上半年發包工程、下半年開工,2029年竣工。
慈眉善目、為人謙和的徐亞英是國際知名建築聲學專家,他對於聲響專業數據,一絲不苟。徐亞英既言北市音圖是他晚年搏命演出的「最後」作品,言下之意,就是他盡全力以專業,為臺北市民作建築聲響美學把關,在歷經漫長溝通協調後,確定下來的北市音圖細部設計,就是未來北市音圖的心臟與靈魂,白紙黑字,又有1:10的模型為依據,不容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扭曲、變造或打折扣。十月中旬徐亞英今年二度來臺,10月19日上午抵達,下午就到大元建築事務所與姚仁喜團隊開會,對於時間的安排鉅細靡遺,對於議題的堅持滴水不漏。
以晚年生命為「音圖細部計畫」把關
徐亞英以「使命必達」的嚴肅態度讓北市音圖細部計畫過關,在他的專業督促下完成任務,倍讓人感念他強烈責任心與專業堅持,把關到最後的崇高志節令人佩服不已。如今徐亞英乘鶴西去,臺北市民今後不再有徐亞英的盯哨守護,該由誰來繼續把關,讓北市音圖細部設計依圖施工,值得推敲。國內建築生態難以擺脫弱肉強食的叢林窘態。設計,是一回事;施工,又是另一回事,而假借各種理由,變更設計,追加預算,又是家常便飯,不得不慎。
回首徐亞英的最後一年,籠罩在與時間賽跑的緊迫壓力下,他們夫妻一直處在動態行旅中,跑遍大半個地球,舟車勞頓,就算年輕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近九旬的年紀。徐亞英原本就有暈眩耳疾,五月初飛抵臺灣、又去日本;七、八月更帶領紀錄片拍攝團隊,把法國跑了一圈;十月中下旬再度到臺灣,密集工作:接著又轉中國大陸,沿途還不斷遠距督導,與臺灣夥伴持續工作著;十二月初好不容易可以飛返巴黎,但已病重,從機場直接送醫院,令人不捨。
據聞人在醫院,徐亞英責任心使然,12月6日還以有限意識中,要太太安娜為他撥通國際長途電話,諄諄叮嚀臺灣團隊,直到聲音越趨沙啞,臺灣夥伴們萬般不捨。
若說,人的一生,能做他所愛,也愛他所做,求仁得仁,就是幸福;綜觀徐亞英一生,忠於專業信仰、求圓求全,還有他的赤子初心,不卑不亢,亦師亦友,相知滿天下。
熱愛建築聲響,化藝術為數據
徐亞英曾為建築聲學下了定義,他形容該學科十分複雜,需考慮實體鋼材、混凝土、木材⋯等組合,在點、線、面空間外,也涉及物理學、心理聲學、音樂聲學……,並且以美學、心理學為出發點。
聆聽一場音樂演奏會,最關鍵因素是什麼?建築物外觀?舞台裝潢?演奏家名氣?樂器真稀性?曲目含金量?一般大眾可能聚焦在視覺看得到的,而不是耳朶聽到、神魂感受到的,大家似乎沒有仔細想過,倘若沒有好的音樂廳空間,沒有到位的建築聲響,必然事倍功半,可見音樂廳的靈魂在於內部聲響,而不在外觀造型。
藝術的表現,首在追求純粹、原真,音符從四面八方湧現、沒有雜質的天籟美聲,建築聲學家徐亞英的存在與把關,倍為重要。徐亞英窮其一生,鑽研與落實的,正是他為音樂廳的聲響美學把關。那是冷僻領域,但他孜矻奮鬥,留下不少優質表演場館,遺愛人群。根據文字工作者李秋玫在其文〈看不見的建築、音樂廳的必須,訪建築聲學大師徐亞英〉(註)中指出,全球建築聲學家總共不到兩百位,亞洲最為知名者更是非徐亞英莫數。那樣的說法,其來有自,並非溢美之詞。
