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一次觀看展演也是一回旅行,在觀看由「南田」(海路)、「浸水」(山路)和「講述間」構成的高俊宏個展「一帆風順」,先讓人感知到的是,我們是「經驗的喪失者」。一個一個展件,以某種多聲道的小說形式被組合起來,我們在觀看裡掉入不同、多重的時間與空間,而作者通過將小猛捧與金三角、古道與山林這些空間「有意識的碎化與重構」,也就碎裂了線性的連續時間,連帶出更複雜的「連結的現實」。各種在展覽中被視覺化、語言化、文字化,甚至是藏在後面的沉默等等所大量進行的「離散的敘述」,比如毒癮者的移動、因戰爭而生於他鄉的華人等等,好像在告訴我們,這些不是什麼例外經驗,都已經植沒於當代人的存在經驗的基底。因此,「經驗的喪失」更是受到多重現代性被橫斷的種種感知觸徑、土地的文化知識,以及歷史意識。
「一帆風順」由創作者祖父高壽徹底自我流放的「服毒自殺」家族事件出發,但展覽中唯一和祖父直接相關的展件,只有那一張記錄祖父死因的戶籍謄本,年份為「1961」。若以此年份為「原點」,很顯然,當我們用家族書寫做為參照,創作者不是走上血緣的家系迴返或重建,而是藉此擴拓關係的連結。就此而言,尤其是在「南田」這一線迴返地開展的「海上運毒之路」,我們可從大正八年的那紙罌粟試作栽培命令及由聲音藝術家李慈湄南投草屯栽作地的錄音影像(《罌粟試作栽培,大正八年十一月一日》),還有連帶處於一戰後西方列強召開世界的鴉片會議處理禁煙問題的背景,進而與展廳中有關叫賣南田玉(《叫賣》)、用觀光客足跡的灰塵再製的仿海洛因磚(《亡美》)、毒癮者案大姐的生命敘說等連結為台東—東南亞的第三世界路徑,這既不似東部的藝術季時常宣稱的在地、海洋的面向,甚至也有別於當前南島藝術所遙指的另一條路向。
我是從跨入「浸水」前的講述間展開這趟旅程,也就是從排灣族後裔陳文龍講述矮黑人與我族歷史記憶的〈詛咒〉出發。後裔口中的「禁地」,不僅是曾經的詛咒所命下的,禁止進入的無有邊界,也是在現代性時間裡被禁掉的多樣物事。這回從後裔口中的「禁地」開始的死亡之旅,卻因而瀰散著一股慾望的神聖。於是,如《柯千花》的收穫祭前祭影像、《歷坵部落羅安聖家族與車輪與牛骨》、《飛番》的模本與影像,皆環繞著這條南迴橫跨,做為家族先人由屏東遷往台東,和日後外祖父趕牛往屏東水底寮討生活的道路的浸水營古道的複雜過往,在展覽裡奇異/歧異的疊合為不僅止人類中心的另翼共同體。
如果小猛捧與金三角、古道與山林都是(或曾經是)介於不受治理與治理之間的空間,經驗的喪失交換的則是沉降的身體,無從連續。沉降是失敗者、游離者的位移方式,也是脫離連續時間的,新開始的契機。《退化物》展呈的那些骨灰般的物不就現身得很明白了嗎,當代何妨重拾進步與退化的辯證性?
王家祥在《小矮人之謎》寫道:「五千年來,小矮人逐漸在種族爭戰與歷史的洪流中,從優勢變弱勢,失去平原和海岸,失去沼澤漁鄉,失去肥美的土地,一步一步遁入苦寒的高地,走向敗亡。」於我而言,作者返鄉個展「一帆風順」,其實是更長的流放。而又是什麼戰爭與歷史,讓我們失去海岸和土地?流離與失敗的身體集合,會不會是未來的共同體?
本文轉載自台新藝術獎ARTalks專網:吳思鋒,〈更長的流放《一帆風順》〉,《台新藝術獎ARTalks》,2021年12月27日。(原文網址: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wsf/2021122704)