就去年北市「音圖」競標案來看,前列冠亞軍的兩組競標團隊都禮聘建築聲學專家作為最高顧問,正是出自兩大系統,一是來自法國徐亞英的「Xu-Acoustique事務所」,另一為日本永田穗(Minoru Nagata)。結果勝出的大元建築建築團隊所採用的建築聲學最高專業顧問,正是來自法國「Xu-Acoustique事務所」的徐亞英。
從事建築聲響美學超過一甲子,徐亞英在世界不同國家和地區設計和建造了近百座文化演出和藝術展覽性建築,當中不乏和獲得建築界最高榮譽「普立茲克獎」的建築師合作,成績斐然。分別是:與美籍華裔建築大師貝聿銘(I. M. Pei;1917-2019)合作的巴黎「羅浮宮」博物館部分空間(1983年獲獎,1989年建成);與美國建築師法蘭克.蓋瑞(Frank Owen Gehry,1929-)合作的巴黎美國文化中心(1989年獲獎,1994年建成);與法國建築師波宗巴克(Christian de Portzamparc,1944-)合作盧森堡愛樂音樂廳(1994年獲獎,2005年建成)。
屈指一算,徐亞英參與的建築聲學的作品軌跡遍佈五湖四海,有繁華歐洲大都會,也有北非摩洛哥偏鄉。他像個能醫百病的聲響名醫,從地方文化中心、傳統老舊空間、國際級的當代展演中心,有100%的建築聲響設計打造,也有掛名顧問獻策維護的,不一而足。臺灣導演楊守義(1972-)自2008年參與高雄衛武營紀錄片拍攝,認識徐亞英之後,也為其拍攝個人紀錄片,據長期跟拍統計,徐亞英已完成數十個音樂場館的拍攝,具有敍事架構、可以說生動故事的就已有十個大型音樂廳,其中與六位鼎鼎大名的國際建築大師合作過,接觸的第一線國際表演團體與藝術家不計其數。
唯一令徐亞英感到的遺憾的是,他接受法國建築師波宗巴克(Christian de Portzamparc,1944-)之邀,參與北非國家摩洛哥(Morocco)的卡薩布蘭加劇院(Cas ARTS),完成迄今已多年卻未曾去參觀過。徐亞英曾以半開玩笑口吻,慫恿導演楊守義為他跑一趟北非摩洛哥,把卡薩布蘭加劇院的美麗與哀愁加拍進紀錄片中,足見該建築對徐亞英的重要性。
親自驗收成果,喜見蘇州灣大劇院
由法國建築師波宗巴克操刀的蘇州灣大劇院,徐亞英也負責建築聲響,該劇院已於2020年完工啟用,當時中國大陸受COVID-19疫情影響嚴重,邊境管制而無法前往,徐亞英也念茲在茲,希望實地參訪。直到今年11月,徐亞英夫婦在中國大陸上海之行中才有機會,從上海轉蘇州親炙蘇州灣大劇院豐采。祖籍蘇州的徐亞英也感染了些許近鄉情怯的情愫,他在劇院內佇足良久,撫摸劇院內每一片磗瓦,感受院內從四面八方湧入的聲響,咀嚼品質,也一圓夢想,以及與波宗巴克滿滿的世紀友誼。
時光隧道中,徐亞英彷佛回到中國大陸的童年時光。1934年他在英國租界地的天津出生,畢業後任教於北京清華大學建築系,何其幸運,他碰到了梁思成(1901-1972)與林徽因(1904-1955),有了最好的建築啓蒙,接著又獲得聲學家馬大猶教授(1915-2012)以及美國著名聲學家利歐.柏仁內克博士(Dr. Leo Beranek,1914-2016)指導,註定他走向建築聲響美學的專業道路。
1957年,才23歲的徐亞英專注於建築聲響美學,投入中國北京國家大劇院的聲學設計和研究,該劇院的觀眾座位達三千席,用自然聲演出,翌(1958)年進行1:10的大劇院聲學縮尺模型測試,研究「早期反射聲」對歌劇院音質的重要性,以及改善池座中部貴賓席的聲學缺陷,專業聲響名家的美名不脛而走。法國最權威的音樂聲學研究所(IRCAM)邀請他到巴黎從事音樂廳聲學研究,逐步成為該領域的國際專家。
蘇州灣大劇院位於蘇州灣文化中心,是座現代化大型文化藝術綜合體,坐落在太湖之濱,以令人矚目的「雙飄帶」並置,一邊是蘇州灣大劇院,另一邊是吳江博覽中心,十分耀眼。波宗巴克採用多項創新技術,提供結構和幕牆工程一體設計,成為新文化地標。蘇州灣大劇院則含蓋了容納1,600個座位的「國際標準劇院」、「多功能舞台」、600個座位的「小劇場」、「IMAX影院」以及其他商業服務設施。
既然去了蘇州,當然要去參觀盛名遠播的蘇州博物館,該博物館位於蘇州市姑蘇區東北街,成立於1960年元旦。館址分兩部分,東部舊館是太平天國忠王府舊址,西部新館才是貝聿銘聯手徐亞英,包辦建築與聲響設計,於2006年建成開放,成為知名景點。
徐亞英雖定居法國巴黎,但長年接觸、浸淫於東方文化,他的創作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在戲曲方面,昆曲正是他的最愛之一。徐亞英夫婦在蘇州博物館逗留時,昆曲名家特別為他們上演了段《牡丹亭》,讓徐亞英追憶著汩汩往事,回味深邃東方情,而他也在興頭上,也準備了套戲服,跟著粉墨登場,戲裡戲外滿滿的人生況味,然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喂嘆聲油然而起,讓紀錄片的掌鏡夥伴,五味雜陳,感慨萬千。
徐亞英致力於建築聲學的研究,除了古典音樂的美好聲響外,他也致力於東方樂器在音樂廳環境的探討。他常自問:「一個音樂廳,是否能包容西方古典音樂,與東方戲曲音樂,讓觀眾都能有好的聲音享受?」那就是徐亞英的工作。
臺灣結緣,愛在專業奉獻中
徐亞英與臺灣結緣由來已久。據說,最早從認識臺灣建築師林貴榮(1952-)與新象創辦人許博允(1944-2023)開始,迎來許多善緣,結交不少知知心朋友,也成為徐亞英每趟飛抵臺灣時,都會在忙𥚃偷閒與臺灣老朋友敍舊品飲。
徐亞英因承做高雄流行音樂中心與衛武營,花了很多心力在高雄,與時任高雄文化局長的史哲熟稔,後來史哲官至高雄副市長、到中央級的文化部長,徐亞英也在今年十月的忙碌行程中專程去了文化部拜訪。史哲喜歡古典音樂,也追星追劇追流行,對建築聲響具備相當素養,徐亞英嘔心瀝血在高雄藝術文化場館作建築聲學的專業貢獻,非常佩服與推崇,兩人在臺北見面,相談甚歡。
史哲知道臺灣導演楊守義正在為徐亞英拍攝個人紀錄片,他也表達祝福與期許心情。不過,就在紀錄片拍攝接近尾聲之際,發現棘手版權問題。因為要證明徐亞英的建築聲響美學,就要從音樂演出品質說起,例如,國際重要表演團體與音樂人在衛武營演出,現場拍攝則遇版權問題。徐亞英不忘向史哲爭取支援,希望協助提供更彈性授權。而紀錄片的拍攝是大工程,曠日費時,尤其徐亞英音樂廳作品遍及國際,幅員遼闊,耗資龎大,徐亞英愛護年輕人心切,一併拜託史哲持續挹注資源。溫潤的長者之心,彷彿在「託孤」,也是「道別」,讓史哲百感交集,向已故老友致上最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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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25天壯遊,紀錄片留風華
徐亞英是良師益友,也是最好的師父(mentor)兼領隊。今年七、八月間,儘管身體微恙,他還是帶著楊守義團隊與法國籍製片人展開法國25天的壯遊。該趟行程追隨徐亞英作品足跡尋幽訪勝,逐一拍攝,徐亞英的回憶滿胸懷,他如數家珍,沿途解說,從場館背景、地方典故,建築師秘辛,到人為波折,讓疲憊行程中笑聲頻傳,大家如痴如醉,滿載而歸。如今徐亞英倦鳥歸天,紀錄片團隊在滿溢的回憶中,重構大師的不朽形象。
徐亞英早年與華裔建築師貝聿銘成為創作夥伴,參與許多建築聲響設計,法國壯遊中也少不了羅浮宮,紀錄片拍攝當天,正逢羅浮宮休館日,但館方特別禮遇,讓團隊拍攝。今年五月,徐亞英來臺灣停留後,就帶著楊守義去日本,專程去了日本甲賀市美秀美術館(MIHO MUSEUM),那也是徐亞英與貝聿銘早年的合作成果。
美秀美術館位於日本滋賀縣甲賀市的私立美術館,創辦人為神慈秀明會創始者小山美秀子,1997年11月開館後獲美國《時代周刊》選為「全球十大建築」。美秀美術館以神社為造型設計,透過吊橋與隧道進入館區,館內屋頂結構充滿貝聿銘風格,少為人知的建築聲響美學,則是徐亞英傑作。該美術館係以小山美秀子生前個人藏品為主,包括日本、中國、南亞、中亞、西亞、埃及、希臘、羅馬等古文明的藝術品逾兩千件,而神慈秀明會的本部設於館旁,佔地更大,建築設計同樣出自貝聿銘手筆,聲響最高顧問,也是徐亞英包辦到底。
以貝聿銘掛名的東海大學路思義禮拜堂,徐亞英也參與聲響的調整維護,1963年啓用迄今,走過一甲子歲月,有徐亞英參與守護,聲響重生,歷久彌新。
聲響美學,各地救援傳佳音
在臺灣,徐亞英成為多功能的「救援專家」,為各地文化中心作聲學診斷,臺北小巨蛋、大巨蛋、高雄流行音樂中心、東海大學路思義禮拜堂、新竹清大君山音樂廳等,都在他的客觀專業調整下如虎添翼,許多老場館如各地文化中心,也能在他的專業巧手、智慧大腦思量下重生。
臺灣於2008年提議興建衛武營音樂中心時,徐亞英已是競標建築團隊急於爭取的聲響美學專家,荷蘭建築師法蘭韾.侯班(Francine Houben)雀屏中選,以衛武營榕樹群為靈感,設計衛武營,羅興華是在地配合建築師,徐亞英則扮演建築聲響美學的最高顧問。
當時,徐亞英設計監造衛武營四個表演廳院,自2007年起,他參與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規劃設計,以「盒中盒」的概念阻隔聲音與震動,而葡萄園式音樂廳也可說是徐亞英集一生聲學精華而成的作品。衛武營音樂廳以幾何梯型為單元所展開的聽眾座席,功能目標是要使各區聽眾都能聽到來自側面、以及上方大帳篷形天花的早期反射音,加強樂聲立體環繞空間感。
衛武營場館耗時15年規劃與建造,2018年開幕後,徐亞英仍長期關心衛武營的聲響運作,並定期來訪,連疫情期間也以視訊關心照顧,邊境一解封後,徐亞英馬上安排訪臺計畫。而最近一次訪臺是今年十月底,他還親自在衛武營歌劇院進行滿場聲學測試。
所有參加衛武營興建工程並與徐亞英共事過的人,都為他在專業上的堅持以及鉅細靡遺的用心而敬佩不已。衛武營副總監郭遠仙日前公開表示,在衛武營開幕前廳院測試過程中,徐亞英詳盡審視設計,並親自參與材料、施工等細節的態度和熱忱,深深感染所有人。郭遠仙說,徐亞英驟逝,衛武營工作人員都非常難過,也珍惜彼此曾經有過的緣分,未來一定延續徐亞英對場館空間聲學的用心及堅持,繼續努力,而徐亞英在建築聲學上的成就,將永遠烙印在衛武營。
衛武營歌劇院,補做滿場測試卸牽掛
提到兩個月前,徐亞英親自在衛武營歌劇院進行滿場聲學測試,那是有故事的,衛武營從2018年開張啓用迄今已滿五年,但徐亞英耿耿於懷的是,當時開幕在即,衛武營歌劇院一直沒有進行滿場測試,那是他從事建築聲響美學不能忍受的瑕疵。
今年十月臺灣之行主要是為把關臺北音圖細部計畫,而徐亞英也向衛武營藝術總監簡文彬提出要求,經過其在臺團隊和衛武營藝術相關部門協調折衝,最後才敲定時間,於10月21日晚上7點30分果陀劇場的舞台劇《冒牌天使》場次進行。於是衛武營貼出「聲學測試」的公告,央請觀眾配合。
徐亞英帶領團隊,於觀眾進場之前先進行無人測試,接著在觀眾入座、節目即將開始前,測試了五分鐘。測試流程中包括:19:30廳院觀眾席關門、19:30-19:35聲學測試、19:35未進場觀眾進場、正式開演。近八成滿座的滿場測試,並進行現場錄影紀錄,把徐亞英牽掛了五年的問題解決,一了心願,同時也彌補了衛武營專業品管的「唯一例外」,了無遺憾。
其實除了衛武營,徐亞英在臺灣幫忙解決的建築聲響美學的範圍,非常廣泛,包括1936年底落成啟用的中山堂,去年徐亞英暑假來臺,為幫中山堂測音樂演出時的音場。因為他逗留臺灣時間極短,行程又滿檔,7月24日親自到中山堂場勘,而他離臺前,中山堂只有7月24日當天有音樂會演出,經過討論後,中山堂管理單位就致電介壽國中年度音樂會的執辦單位,表明晚間要於下半場演出前,利用五分鐘的時間測音場。當時中山堂主任江孟芳還特別跟介壽國中師生,公開說明測試用意,並表達感謝合作心意。當天,徐亞英與團隊即完成中山堂空場與觀眾六成滿的音場測試,之後製作了中山堂音場報告給市政府,作為中山堂音場分析基礎,也奠定中山堂修復再利用的集體信心。
根據徐亞英臺灣團隊成員鄭傑元(1973-)的經驗,這樣的音場測試至少要花兩、三個月時間才能完成,而中山堂去年的音場測試只花短短一天就完成,簡直是奇蹟。江孟芳憶及往事,對徐亞英的用心,以及專業應對的效率,嘖嘖稱奇,更衷心感佩。
以生命為臺北音圖下賭注
令人雀躍的是,臺北音圖在徐亞英完全不妥協的專業把關下,已由姚仁喜領軍的「大元建築團隊」完成細部計畫,目前已呈主辦的北市府水利局簽核,可望於明(2024)年公開進行營造發包。
前TCO(北市國)團長陳鄭港說,如果沒有徐亞英的專業堅持,北市音圖的命運難卜。熟悉臺灣音樂場景館生態的陳鄭港,看到市府水利局進行音圖發包的過程,直捏冷汗。原先主張「統包」,在營建物價上漲,缺工缺料的大環境下,四度流標,在種種壓力下改回傳統「設計標」單獨招標。知名建築師姚仁喜的大元建築團隊,與標經驗豐富,當時採取保守低價政策下標單,得標團隊與第二標團隊,相差新臺幣13億元,果然獲得評審青睞。然內行人概估就知道新臺幣61億元,是無法同時蓋出音樂廳與圖書館的兩大建築,而且該場址位於臺北信義路上原AIT(美國在臺協會)舊址,基地不大,又臨大馬路。音圖設計案,切分為音樂廳與圖書館,音樂廳將成為TSO與TCO的總部,除了建築硬體外,最重要的是內部聲響、場館空間、使用動線等等,TSO與TCO團員們期待改善排練、演出環境久矣,未來音圖將成為迷你空間下的「小麻雀」,需要考慮「五藏俱全」的層層疊疊問題。陳鄭港有感而發地表示,大家最後把改善的期待轉向聲響美學總顧問徐亞英,希望他翻轉窘迫與扭曲中的現況。
徐亞英雖因衛武營聲響不差而獲各界肯定,但他完全沒有複製高雄經驗到臺北的天真想法,他希望在臺北創造自己的空間特色,以及專業把關下的合格聲響。在頻繁的討論過程中,他不僅是建築聲音美學的專業資訊提供者,也是貼心傾聽者,更是最佳的溝通者。他耐心轉譯音樂人的需求,透過體積、形狀和材料等專業數據,駕馭著無形、無色、即生即滅的樂音聲波。過程中他總是心平氣和,與建築師團隊進行專業諮商,言語和緩,但是底線清晰,全力爭取並守護音樂團隊的權益,陳鄭港看在眼裏,感動在心。
陳鄭港說,疫情期間徐亞英透過視訊會議和未來使用的音樂團隊密集開會,試圖了解並掌握使用團隊的使用習慣、需求以及對新音樂廳的升級願望。今年徐亞英千里迢迢兩度來臺,親自和使用團隊面對面協商開會。透過近身接觸,他發現徐亞英是位令人尊敬的長者,樂於傾聽與分享,不嫌麻煩、不畏挑戰,在過程中對各種疑難雜症總是投以好奇與尊重,時時洋溢著傳統文人的溫婉熱情,謙遜的行為舉止中完全沒有國際名人的驕矜傲慢,是不折不扣的智慧長者。陳鄭港強調未來北市「音圖」只要能100%落實,由徐亞英生前把關過的「細部計畫」標準,相信會是座「小而美」、「精而到位」、受音樂人與市民歡迎的專業音樂廳。
緬懷大師,100%落實「音圖細部計畫」
TSO團長郭佩瑜說,多年來徐亞英一直擔任TSO的聲學顧問,舉凡八樓排練廳、中山堂光復廳、中正廳、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等、樂團排練,及演出的足跡,都有徐亞英對聲學環境的提點,他總是關心音樂家們的聲學工作環境。近幾年籌備音圖,TSO與徐亞英在工作上的討論更為頻繁,他總是認真瞭解樂團各聲部聲音的需求與表現,不厭其煩地與大家研究細節,並傾囊相授。
緣因臺北音圖的規畫興建案,大家話題圍繞在葡萄園式音樂廳,而葡萄園式音樂廳正是徐亞英匠心推廣的,徐亞英一再鼓勵TSO團隊以打造國際級、一流交響樂音樂廳自許,以呈一流聲學品質為標竿,奉為信念,絕不動搖。
郭佩瑜強調,上(11)月最後一次與徐亞英通話,他還是耳提面命說,無論在過程中遇到任何困難或阻礙,TSO一定要團結,堅持專業品質,才配做首善之區的首都樂團。郭佩瑜稱呼徐亞英是永遠的聲學領航人,她感傷徐亞英的驟逝,但非常懷念與肯定他的為人,不但謙虛、純真、幽默,讓人如沐春風,還不時分享創意,把臺北音圖視為人生「最後」一件作品,以生命作賭注,讓後生晚輩因為他的叮嚀與提𢹂,倍感幸福與驕傲。
清大「君山音樂廳」奔波上路
新竹清華大學君山音樂廳,是清大校友、師生紀念已故才子兼校長的沈君山而發起、募款、籌辦的,徐亞英最後一次抵臺的告別行程中,也分出不少心力給正在籌建中的這座音樂廳。
徐亞英不因為對象是校園而放鬆聲響水準,他還是堅持專業品質。高雄衛武營由荷蘭法蘭馨侯班和臺灣在地的羅興華建築師事務所共同承攬衛武營建築聲響設計,新竹清華大學前校長賀陳弘籌備君山音樂廳時,就直接延用衛武營聲響班底,直接委託羅興華建築師與聲響美學最高顧問徐亞英作專業規劃。因此,徐亞英帶領臺灣團隊,以國際專業規格,1:10尺寸打造塑鋼模型,方便團隊操作。
在徐亞英眼中,一流大學當然需要一流音樂廳,沈君山前校長對清大意義重大。君山音樂廳聲響設計過程並不順利,徐亞英從臺北親自跑了好幾趟新竹,他完全沒有抱怨,連回到巴黎,他還是持續惦念君山音樂廳的許多細節,忠於專業的精神,至死不渝。
業界後進不捨悼念
值得一提的是,徐亞英的赤子之心,也讓與他互不相識的年輕人驚喜連連。臺灣聲響實驗室專員潘華嚴日前在臉書上貼文哀悼徐亞英的驟別,根據潘華嚴描述,上個月空總C-LAB「聲響藝術節」如火如荼之際,有位老先生在空總3D Audio Dome附近徘徊了兩天。潘華嚴從同事轉述中得知後,與跨領域作曲的鄭乃銓前去碰面一聊,相見恨晚,不但驚訝對方會說法文,還曾與國際建築大師皮耶.布萊茲(Pierre Boulez,1925-2016)等合作過,文青老人又提及一些「年輕人」名字,沒想到那些名字正是潘華嚴在法國求學時的老師。鄭乃銓認出眼前的老文青就是國際級聲響美學偶像大師徐亞英,喜出望外,開心結伴去喝咖啡,盡興地天南地北聊天。
徐亞英對於法國IRCAM(音樂與聲學研究中心)有種特別感情,早年他還在中國大陸從事音樂廳聲學研究時就應邀去IRCAM學習,讓他理解許多寶貴專業知能,逐步成為該領域的國際專家。相隔半世紀,他到臺灣與IRCAM簽署跨國合作,希望在臺落地生根,發展出新的可能性,打造聲響新容顏。於是他親自跑去C-LAB,想看看Dome 2.0的聲場。潘華嚴說,徐亞英熱情分享建築空間的種種聲響設計時,難以想像的是89歲高齡老人眼睛炯炯有神,還散發著赤子之心,表現出願意向年輕人多聽多學,寬厚溫潤的作風,令人印象深刻。
徐亞英於1987年在法國巴黎成立「Xu-Acoustique 事務所」,提供國際高規格表演場館精密聲學設計的解決方案;翰聲科技是他在臺灣(亞洲)的合作夥伴,負責建築聲響設計、品管督導。擁有博士學位的鄭傑元自2008年開始參與徐亞英建築聲音美學的工作,15年來與徐亞英維持亦師亦友關係。12月6日驚聞噩耗,他語帶哽咽地表達對徐亞英滿滿的尊敬與不捨,也感謝他心中永遠的師父無私地傳授專業知識、經驗與技能,尤其以身教言教,讓臺灣團隊成長與精進。鄭傑元形容徐亞英擁有超人意志力,吃苦耐勞程度,年輕人自嘆弗如。鄭傑元舉出今年十月的例子,徐亞英一天當兩天用,南來北往行程滿檔。鄭傑元形容徐西英是謙謙君子,待人禮貌客氣,說話輕聲細語,但對於建築聲響美學的設計專業絕不妥協。
耄耋兩老,與殷巴爾惺惺相惜
今年十月臺灣行程中,徐亞英首度與TSO桂冠指揮殷巴爾(Eliahu Inbal,1936-)見面。87歲的殷巴爾在古典音樂界已負盛名,他喜見北市音圖的跨步,非常重視音質、音效與場所空間。89歲的徐亞英視建築聲響專業如命,也心誠意堅,全力把關「音圖細部計畫。兩位耄耋長者一見如故,沒有多餘廢話,也不在音圖建築造型、外觀上多費唇舌,直搗黃龍,鎖定北市音圖的聲響品質必須符合國際水平,他們不約而同地表達了對未來音圖使用對象的尊重,包括音樂家與觀眾。「內部聲學專業品質,是唯一、也是最重要大事!」成為兩老揮手道別前的共識。
當晚,徐亞英夫婦與姚仁喜夫婦都出席聆聽殷巴爾帶領TSO與國際鋼琴家鄧泰山(Dang Thai Son,1958-)演出的莫札特《A大調第23號鋼琴協奏曲,K.488》,以及蕭斯塔科維契《E小調第10號交響曲,作品93》。奧地利古典時期的作曲家莫扎特與前蘇聯時期俄國作曲家的20世紀現代音樂所表達的方式並不相同,徐亞英每次在臺灣都一定利用晚間,進音樂廳了解現況。那天,除了捧殷巴爾的場外,他更大的目的,是與姚仁喜一起體驗國家音樂廳的聲響、音效品質,作為個案交流範例。
是日,徐亞英夫婦靜坐國家音樂廳第8排中間位置,他們靜聽奧地利鋼琴家布赫賓德(Rudolf Buchbinder,1946-)上半場演出,被問及音效品質,徐亞英頻頻點頭。2240席的國家音樂廳空間更適合大樂團演出,當晚是鋼琴獨奏會,略顯空曠,尤其聽鋼琴演奏的觀眾為了欣賞鋼琴家的十指神功,喜歡選左側單號座位,造成左右兩側不平衡。另外,因為空間大,徐亞英舉例說明,舞台上若增加一片可移動式隔板,讓音樂與空間的反射關係更為即時,可以把鋼琴大師幽微細膩的細節呈現得更淋漓盡致,更富含層次。
徐亞英大學念的是建築,卻投入建築聲學領域,當外界好奇追問時,他總是微笑地說,建築是他的看家本領,後來改行學聲學,目的是運用科學技術為藝術服務,那是他一生的志業。多年來徐亞英專注於建築聲學,純粹是因為聲學家需具備建築基礎外,還得具備結構學、物理學、材料學、藝術、音樂、歷史等知識論證,更需要理解業主,以及當地政治的波動,加以總和,才能把理想實踐在公共建築上。他鎖定人生目標,一做就是一輩子,從來沒有動搖過。
媒體報導上,也曾提及一則趣聞,1979年指揮家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1908-1989)率領「柏林愛樂」到中國北京的工人體育館演出,當時北京政府為了讓卡拉揚得到最高禮遇,自顧自地在舞台周圍鋪上紅地毯,象徵著中國人喜迎遠客。演出前一天,卡拉揚看到會構成嚴重吸音的紅地毯,臉部一沈,憂心忡忡。「有地毯,就沒有音樂!」當時扮演東道主的徐亞英在場,立即向主管機關報告,連夜把地毯拆除,才讓演出順利進行,之後卡拉揚感謝徐亞英的專業相挺,印象非常深刻,從此成為國際朋友,透過書信往返,徐亞英享受卡拉揚人生最後十年的友誼。
紀錄片留身影,含淚後製
徐亞英曾著有《築音賦聲:建築聲學家徐亞英的六十年構築》,是相關行業從業人員必讀的經典。此外,大家也渴望欣賞他的紀錄片或傳記電影。臺灣導演楊守義曾因拍攝衛武營紀錄片而獲得很大肯定與好評,後來,他希望以徐亞英為主角,把他一生參與的建築聲響美學的案例與成果拍成紀錄片,作為徐亞英人生的回眸,也可以作為後學參考學習的榜樣。楊守義緊抓住每一次徐亞英來臺灣的機會,在他密集行程中隨同拍攝,紀錄片的拍攝持續數年,過程中楊守義見識到徐亞英的國際視野、專業成就、待人接物,他慶幸自己趕上徐亞英晚年最末班列車。能為國際聲響美學大師徐亞英留下豐富的最後身影,倍覺得寬慰。目前紀錄片的製作,臺灣、日本、中國大陸、法國的部分已完成,準備後製,令人倍感期待。
註 《PAR表演藝術雜誌》323期(2019年11月號),P.122-125。https://par.npac-ntch.org/tw/article/doc/FHELD2XEYV(線上開放閱讀時間: 2023/12/09至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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